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晨歪头趴在课桌上,余光里小岛在低头看书。

    长发当真不见了,额前多出一道刘海,正好挡住眉毛,她睫毛挺长,还往上翘,专心时眼睛一眨不眨。

    万眷又一次回头。

    “早读到现在,十分钟你回了十次头,平均一分钟一次。”许清晨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你脑袋装有定时器?”

    “我,我,”万眷喉咙发堵,说不出一句话。

    万眷皮肤粉嫩,容易泛红。大人们喜欢,说这孩子皮肤水灵,每每见到恨不得上来掐一把,可万眷却不以为然。只有在某些特殊时刻,她会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层保护色,让她能够故作坦然地保持虚假的面容,优雅的姿态。

    比如此刻。

    “你脸怎么回事?”许清晨莫名其妙地看向万眷。

    “皮肤好不行吗?”小岛“啪”地放下书,“你一大早没事做就在这儿数数?单词记了吗?课文背了吗?吃的早饭消化了吗?”

    “我,我惹你了?”许清晨想不通为什么一碰到这位姑奶奶,他尽吃瘪。

    “你是不是找崔志平有事?”许清晨问万眷。

    “我,我,”万眷支支吾吾,“有个表,今天要交。”

    “什么表?很急吗?”

    万眷说不出话。

    “废话!不急她能转十次头!”小岛骂道,她扫一眼万眷,你这拙劣的演技再演下去早晚穿帮!

    许清晨犹豫片刻,“今天中午放学后我和方南山准备去他家,要不我帮你带给他?”

    去他家?他家出事了?是他生病了吗?

    万眷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她急喊道,“不行,你做事我不放心!”

    “我做事怎么了!”许清晨生气。

    “反正我不放心,我跟你们一起去!”万眷坚持。

    许清晨神色变得不自然,“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方南山吗?”

    “不放心!”

    “你,你去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许清晨不耐烦道,“表我保证到,你就别去了,添乱。”

    “我添乱?”从小到大还没人说过她会添乱,万眷一赌气,扭身伏回桌上,“你们不带我,我自己去!反正我知道他住哪儿。”

    许清晨气绝,万一这姑奶奶下午真的冒失跑去该怎么办,万一再把这祖宗带上,许清晨睨向余小岛,决定举白旗,“算了,带你去。”

    万眷满意地笑,“小岛你跟我一块儿去!

    许清晨呆住,“你带她干嘛?你以为是去逛街看电影?”

    “为什么带她行,带我就不行!”小岛嚷道,“许清晨你给我说清楚!”

    “崔志平跟你不熟,再说方南山也去,你不认识他,多尴尬!”

    “我跟你还不熟呢!”小岛骂道,“不就那抛弃你的兄弟嘛,我又不是去看他,认不认识有关系吗?”

    许清晨简直要爆炸,为什么他身边一下子多出两个女生,为什么还都嘴尖牙利?以前万眷挺安静的!

    校门口,方南山见许清晨身后万眷和小岛同行,面露诧异。

    许清晨嫌弃地指向身后两只拖油瓶,“非要亲自给崔志平什么表。”

    “清晨!”

    一道甜美嗓音响起。

    宋思瑶从后方快步上前,跃上许清晨车后座,仰脸笑道,“下午放假,你们这是出去玩吗?带我一起!”

    “下去,”许清晨皱起眉,“我们有事。”

    宋思瑶晃起双脚,眯着眼问,“跟她们俩?”

    “对。”

    宋思瑶纹丝未动,依旧笑眼吟吟。那双笑眼春风般划过许清晨转头便杀向小岛,只可惜,小岛压根儿没看她。

    小岛正回头扔书包,“卷儿,你坐稳了。”

    “知道。”

    “人摔了不要紧,书包要抱紧。”

    “快走。”万眷不耐烦地催促道。

    方南山轻拨车铃,小岛蹬起踏板,许清晨眼看落在最后,一把推开宋思瑶“你自己玩儿去!”

    四人鱼贯而出,逐渐消失在涌动的放学人潮中,宋思瑶的手越攥越紧。

    连续几个上坡后,小岛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被捎上,万眷缺一个黄包车车夫!

    花店门口两个男生停下车,小声商量着什么,随后两人兵分两路,方南山走进花店旁一家小超市,许清晨则去了花店。

    一连几天的阴雨还未完全散去,雨虽止,天依旧阴沉。

    两个女生在花店门口说笑,小岛说崔志平旷课三天也不说明原因,肯定得了隐疾。

    万眷说,什么是隐疾?

    小岛笑笑,痔疮便秘之类的都叫隐疾,惹得万眷一阵捶。

    两人打闹间,花店卷帘门掀起,一束白色菊花刺入眼帘。

    万眷顿时僵在原地。

    许清晨将花杵进万眷手中,交待道,“拿好了,拿稳了。”

    言语中,尽是不满。

    “谁?谁,谁去,去世了?”万眷结结巴巴地问。

    “他奶奶。”

    这一次万眷的皮肤没能好好保护她,脸颊上均匀稠密分布的毛细血管此刻通通罢工,如同一场大雨冲刷去所有伪装,煞白无力。

    小学时,万眷和崔志平是同桌,下课前后桌小屁孩们爱扎堆显摆,一个个学着大人模样吹牛皮,“我爸爸是警察局长,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把你抓起来送监狱!”,“我爸爸在银行放贷款,求他办事的人从我家排到大院门口。”“我爸爸是大老板,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钱!”而崔志平从来只是低头写作业,有一次甚至把数学书都写破了,明明还没学到那个单元。

    家长会后的晚上,她躺床上装睡偷听爸妈聊天,妈妈语气惋惜,“小眷那同桌真是可怜,父母离婚,爸爸是个酒鬼,一个老太把他拉扯大,成绩能跟咱们小眷比,也算是出息。”

    爸爸倒不以为然,“孩子有本事,自然能飞上天。”

    妈妈嗤笑,“就算风筝想要飞上天,拽他的线也得足够长。”

    爸爸沉默不语,熄灭台灯。

    漆黑一片中,妈妈嘲道,“就他这样的,不配做小眷的对手。”

    没想到小升初,初升高,两人竟一路同学到高中,过关斩将,成绩你追我赶不分伯仲。

    万眷抬头看天,倘若风筝是因为线的羁绊而无法至高而远,那么线断之后呢?妈妈说得并不全对,并不是所有风筝都被线所牵绊,天空中大有自由自在的风筝,只要有风,一直有风,他们能飞往任何地方。

    “他还好吗?”万眷颤声问许清晨。

    “你觉得呢?”许清晨反问,他用力踢开腿撑,“跟你说过不方便,偏不信!”

    万眷攥住白菊花束紧紧贴向胸口,许清晨说得对,的确不方便。在人生最低潮时,你选择向兄弟倾诉,而对我连发三天的短信却置之不理。我不过只是与你公交车上偶遇,恰巧能不痛不痒聊起过去的同学而已。

    “来都来了,走吧!”小岛大大咧咧地蹬起踏板,“卷儿,坐稳。”

    万眷脸贴在小岛背后,或许是坡太难爬,或许因为小岛骑得太用力,前边胸膛里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许清晨骑车飞快,方南山速度稍缓,小岛紧跟在方南山车后。风吹过,她又闻到了舒肤佳香皂的柠檬味道,她狠狠吸了两口。

    生老病死于她并不陌生。小时候,她常常躲在云澳湾宗祠堂外的榕树上偷偷观看丧礼,庞大的黑色棺椁,穿戴白色麻衣痛哭的大人,吃不完的流水宴,裹着孝布嬉闹还不忘喊她下树的同龄孩童。

    那幅画面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好似无关悲喜。

    四人在一条破旧小巷口停住,巷子很窄,两辆小面包会车堵住了路,巷深处传来唱戏声,唢呐悲腔一阵一阵摧人心肝碎。

    “唱起来了。”许清晨闻声望去。

    “江城哭丧通常持续三天,主家会请专门的戏班来唱曲子,今天是最后一天。”方南山说。

    小岛明白这是专为她解释的,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去,曲调悲怆凄惨,可惜是江城话,咿咿呀呀她听不懂。

    “车停这儿吧,里面窄,不好骑。”方南山提议。

    小岛突然歪头问道,“我肚子饿,我们能吃点儿东西吗?”

    “现在?”许清晨差点儿跳起来,“大姐,你肚子可真会挑时间吃饭。”

    小岛看看手表,无波无澜地说,“许大公子,我早上六点吃的饭,到现在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了。”

    “都怪你,叫你不要带她来!”许清晨掉头骂万眷。

    可万眷就像一座冰雕,面色苍白,身体僵直。

    从小到大,万眷并没有失去过亲人,家中老人皆健在,老外公九十三岁依然生龙活虎,每日挑粪种菜不在话下。生离死别于她而言,只是电视剧中场景。这种完全陌生的体验,让她猝不及防地害怕,恐惧。她不知道拐进这条巷子,会遇见什么场景,孝子贤孙披麻戴孝?亲人至爱长哭不起?崔志平,他应该面容憔悴吧?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你?你会哽咽凝噎吗?会痛哭流涕吗?

    或者,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万眷痛苦地垂下眼。

    方南山环顾四周,右手边正好是家米粉店,便提议,“先吃饭吧,也不急这一刻。”

    小岛得意地朝许清晨抖抖眉毛,许清晨直跳脚。

    点单处,小岛紧握万眷冰凉的手,她望向墙面上大版菜单问万眷,“你吃什么?”

    “随便。”万眷松开小岛的手,径直往里屋走去。

    “我要干切牛肉米线,还有一瓶,”许清晨话未说完肩膀就被方南山狠狠按住,只听方南山冷声道,“我去隔壁买。”

    许清晨像受气的小媳妇哼了一声。

    “帮她点干切牛肉。”小岛直接替万眷决定。

    “你呢,看了半天决定吃什么?”

    小岛为难地咂咂嘴,这家米粉店和煮粉拌粉都不同,有各种浇头,看上去都不错,“我又想吃红烧牛肚又想吃大排怎么办?”

    “那你就点红烧大排加一份牛肚!”老板说。

    还可以这样操作?小岛欢喜地拍手,“我要一份红烧大排,加牛肚加牛筋加鹌鹑蛋加荷包蛋。”

    “你吃火锅?”许清晨下巴差点惊掉。

    “你管我!对了,刚刚那份干切牛肉也要加一个荷包蛋,单面煎的!”

    “咳,”老板干笑一声,“这,挺能吃啊!”

    “一共多少钱?”小岛正准备掏钱包可许清晨已抢先一步亮出了百元大钞,他将小岛赶进里屋,“跟爷吃饭,不用你付钱。”

    小岛也没客气,与人交往她素未把钱财二字放在心上,若能相处,便有来有往,今日你替我付饭钱,改日我便回赠你一筐菠萝包。

    “方南山还没点。”小岛提醒许清晨。

    “你进去吧,”许清晨嫌弃地挥挥手,“我知道他吃什么。”

    小岛撇撇嘴,还真是好兄弟。

    方南山很快拎回一塑料袋饮料,他将一瓶常温北冰洋递给许清晨。

    “冰柜里不就有吗?为什么要出去买?”小岛好奇地问。

    “他不能喝冰的。”方南山回答。

    “哎呦,你的人生可少了许多乐趣,什么冰激凌,冰沙,冰砖,冰北冰洋,啧啧,多可惜呀。”小岛揶揄许清晨。

    许清晨恨恨一声,“要你管。”

    方南山又旋开矿泉水瓶盖,分别递给小岛和万眷。

    “你不喝吗?”小岛问。

    方南山摇头。

    其实我们可以分一瓶,小岛暗想,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前边桌子上空悬挂的电视正在播报地方新闻:江城入选奥运圣火传递城市,现全市范围内选举奥运传递手。月浓情更浓,中秋送温暖,我们现在位于江城市平江区梅庄养老院,这里到处呈现一片花好月圆景象,今天早上江城市委常委,江城□□许长春偕夫人亲切探望这里的孤寡老人。

    小岛八卦的小雷达顿时连番运转,许清晨妈妈长什么样?其实单看许清晨这张脸,还是挺下饭的,儿子长得一副好皮囊,妈妈也是个美人胚子吧。

    她歪过身子探向电视机,可该死的许清晨瞧出了她那点儿小心思,就是不如她愿,她往左,他就往右,她往右,他就往左,还故意将身体崩直,像尊大佛将小岛的视线死死堵住。

    小岛有多恼火憋屈,许清晨就有多春意盎然,甚至翘起二郎腿吹起了口哨。

    “我去拿筷子。”方南山起身,呼啦一下留出好大一处空档,小岛一个蹿身,压过万眷面前凑向电视,只可惜,已转入下一条播报。

    “你对我妈就这么感兴趣?”许清晨兴味大起。

    小岛白眼上翻,“我要是想看,电视上天天有。”

    “你以为我妈天天都上电视,再下一次就等过年啦!”

    小岛眨眨眼睛,“重阳节不去遍插茱萸吗?腊八节不去寺庙分粥吗?小年夜不去灶王爷庙前抹糖吗?”

    许清晨撇撇嘴,“你怎么不让我妈去送子?”

    小岛扑哧笑出声,一双眼眸又弯成了小月牙儿。

    “崔志平奶奶,怎么走的?”一直沉默的万眷突然打断了斗嘴二人组。

    许清晨声音变得黯淡,他轻声说,“突发脑梗。”

    一片沉寂中,老板手托餐盘小心端上四碗米线,方南山将那份堆如山高的米线递给小岛时,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一眼。

    不料小岛完全不介意,她贪心地看向方南山的碗,问道 “那是红烧牛肉吗?”

    方南山点头。

    “我可以尝一块吗?” 小岛问。

    “哪有人第一次见面问人要肉吃!”许清晨鄙夷道。

    第一次见面?小岛低头窃笑,呵呵,小朋友,你不知道的多了。

    一大块红烧牛肉落入视线,小岛迫不及待地夹进嘴里,“好吃!”

    方南山轻轻笑了一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这个人从不会主动说。”万眷哑声问。

    “呵,你还挺了解他,”许清晨唏嘘道,“他当然不肯说,一开始连南山都骗。”

    “后来呢?”万眷问。

    “他问我要丧葬一条龙号码。”方南山答道,“其实,他奶奶今年八十有四,也算是喜丧。”

    万眷眼皮如蝉翼般微微轻颤,小岛感到那只胖乎乎的肉手在逐渐变暖。

    小岛感激地看向方南山,而方南山却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三寸小碗正如雨后蘑菇地,噌噌噌地长出红烧牛筋,牛肚,鹌鹑蛋。

    “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岛狡黠地笑。

    “你不问问人家吃不吃就往人碗里塞!”许清晨那副嘴脸好似小岛朝他好兄弟碗里投了敌敌畏。

    “要你管。”小岛一撅嘴,“他也没说不要。”

    “你怎么不给我两块吃吃?”

    “你也没说要。”

    许清晨气得直咬牙,半碗米粉下肚,他严肃地友情提醒对面两位姑娘,“崔志平不愿跟别人提家里的事,所以你们俩最好也闭紧嘴,别在外面乱说。”

    “我和小岛去,他会不会介意?”万眷有点犹豫。

    “刚才我发过信息,他说没事。”方南山宽慰她。

    万眷感激道,“谢谢你。”

    “呀!你不吃葱怎么不早说,浪费可耻!”许清晨又叫起来。

    “要不我捡起来送你碗里?”

    许清晨语噎,两眼一翻瞪向万眷,“你不吃饭想什么心思?”

    万眷面前满满一碗米粉,分毫未动。

    小岛从桌下捏住万眷的手,紧了紧,“没事的,好好吃饭。”

    万眷心中好似涌进一阵暖流,她想,当崔志平独自承担哀伤悲痛时,如果他的身边有人能握紧他的手,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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