第一百零二章

    二月二,花朝节,范渺渺与柳令襄相携到郊外游玩。城内春迟,百花稍怠,出得屋中,冷冷的风迎面吹来,呵气如水雾,但丝毫不影响京中士女们游春的兴致。这日一大早,街上车马就络绎不绝的了,出了东城门,更是壮观,五步一软轿,十步一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有相熟的巧在路上遇到,也不讲究那些礼教规矩,直接卷起帘来,说着笑着闹着,一时衣香鬓影,掩映霏微。

    好不容易到了花神庙,也是人满为患,有拜花神的,有问卦姻缘的,挤得简直没处下脚。庙后有一座花园,不少小姐来得早的,已经在园中铺好了席,摆上果、酒和小食,呼朋引伴,自有一番乐趣。

    拜完花神,已是午后,柳令襄叫秋水将提早备好的糕点拿出来,她们来得晚,亭内、树下几乎没有空地了,索性就在游廊外面,荡脚而坐,边吃边赏景。

    面前是澄清的湖面,不大,据说引的是山上的泉水,清冽干净,很多小姐就地取水煮茶、品茗、雅歌。

    刚才柳令襄去问卦,顺便帮范渺渺也求了一支,说帮她看看姻缘。

    范渺渺对此并不热衷,看她爱闹,由得她去。柳令襄将卦文递给她,只见卦面上写着:“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尤其是后半句,范渺渺托腮凝思其中深意,一时默然不语。

    柳令襄察觉到她情绪变化,故意打岔问道:“你猜我问的什么卦?”

    范渺渺回过神,见她脸上笑吟吟的,心想,既然她有意相问,必是和今日不挨边的,便道:“该不会问花神娘娘,你几时大富大贵吧?”

    柳令襄悻悻地:“你怎么又猜中了?”

    范渺渺逗她,说道:“出门往右就有一座财神爷庙,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真的?”柳令襄立刻站起,绝不容她自己过财神庙而不入。

    范渺渺笑说假的,伸手拉她坐下。柳令襄定了定睛,说道:“我看见了熟人。”又跟她道,“走,我带你去结识朋友。”

    两人当下联袂过去。范渺渺向来在扮相上不太用心,出门也穿得极素雅,金妈因此明里暗里埋怨过好几回,说她枉费了爹妈给的好脸蛋,但柳衔霜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也难遮掩,如今淡雅衣妆,更衬托出内里温婉的气质,而柳令襄因为忙于家业,时常在外行走,与各式各样的男人打交道,为了方便,她习惯穿着女式男装,类似于胡服那样的,这日自然也不例外了。

    一路过去,吸引到不少目光。都说柳家两个女儿生得美貌,柳令襄是早凭自己本事,在京中士女之中闯出了名堂,在场就没有不认得她的,真有,那一定是她自己的缘故,怪不得别人。然而另一位呢,却一向深居简出,许多人都无缘见到,还以为凡是商家女出身,多半都是些泼辣爽利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些,就是礼数不周,不想,她与人互相问安时,那身段标致得竟像是久居宫中的女官。

    范渺渺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要给柳令襄撑撑场面,不然旁人还会觉得柳家好拿捏——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当然还有另一层的原因,她二人心知肚明。元宵夜上,皇帝赐婚十一皇子,他要娶妻的消息眼下已是家喻户晓。结果不是她,各家小姐都好奇来看她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这位是李小姐,这位是陈小姐……”柳令襄对自己是万众瞩目,仿佛毫不知情,含笑给她们引见,“这是我家姑小姐。”

    李昭滟笑道:“好年轻的样子,若你不说,我们还道是你姊妹呢。”

    陈梦嬝笑道:“之前我们在不系园见过,当面念了两首酸诗,真叫柳小姐见笑。”

    范渺渺笑说没有的事,主动跟她聊起那场马球赛,她记性不错,认出陈小姐当日也上了场,还是传球的功臣。

    陈梦嬝力邀她也去打马球玩,柳令襄也在一旁怂恿说道:“去吧,别成日闷在屋里。”

    范渺渺笑道:“打马球太难了,尝试骑骑马,倒是可以的。”

    不管外人怎样觉得,认为柳令襄是强颜欢笑也好,故作姿态也好,反正在她脸上没看到一点失魂落魄,顿时也叫大家失去凑趣的心情,纷纷转过脸去,不关注那边了。

    柳令襄转头又和李昭滟谈起开铺子的心得,这时人群中惊呼一声,大家不由得停止了交谈,应声看去,却原来是淮阳范家的小姐们也来了花神庙拜谒。

    淮阳范氏是老牌世家,很讲究规矩的,小姐们出门必由轿子抬着,行进之间,拿把小扇遮面,挡得那叫一个严实。平日哪家府上做宴,若有外男,或是商户出入其间,她家的小姐都是不兴赴会的,老古板,瞎讲究。

    今日花神庙前,虽有官差把守,只许女孩子们进入,但是不论家世——如今京中风尚开放,但凡贵家士女,名下都有几间铺子,亲自露面打理的,也是大有人在,所以不少小姐是抱着结交朋友的心思前来。

    这样的场所,显然不符合一向循规蹈矩的范家,故而她家小姐踏足这里,就先令人感到十分意外。有好事者遣人去探,回来报说,范家是来花神庙还愿的。原来范家的三小姐身体病弱,自幼便有喘疾,冬日尤其难捱,去岁范太太到花神庙问卦寻医,竟真给她寻获一名良医。为表诚心,范家几位小姐接力完成了一幅缂丝图,献给花神。

    大家都给勾起一点兴趣,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心领神会地围簇过去,争相观图。柳令襄忍不住说道:“卦象真的这么灵验?”

    “谁现在好奇那个?”李朝衣笑说,“走,我们也看看那幅图去。”她牵起柳令襄的手,陈梦嬝来挽范渺渺的臂,也都簇拥过去。

    正如李昭滟所料,范家今日明面上是来还愿、献图的,实际却很有大出风头的意思。几乎所有小姐都在往庙前踮脚张望,范家是早做准备,将那巨幅缂丝图装裱在屏风上,四名听差抬着屏风,从范府一路抬到花神庙前,路上有多瞩目暂且不提,到影壁前,四名听差小心翼翼将屏风立起,长、高足有六尺,由范家几位小姐合力拉下红布,只见是一副重彩仕女图,图上的仕女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动作不一而足,有弹琴奏乐的,有桥上倚栏的,有垂影池边的……个个神态栩栩如生,仿佛跃然纸上。

    单论这幅画,已是绝妙,更何况是一副缂丝作品,其上经纬花纹,细密流畅,无一处凝滞。小姐们看了,都不禁交口称赞。

    范家一位小姐谦虚说道:“这幅缂丝作品其实仿自《宫宴仕女图》,真迹的色彩还要鲜丽些,用丝线难以表现得出。”

    “不知是哪位画家的作品?”

    “看风格,倒像是张派的。”

    有爱画如痴的,已经在底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叫范渺渺情不自禁往前几步,她先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熟悉。她将这心绪归结于莫名。但那画作确是上品,值得细细鉴赏。她认真观赏起来。

    年幼那位范小姐说道:“这幅图还另有一种乐趣,诸位不妨数一数,画中仕女几人?”

    另一位年长些的笑道:“我们姊妹几个数来数去,每次都不一样。”

    小姐们团团围在屏风前,手指点来点去,有说是二十一人,也有说是十八人。终于大家齐心协力,一致认为是二十二人。

    “还有没有?”

    “好像没有了吧?”

    她们都看向范家小姐,范家小姐神秘地笑,说道:“不对,一共是二十三个人。”

    “怎么会还有一个?”

    大家唉声叹气,惊诧不已,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致力于找到最后那个。

    ——当然始终没有找到。

    有人泄气说:“一定是胡说,我们都重新数过三遍了,还是二十二个,绝不会再多。”有人振振有词:“一般都是凑双数,讲究吉利,怎会多出一个人来?”有人盼着问:“范小姐,你们快别打哑谜了吧!”

    “你猜那个会在哪?”为了找出那个捉迷藏的人,柳令襄也吊起兴致,低声向旁问道。谁知久无回音,她一转头,就见范渺渺已经转过了身,往外面走。柳令襄愣了会儿,连忙追上去。

    不等她关怀,范渺渺先自若笑道:“不猜了,没趣,回吧。”

    柳令襄说好,但请她稍等片刻:“我跟昭滟她们打个招呼,不然贸然离开,未免失了礼数。”

    范渺渺点头,独自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们那边的热闹。终于范家小姐揭晓谜底,只见图中一个回廊的转角处,露出一片袖襟,袖襟的主人被廊柱遮挡了大半,似在有意躲避,然而,她半低头的神气却出卖了她的心情。

    “她在顾盼谁?”

    有人忽然问了一句。

    在场的小姐们都有点难为情,因为那种神态很显然。范渺渺心底也浮起一阵茫然:那种情态,时隔至今,根本无法替自己分辨。但原来他早知道了。

    ……

    ……

    开春,京都里不少办游园会的,柳家也办了,就在她们自己宅子里,正巧院中李树先开花了,团簇在枝头,春光乍现。照柳令襄的意思,也是借个由头,答谢朋友,因为实在场地受限,相邀的人都是平日来往密切的,范渺渺负责安排酒食,考虑到女孩子们都喜甜,她专程去了一趟积善阁。

    一到春天,就是积善阁最火热的时候,这时节百花齐放,糕点的花样也很丰富,像是桃花糕、枣花糕、丁香糕、山药糕、绿豆糕……倘若去得晚了,只能空手而归。

    怕晚,范渺渺提前几日就和牵云去预定,那店小二还认得她们,没敢怠慢分毫,到了约定的游园那日,甚至派了位师傅过来,现场给大家做糕点。积善阁在京里是老字号,许多人都吃过,但能请得动他们家的师傅,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要今日游园结束,这消息立马会传遍京都,人人都得在心中暗忖一遍,莫非这柳令襄是又有新的靠山了?

    但今日在场的都称得上是密友,不做面上那套,有人便索性直问了:“令襄,你是如何请动人家师傅的,快先告诉我们,不要隐瞒才是。”

    柳令襄笑而不语,先拍手叫丫鬟们将糕点呈了上来。见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李昭滟不免笑啐一口,陈梦嬝则摇晃范渺渺的胳膊,要她管管柳令襄。范渺渺只是笑,示意她也很意外。积善阁今日这般举动,连她事先也不知情,难道会是看在晏庄的份上?她暗自摇头,觉得不会和他有关系。

    席中另有一位叫田溪邻的小姐,腊月随了父母回乡祭祖,这时候才回来,她眼睛最尖,当先看到糕点的摆盘与众不同,说道:“往日积善阁都用素色圆碟陈放,中规中矩,今日倒是新鲜,竟会依据不同糕点,搭配不同的碟器。咦,这碟桃花糕旁点缀的绿叶莫非用的是堆塑工艺?”

    柳令襄将头一点,笑道:“喏,这就是原因所在了。”原来她是与积善阁做了生意,答应帮他们设计全套器皿。别的窑场只有青、白、黑三色,素净,且无新意,而她则从铜器上受到启发,以堆塑工艺捏出叶纹、花纹乃至于动物纹,而要在各式纹样上添彩,柳家自然当之不愧。

    李昭滟佯作变色,说道:“这个,我们可取不了经了。”

    “就是,只有你柳家才能做。”陈梦嬝撇嘴道。

    柳令襄内心得意非凡,憋了整冬的郁闷,终于在今日得以扬眉吐气。积善阁经营了百年名声,也很讲究身份的,往常就算你多么富贵,也未必请得动他家的老师傅。至少也得是勋贵以上——一种身份的象征。她这点小心思,被范渺渺看了出来,不禁感到好笑。

    话头自然而然谈到经商上面,面前几位小姐都意兴盎然,活跃交流。范渺渺并不插话,微笑望着每个年轻的脸庞。她很喜欢她们交流时热烈的神气,坐在她们之中,仿佛自己也一样朝气蓬勃。

    她突然说道:“失陪一下,我去更衣。”

    有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院外走来走去,范渺渺索性出去跟她说话。

    “有什么事?”范渺渺问道。

    来人低声说道:“府外一位自称是陶小姐的人,递了拜帖,要见小姐。”

    姓陶的小姐,她们在京中只认得那一个,除在不系园跟她打过一次照面外,素日再无任何往来,因此范渺渺闻言,稍稍纳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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