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眷一路追到巷子外米粉店门口,那儿有个十字路口,拐过去,就是一条大路。

    崔志平站在米粉店门口探头朝路口望,似乎在等人。

    手机又响了起来,喋喋不休。

    万眷并不想追上去,她静静按下消音键,偷偷望向他。

    崔志平双手插在裤兜里,右脚正来回拨弄一个小石子。他脚下球鞋是去年考上江中时初中班主任所送,万眷记得。当时班主任问她,买什么送给崔志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鞋。在其他男生攀比新买篮球鞋时,他脚上的那双藏青色运动鞋已经洗得发白。

    若是他再这般来回搓磨,那双鞋的鞋底……

    崔志平时不时期盼地抬头,又失落地低下,左手手臂黑色挽纱在初秋凉风里阵阵颤动。

    手机“嗡嗡”震动,如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仿佛能听见他的心也在以相同速率怦怦直跳。

    那一刻,她有一种自私地满足感。

    那是谁也没见过的崔志平,除了她。

    不久,一辆白色奥迪打着双跳从慢车道缓缓驶来,后座车窗上冒出个红头绳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远远地呼喊“哥哥!哥哥!”

    崔志平笑了,尽管他笑地非常克制。

    驾驶位上的短发女人戴着墨镜,但万眷能认出她是崔志平妈妈。小学一年级家长会上万眷见过,那时候,她不戴眼镜,长发乌黑浓密。

    万眷不自觉地朝他们靠近,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白色奥迪靠边停住,副驾驶车窗摇下,崔妈妈从驾驶座探身往窗外递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本想让你出来时带个结实的塑料袋,这袋子质量不好,用手托着!”

    崔志平摸摸后脑勺,憨憨讪笑,“我跑出来的,忘了手机。”

    “家里这几天事多,你要注意休息。”

    “没关系,我吃得消。”

    崔妈妈还想说什么,却被后座小姑娘抢白,“哥哥,你手里的美好时光是给茉莉的吗?”

    “是啊!”崔志平移步到车后座窗前把海苔递给小姑娘,“茉莉喜欢吗?”

    “喜欢!”小茉莉接过海苔,笑眯眯地撕开包装。

    “别说是我做的。”崔妈妈低声道。

    “知道。”志平又朝后座问道,“小茉莉,你和妈妈最近好吗?”

    茉莉嚼着海苔嘟囔,“嗯,昨天……”

    “茉莉,给哥哥吃一片。”

    “哥哥!”小姑娘笑眯眯地抽出一片海苔往崔志平嘴里塞。

    海苔的味道咸涩,像极了眼泪,万眷一直不喜欢。

    “志平,如果她回来,不用来看我。”崔妈妈脸色淡漠。

    崔志平的笑僵在半空中。

    “茉莉要上钢琴课,我们得走了,自己注意身体。”

    车窗飞速摇上,白色奥迪像赶场一样匆匆离去。

    崔志平身体微微发颤,如今每次见到妈妈,妈妈都面带微笑。明明妈妈过得很好,为什么总觉得她很委屈?

    以前,妈妈推着小车卖酒酿饼,如果生意好早收摊,妈妈就给他买一个油端子,炸得热乎乎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咔啦脆响。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在哪里?

    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万眷走到他身边,他都未曾发现。

    “你的手机,刚才响了。”

    崔志平接过手机,慢慢放进口袋,“一年级开家长会,我妈回来时说我的同桌给了她一个棒棒糖,好甜。”

    万眷尴尬地笑了。那时候全班的小女生都对崔志平好,什么好看的铅笔橡皮都愿意送给他,万眷就琢磨着,自己跟其他小女生比并没有什么优势,不如直接找他妈下手。

    事实证明,万眷很小就懂得下注。

    万眷摸摸口袋,默默掏出一颗阿尔卑斯焦糖味奶糖,递给崔志平。

    其实她记得,那一天,崔妈妈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

    崔志平笑了,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小块酒酿饼递给万眷。那是江城有名的甜品小吃,以酒酿加入面中烤制而成。

    崔妈妈习惯把饼做小一点,圆圆的小小的,适合小朋友吃。

    酒酿饼还温热,万眷咬了一口,好甜。

    回去的路,崔志平走得很慢,偶尔还停下踢两脚石子。

    万眷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只手的距离,刚好可以独享他的背影。

    很多次课间操或体育课结束后,大家一起拥回教室,万眷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看他的后脑勺,看他头顶几根不太听话向上翘的头发,看他故作笔挺的身板。她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着他的背影前行,好像多年来,已经成为了习惯,烂熟于心。

    她喜欢拼命,喜欢追逐,以为棋逢对手的人生才算是精彩,可是她不懂为什么在妈妈眼里,有些人在命运之初就已丧失了成为对手的机会。

    两人走到门口时,迎面碰见许清晨前来告辞,“我妈催我,先走了!”

    “去吧。”崔志平摇手告别。

    “有事说话。”许清晨扬起头,仗义地捶向志平胸口。

    方南山从里屋走出,他问崔志平,“那边几桌人走了,桌上剩菜我帮你打包放冰箱?”

    “好。”崔志平边点头边四处寻找着什么。

    “朱师傅已经走了。”方南山显然知晓崔志平在寻谁。

    崔志平愣住,“我,我还没……”

    他询问似的目光望向方南山,方南山肯定地点头回报,崔志平肩膀微颤,一时语塞。

    他们俩默契有如兄弟,而万眷杵在一旁,半句话都插不上。

    崔志平对万眷说,“你和余小岛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们。”

    万眷嘴角微微抽动,“生物竞赛报名表我留桌上了,记得交。”

    “谢谢你专门跑一趟,你等等我,我给你拿回礼。”

    按照江城的风俗,家中有客拜祭逝者,必还礼以表感谢。

    “不用,”万眷止住他,面如霜降,“不是客。”

    崔志平收回迈出的脚,脸上的表情仿佛万眷是路边拾遗不昧上门归还的陌生人,需要连用三声谢谢来表达词不达意的无尽感谢,他顿顿地说,“好。”

    万眷掉头就走,她恨他的谢意,恨他的生分,更恨她自以为是的熟悉。她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回敬他的感谢,“节哀。”

    小岛搂过万眷的肩,柔声道,“我们走吧。”

    崔志平又一声谢谢。

    两行清泪在离开那一刻无声地决堤而出,万眷再也崩不住。

    小岛用力搂紧了她向前走,怀里的身体在轻微颤动,可从后面看上去,却了无痕迹。

    走出巷子口小岛取车时,万眷的哭泣声渐止,她停下小声地问,“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儿矫情?”

    搭在万眷肩膀上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说憋眼泪啊,我也会。”

    “那,我刚才是不是很难看?”

    小岛耸耸肩,“反正他没看见。”

    万眷哭笑不得。

    小岛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3路是环形线,对吗?”

    万眷嘴唇微张,支吾道,“你,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如果在学校门口乘3路西向走,过月安街,燕山路,第三站便能到我家,快的话只要六七分钟;”小岛打开锁跨上车继续说,“如果反方向坐,我得坐11站,至少要半个小时,对吗?”

    万眷沉沉嗯一声。

    “但是反向第5站,芳榆路,是崔志平家,”小岛回过头,“那天我们坐的是往反向开的3路,对吧?”

    万眷垂下眼眸,“你,你发现啦?”

    “嗯,”小岛笑,“我这个大聪明发现了呢!”

    “你不就坐了一次公交车嘛?”被看穿伎俩,万眷特别不服气。

    小岛不回答,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喜欢他哦?”

    万眷被狠狠吓了一跳,差点掉下车。

    前面的姑娘大声喊,“你抱紧点儿,别乱晃。”

    万眷用力箍住了前面那只小蛮腰。

    “别不好意思啊,人潮人海中,有一个人,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能牵动你的喜怒哀乐,不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吗?”

    万眷怔怔听着,原本犹犹豫豫飘忽不定的一颗心好像得到了某种认可,是啊,我为什么要遮掩呢?本来也不复杂,无非是我喜欢你,而你,并不中意于我。

    想到这里,万眷展颜一笑,她大方承认,“是啊,被你瞧出来啦。”

    可惜人家不喜欢我,万眷没说出口。

    “那天,其实他也坐过站了,对吧?”小岛又问。

    万眷望向马路对面疾驰而往的公交车,刚才还患得患失的心忽然被小岛点透,亮堂堂一片,她歪过头想,是啊,他为什么要坐过站?

    不知不觉,脸上两行泪痕被清风吻干,万眷唇角微微弯起。

    “小岛,我饿了!”万眷戳戳小岛后背。

    “说,想吃什么?姐带你吃香喝辣去。”

    “前面那个路口,你往左拐。”

    小岛顺着万眷所指方向看去,比起周围街道的清冷,那条街人头蹿动,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那是什么地方?”

    “批发街。小时候每逢过年,我妈就会带我到这儿来买好吃的,什么旺旺雪饼,浪味仙,上好佳,麦丽素,娃哈哈,每次来这儿,我都好羡慕蜘蛛精。”

    “为什么?”

    “她们有八只手!”万眷惊呼,“我就两只,哪够拎?”

    小岛会心一笑,还真是物以类聚,小时候余舟带他买年货,她会翻出家中所有背包挎包手拎包,一股脑儿背在身上。云姨笑话他们,不是买年货,是逃荒。

    云姨,我怎么会想起云姨?

    这里是江城,是妈妈的地盘。小岛使劲地甩甩脑袋,可脑袋就像水管炸裂一般,有关云姨的回忆止不住地往外涌,小岛根本无法控制。

    小岛四处张望,试图用眼前所见去掩埋记忆中场景,可是江城色彩灰白,单薄如一张惨淡的纱,而云州的城池堡垒,声色并茂,云姨只要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能将这层纱吹得远远的。

    可云姨似乎从未想要去摧毁。

    她带小岛去云州最豪华的商场,买样式简单面料讲究价格昂贵的少女式内衣,她拉着小岛在镜前比划,欣喜而真切地叹道,“我们小岛长成姑娘了。”

    刚步入少女时代的小岛害羞地睁开眼,镜子里也云姨正看向她,目光满是慈爱。

    “服务员,麻烦帮我都包起来。”云姨十分满意。

    “你妈妈真大方,对你是真心好。”商场服务员捡了单大生意,忙不迭喜滋滋地吹捧。

    “她不是我妈。”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说那句话时,简直是冰雪女王附体,声音比冰锥子更尖冷,摧毁力足以让珠穆朗玛峰雪崩,可当时,为什么丝毫意识不到?

    “小岛?小岛?”万眷捅醒她,“车锁好了吗?”

    小岛回过神跟随万眷来到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推车前。

    “爷爷,我要两个,分开装。”万眷拽住小岛的手,指向车上一层层热呼呼地冒着白气的糯米糕笑,“这种糕很好吃,又软又糯,你尝尝。”

    “钵钵糕!云州也有。”

    “你从云州来?我还真没猜出来。”万眷笑着感叹,边说边递给小岛一只,“小心烫!我们江城喊它孩儿糕,我从小就爱吃!”

    小岛接过咬了一小口,“从小?”

    “对啊,从小。”

    “我卖孩儿糕二十几年啦!”小推车后的老爷爷眯起眼笑。

    小岛微微怔住,二十几年,说不定妈妈也尝过。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吧!”万眷提议。

    两人手捧着热乎乎的孩儿糕,坐在马路牙子上。

    新建的高楼如浶屏障突兀地挡住远望的视线,玻璃幕墙反射出霓虹灯亮丽色彩眩目耀眼,与眼前拥挤肮脏的街道,破旧衰败的楼房大相径庭。

    “卷儿,这儿很多年前就是这样?”小岛四下观望。

    “对,”万眷点头,“你看周围,又拆迁又翻新,唯独这一片儿,万里长城永不倒。”

    “为什么?”

    “听说是拆迁谈不拢。”

    “卷儿,江城以前什么样?”小岛突然问道。

    “江城啊,”万眷皱起眉,江城什么样,她从未想过,她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理所当然地认为江城就是江城的样子。此时此刻,当被一个外乡人提问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故乡,一无所知。

    “崔志平他家那样吧……”

    小岛沉默了,这儿就是江城,是妈妈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她穿街过巷,寻丝觅迹,使劲儿往时间深处望,然而双眼却逐渐模糊不清。房屋被推翻,街道被扩建,人离别或死亡,记忆消逝,她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浮起的竟然都是云州。

    “小岛,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万眷问道。

    “南方大学。”回答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这么坚定?”

    “从小到大,就这一个目标。”小岛笑笑,“你呢?清华还是北大?”

    万眷低下头,“说实话,我没有想过。”

    “没想过?”

    “我只知道要考第一。反正不管是清华还是北大,我总会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新地方。”

    小岛很难接话。

    “我,不想去新地方。”万眷。

    “新地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小岛认为这么说不算违心。

    西天边一角,天被划了个口子,一道光穿过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回光返照,阴沉沉的天忽而大亮。

    耳边传来一个孩子的欢呼声,“妈妈!天亮了!”

    那孩子手握线轴正在广场上奔跑,小岛顺着孩子手中白线方向朝天空望去,日光穿破云层,一只红色小金鱼风筝高高飘荡在空中。

    “哎呦!”孩子不小心摔趴在地上,手中线轴“骨碌碌”滚落而出,年轻妈妈赶紧跟上查看孩子有没有摔伤。

    万眷忽然站起奔向地上滚落的线轴,只不过几秒而已,线轴上线已完全跑完,万眷颓然抓住了线轴,可是风筝却在视线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哇,哇,我的小金鱼,哇”

    妈妈紧紧抱住大哭的孩子温柔地哄道,没事儿,我们重买一个,明天再来!

    孩子破涕为笑。

    万眷回到小岛身边,惆怅地抱着双膝坐下。

    几道暮光穿破云层刚好射到她们脚边,万眷欣喜地喊道,“看,雅各布天梯。”

    小岛也惊喜道,“哇哦,薯条光。”

    “薯条?”

    “不像吗?你看,”小岛指向天空,“那些云层后面躲着一个炸阳光工厂,有些阳光很调皮,挤破了头皮也要跑出来看看,可是云层太厚,挤破了头也只能撕开一个小口,他们从那道缝里溜出来,结果被挤成了条状。”

    万眷扯扯嘴角,“小姐姐,你几岁了?”

    小岛憨笑,“小时候,我爸爸告诉我的。”

    在云澳湾的时光,她曾收集过无数种云朵,余舟小心翼翼地为每一种云朵都编织了一个美丽的童话。有些云朵是美人鱼的鳞片,有些云朵是奶油冰激凌的尖尖,有些云朵是一座巨大的古堡,有些云朵也许是妈妈离开时乘坐的船。

    “其实是因为微小的大气颗粒太少,他们不足以呈现为云,却足以散射太阳光,所以把光的路径显现出来,是透视效应造成的。就像用手指挡住手电筒光一样,云彩的影子会映衬出光线的边缘。”

    小岛盯住万眷,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巾堵住她的嘴,“别说了,擦嘴。”

    万眷扯下纸巾,争辩道,“我在跟你解释科学原理。”

    小岛不慌不忙又揉了一个纸球继续往她嘴里塞,“别说了,擦嘴!”

    “余小岛,你!”万眷忿忿地揉揉嘴巴,“给我湿巾,黏!”

    “我没湿巾。”小岛两手一摊。

    “我包里有。”万眷说着将她的乌龟背包转向小岛,“最外面口袋。”

    小岛拉开口袋一瞧,好家伙,湿巾底下一只红色手机正催命般地闪光,不过因为是静音,万眷毫无感觉。

    小岛用两只干净的手指钳起手机,“卷儿,37通未接来电……”

    “糟糕!”万眷一屁股跳起,偌大的广场只听一声惨叫——“吾命休矣!”

章节目录

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卷尔括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卷尔括弧并收藏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