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的夜间颠簸,列车驶入江城车站时清晨六点零七分。

    铁轨旁狼尾草的穗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露珠,天色已亮,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远处高耸山峦近处低矮楼房连绵起伏,江城显露出模糊轮廓。

    余小岛探出车窗,迎面吹来的风让她迫不得已眯起眼睛,终于,风越来越缓,“江城站”三个字越来越清晰。

    到了。

    下车前,小岛将所有垃圾装进一个塑料袋,并将毛毯整齐叠好,床单掸平。

    女人抱着孩子并不方便拎行李,余舟便接过她手中两只拎包,而他们的行李箱自然落在余小岛身上。

    小岛推着两只行李箱正艰难地走到手扶电梯前时,“呸”地一声,电梯垃圾桶前落下一抔黄痰,浓稠黏糊恶心至极,小岛回过头,吐痰的年轻男人倒若无其事,他疾步向前追赶同行人,嘴里嚷嚷地应该是江城话。

    这般坦荡地随地吐痰小岛并不是没见过,不过,那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他们已无法完全掌控日益衰弱的身体,可身材如此精壮的年轻人,他为何如此迫不及待?

    “他的肺,气管和口腔之间没有缓冲装置吗?”小岛冷哼一声。

    余舟歪头,示意她别多想。

    出口处,人潮涌动,三人简单作别,余舟单手紧抱反背在前胸的双肩包,小岛推着行李箱紧跟在余舟衣角后。

    站前广场上,出租车公交车黑车小巴乱成一锅粥,余舟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红色出租车,小岛正往车后备箱走去时,身后突然窜出一对男女毫不客气地抢先拉开车门钻进车厢,男人用方言喊出目的地,司机畅快地用方言回应,眨眼间,出租车竟如一骑绝尘般消失在视线中。

    “我们,被截胡了?”小岛不敢相信。

    江城话,真难听。

    余舟无奈又重新扬起手。

    出租车窗户摇到最底部,小岛单手倚靠望向窗外。

    除了站前广场周围零星几座高楼酒店之外,其余的房子多半低矮陈旧。街头垃圾桶横七竖八乱倒一地,流浪猫围在垃圾桶边大快朵颐,白色垃圾袋随处可见,电线杆上贴满各色小广告,偶尔低飞的麻雀,停歇在楼宇间交错的高压电线上,如同此刻的余小岛,在观望。

    脏,乱,破。

    路上出租车面包车客运车多,私家车少,公交司机开得凶猛,车门上皆通体印刷鸟巢水立方与奥运五环广告标语。车子穿过方方正正的城区,驶向旧城门,城墙古老残旧,顺延城墙望去可见修护工人头戴红色安全帽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复。城门外便是护城河,护城河与山相连,环绕山脚半周又拐上另一座大桥,桥长且宽,比起刚才护城河,更加壮观气派。桥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江上散落着零星几艘红色运砂船。沿河岸一侧楼房多被绿色防护网覆盖,防护网上贴着红色标语“大家小家都是家,翻新整治靠大家。”

    临街开门的商铺多是米粉店,店门口皆立一只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街道拐角处卖油条的油锅滋滋作响,摊煎饼的老婆婆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买早饭的行人不慌不忙。

    下出租车的时候,晨光微浓。

    趁余舟从后备箱取行李的空档,小岛站在小区门口四处张望。

    这座小区并不大,清一色六层楼房,象牙白色外立面,许是日久风吹雨淋,颜色已有些发暗,甚至其中几幢楼外墙油漆都已斑驳脱落。小区黑色雕花大门旁的石墙上爬满红色五角星花,清晨阳光下,绚目耀眼。

    “我们先吃早饭。”

    余舟头示向小区门口右侧第三家店面,油烟熏黑半边的白底招牌上,五个红色宋体大字——“杨记米粉店”。

    门外不大,左右两列一共六张四人桌,来往的多是熟客,父女俩才入座不到一分钟,已听见好几声招呼“老样子。”

    一人一碗肉丝烫粉。白色通透糯滑的米粉抓进筛子,倒入门口热腾腾的大锅中煮两三分钟,再倒进青花大口碗,煮好的肉糜连着汤汁舀一勺盖上,最后撒上葱花姜丝端上桌。

    做法简单,味道浓却。

    小岛把葱花一根根拨到余舟碗里,挑了一筷子进嘴,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米粉是江城最美味的食物。”

    小岛愣住。

    “你妈妈说的。”

    江城的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的吧?

    我爸,竟然主动提起了我妈?

    小岛认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应该很丰富,但她并不想被余舟看穿,于是干脆捧起碗,哗啦啦喝得干干净净。

    “你应该最后给我吃嘛,现在好了,其他的都不香了。”

    “怪我。”余舟笑。

    房子是一个一百平左右的小三居,两居朝南,一居朝北,明厨明卫,客厅连接着前阳台,甚是宽敞,餐厅后则是一处洗衣用后阳台。房子之前是一对年轻夫妻居住,装修风格明快简单,家具按合同要求保留未动。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余舟留给小岛,自己选择了侧卧。原房主将朝北居室用作书房,贴着天花板打造了整面墙的实木书柜,小岛尤其喜欢,大手一挥征为己用,余舟笑笑也无意见。

    站在后阳台朝北望去,是一片废弃的旧操场,操场后又是一片低矮的旧楼房,再往远去是一片湿地,水泽浅处,杂草众生。

    放下行李后,俩人打车去了一家大型超市购买生活用品。

    最先去的是洗化区,洗衣液沐浴液洗发水消毒水,然后是日用百货区毛巾牙刷被褥四件套。

    等小岛从副食品区采购完满满一购物车重新回到厨卫区时,余舟还在仔细研究那把中式菜刀,余小岛满脸疲惫,“爸,你的刀过几天就能到江城吧?”

    余舟点头。

    “随便买把用用?”

    不过是一把菜刀而已,什么单刀中刀切片刀,哪一把刀不可以剁肉泥?不可以斩排骨?不可以切蔬菜?不可以破西瓜呢?

    “我不喜欢将就。” 余舟淡淡说。

    余小岛无可奈何,她不理解余舟的纠结,但不将就这件事,她赞同。

    “你慢慢挑,我先去选自行车。”

    小岛来到自行车所在的运动器械区,透过玻璃门往外望,正好能看见一群年轻人在练习滑板,他们顺着门口小型运动场的滑板专用坡道上滑下降,引来围观者一片掌声。其中有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大男生每次滑行时旁边女生尖叫得最厉害,虽然滑得不咋地,可能帅吧,毕竟不管什么运动,女生看的不都是脸嘛。

    小岛有些累了,便跨上一辆矅岩黑铝合金弯把变速车,头伏在车把上朝外望。

    阳光开始变得刺眼,小岛眯起眼,那块红色滑板就这样来回在她的视线里上上下下,犹如起伏的波涛,小岛这样呆望着,阵阵海浪中,她睡着了……

    “小岛?”

    余舟拍醒小岛。

    “啊!”小岛猛然抬头,“我睡着了?”

    “嗯。”余舟点头,“车选好了吗?”

    “就这辆。”小岛拍拍屁股下这辆座驾。

    余舟瞅瞅这个大块头,皱起眉,“会不会,不太安全?”

    小岛撇撇嘴,在安全问题上,小岛并没有发言权,从小到大,跑步绊着自己脚,下楼梯扭脚踝,就是跳远也能摔个屁股墩,没少让余舟操心过。

    余舟环顾四周,手往十一点钟方向轻轻一指,“那辆怎样?”

    小岛瞪向余舟,恨不得夺过他手的菜刀嚯嚯两下,余舟你对你的女儿有误解吧?你什么时候见过她用粉红色!!!

    “我,不喜欢将就。”小岛□□。

    余舟眉头一皱,只见小岛遥手指向另一辆同款珍珠白色女式自行车,“就它吧。”

    “你喜欢就好。”

    俩人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开始打扫卫生,整理行李。小岛负责抹桌子拖地,桌上地上多是浮灰,抹布拖把来回三四遍就已干净。

    小岛本想帮着余舟清洁厨房,无奈余舟对厨房清洁度有着近乎变态的偏执,看不上她,把她赶去整理衣服。

    小岛虽是女生,花哨衣服并不多,多是些衬衫T恤牛仔裤,余舟的衣物就更为简单,加上云州地热,两人根本就无厚重衣服,待所有衣服挂好叠好后,大衣柜里竟还空了一大半。

    小岛“咚”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这一半刚好可以挂冬天的棉袄吧?

    冬天要穿什么呢?

    要穿那种厚厚的牛角扣大衣吧?藏青色的,配上红绿格纹百褶裙,就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或许还需要穿上羊绒衫,摸上去松松软软的那种,暖暖的就像刚喝了一杯热奶茶。

    江城的冬天会下雪吗?

    下雪的时候就要穿羽绒服了,要买一件宽宽大大的,可以像被子一样裹住我,最好有帽子,帽子上有一层毛毛,戳到脸上软软的痒痒的。

    还有什么呢?

    嗯,围巾手套,还有帽子。

    要买一副白色的羊毛手套,毛茸茸那种。

    围巾和帽子也要雪白的,对,雪白。

    除了冰冰凉凉,雪摸起来还有其他感觉吗?

    雪有味道吗?

    ……

    等她醒来时,夜幕垂落,月色已朦胧。

    窗户半开着,凉风穿过,吹动白色纱帘,轻轻袅袅。

    厨房里飘来白粥翻滚的香甜气息,客厅里安静极了,小岛走到厨房门口,锅碗瓢盆前,余舟游刃有余地忙碌着,他动作轻快温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爸?”

    “醒了?”

    “嗯,天都黑了?”

    “看你睡得香,没喊你。”

    “你一直忙到现在?”

    “洗手吃饭。”余舟边说边解下围裙。

    小岛应声向餐厅走去,边走边摸口袋,“爸,你看见我的橡皮筋吗?我找不着了。”

    “没有,房间里有吗?”

    “我记得放在口袋里了,”小岛反手穿过肩长发挠挠头皮,“没事,反正江城也不热。”

    一阵穿堂风吹过,小岛笑道,“还挺凉快!”

    余舟按下餐厅灯开关,室内顿时亮堂起来。那是一只贝壳形状的灯,白炽灯泡,打开时明亮如一颗珍珠。

    小岛趴在餐桌上,顺着光望向客厅,地板沙发茶几电视机柜,沙发背景墙上未取下的相框,皆一尘不染,光洁干净。

    “各位兄弟,十个小时前,我还和你们未曾蒙面,如今,你们却成了我的家人,我生活中最亲密的一部分。人生,真是奇妙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跟各位家具朋友打招呼呢!”

    “那他们说什么?”

    “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小岛说着手指向沙发背景墙,“爸,我们以后可以把那些埃菲尔铁塔,披萨斜塔换掉,我们家又不是国际博览中心,你说是吧?”

    余舟嗯了一声,从茶壶里倒了一盏茶,递给小岛,“去敬妈妈。”

    小岛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托住,虔诚地将茶供奉至餐边柜中央,那里摆放着一尊佛龛,佛龛前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存,清风明月。

    又一阵穿堂风,佛龛前烛芯抖动,烛光似灭却又亮堂起来。

    那一夜很凉,好像夏天就会从此告别。

    小岛裹紧身上的薄毯,还是不抵寒意,她蜷缩起身体。

    睡至半夜,渴醒,从嘴唇一直到喉咙撕裂般干渴,她从床上爬起摸黑到厨房,灌了整整一杯水。

    一杯水下肚,小岛睁开眼,打开了厨房灯。果然,水壶和水杯放在厨房进门右手边,爸爸的水杯在左,她的在右。第一个抽屉,摆放着刀叉筷勺,整整齐齐如同中间放着隐形的分隔盒。第二个抽屉里,是罐状乐扣密封盒,盒子里应该是各种面粉,糖粉,红豆等食材。第三个抽屉更不用猜,定是生抽老抽料酒陈醋蚝油等调味品,横竖摆放整齐如同行兵列阵。

    样样皆如云州。

    小岛关上灯,走到余舟房间门口。

    窗帘未拉,月光一直落到余舟床前。

    黑桃木龛安安稳稳静置在床旁枕头柜上,床另一侧立着一叠旧书。

    “就醒了?”黑暗中,老先生撑身坐起。

    “喉咙干。”

    “喝水了吗?”

    “嗯,我去睡了。”

    小岛躺回床上,却仿佛依旧睡在火车上,晃晃悠悠,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睡。

    房间外窸窣拖鞋声响,余舟走进小岛房间,按下台灯开关,坐在床边。

    “睡不着?”

    “有一点。”

    “明天去新学校,紧张吗?”余舟轻抚小岛脑袋,柔声问道。

    小岛摇摇头,昏黄的灯光将余舟的轮廓映衬的格外温柔,小岛知道余舟睡眠向来不好,连续两天舟车劳顿,他身体已疲惫不堪,可是却依旧难以入眠,小岛有些心疼,她坐起身,脑袋倒在余舟肩头,小岛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张旧照片,“爸爸,我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少女穿着白色衬衫百褶裙,胸前秀着清秀小楷——江城中学。

    “搬家的时候,从一本书里掉出来的。”

    余舟接过照片,凝神望着,眉头渐如山蹙起。

    “是妈妈?”

    “是。”

    余舟揽住小岛,微弱灯光下,眉头逐渐舒展。

    “其实,你笑起来很像她。”

    “嗯。”

    黑夜里,小岛低声应和,她是我妈妈嘛。

    “好久没带你上飞毯了。”余舟轻声道。

    “嗯。”

    “想去哪里?”

    “土耳其。”

    这是小岛小时候和余舟玩的睡前游戏,小岛怀抱一只地球仪,转动它,等它停住,小岛指向哪儿,余舟就带她去哪儿。

    有时候他们去阿拉斯加追麋鹿,有时候也去非洲草原看动物大迁徙,在云澳湾那座与大陆隔绝的小岛上,蜗居于破旧的小屋里,乘着这面飞毯,余舟带小岛曾看遍了世界。

    如今长大了,转动地球仪那个环节早已省略。

    余舟摸摸小岛脑袋,摁掉台灯。

    小岛闭上眼睛,余舟的声音低低响起,小岛仿佛又听见了海风,吹打在海岸上。

    那些风吹过的声音是睡前故事的背影音乐,随着故事开场而轻柔响起。

    “到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天,我们先要享用土耳其的丰盛早餐。圆圆的马铃薯,红红的番茄,煎得金黄的鸡蛋,面包又酥又软,奶酪有甜的也有咸的,果酱和蜂蜜可以涂抹在面包上,别忘了吃巴卡拉瓦,我们要一块切成三角形状,酥皮很脆,一口咬下去,糖在嘴里锋芒毕露。大巴扎里有很多贩卖糖果的小贩,那些糖果颜色鲜艳,长得像果冻一样,上面抹着一层淡淡的糖粉,吃起来松松软软的。你一定会闹着吃会飞的冰淇淋,它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紧紧地黏在卖冰激凌的小贩手上,它左一下,右一下跳来跳去,就是不跳到你的手里。你被逗得呵呵直笑。在去参观蓝色清真寺之前,我们一定不能错过多内尔卡巴,那种土耳其旋转烤肉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好,最外面一层肉烤熟了,小贩会一片一片切下来,包在松脆的面饼或面包上,再铺上各种蔬菜,最后洒上白白的酸奶汁。我们一人一个,坐在山顶上慢慢地看太阳落下去,清真寺的底部就浸在棉絮般云海里,像孤岛一般......”

    小岛缓缓睡去,余舟静静地坐在她床边.

    许多年前,在那个信息闭塞交通并不发达的时代,她为他的世界打开了一扇门,他答应过她,以后,要与她一起走山河,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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