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广场公交站台上,两人一下车便瞧见十字路口拐角处“美心斋”三个醒目大字。它的招牌足足抵上三张校门口显示屏,而且不同于其他古朴素雅的点心铺子,这家美心斋的招牌实在骚包得很,LED霓虹电子灯带红黄蓝绿紫五种颜色来回变换二十四小时不停歇闪烁,火车站前野鸡酒店洗头坊也没它狂野。

    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如此奢华靡丽的招牌,还有一条人体活广告排队长龙,可即便这般,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小岛默默心疼老板一秒。

    “我,很少来这边。”方南山干涩地解释。

    “看出来了。”小岛心底咆哮,这是市中心啊,你属蜗牛还是乌龟?不用出门吗?不用社交吗?

    牢骚归牢骚,可毕竟人家在学雷锋,小岛表现得家教格外良好,“你是男生,又不像女生要来逛街,而且我们学校在城西,离这儿远呢,确实没必要来。”

    方南山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好心叮嘱她过马路要看路,可小岛却仰头四处张望,市中心车多人杂,方南山见口头劝诫无效,干脆展臂将她护在身后,小岛见状更加肆无忌惮——银泰百货,巴黎春天,江城第一百货公司,楠溪江饭店,肯德基麦当劳星巴克,果然不愧为江城第一商圈,看吧,丁香捯饬捯饬也很可以变成rose嘛。

    两人穿过十字路口来到西南方向的“美心斋”门口,排在队尾。

    小岛轻声念出霓虹爆闪灯之下一条白底灯箱上的黑色小篆:“美心斋,始于1983年,中式点心开创者,仅此一家,绝无分店。”

    小岛不屑道,“厚脸皮。”

    方南山不解。

    “你瞧,桃酥绿豆糕鸡蛋糕千层麻花,这些糕点几百年前咱们老祖宗就吃过了,就算再好吃,一家1983年才开的铺子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开创者?云中楼近百年历史也没脸说。”

    “云中楼是?”

    “云州一家有名的点心铺子。”小岛不经意地解释,视线向下移动,红色帷幔下方是一串三角状黄布风幡,从店面西头转至北面一路洋洋洒洒该有二十几张,只不过有些风幡随风扬展,而另一些却被收卷成轴。小岛问过前方排队的大妈才知道原来每张风幡上分别题有当日所售的一种点心名称,若是售罄,那张风幡便会上卷收起。

    两人找了一圈,也未见桂花酥皮月饼的风幡,于是小岛又厚脸皮去请教前方大妈,大妈很是惊讶,“这个点哪还有桂花酥皮月饼卖?一大早就卖光了。”

    原来桂花酥皮月饼于“美心斋”正如菠萝包于“云中楼”,属于当家招牌,得靠抢!

    两人面面相觑,小岛呆望向卷成擀面杖的风幡,难过地挤挤嘴,“可能我跟它没缘分吧!”

    “下次我们早点来。”方南山柔声安慰。

    “我们回去吧,我已经耽误你一下午啦!”

    方南山笑笑,“没事。”

    公交站台上,方南山目送小岛上车,却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记得在十七所下,别睡过站,听见没?”

    小岛趴在车窗上回望,“知道啦,我爸都没你那么操心。”

    男生的脸微微发红,小岛望着他,嗯,你还是有点血色更好看,老母鸡不够补的话,当归黄芪阿胶可以安排上。

    公交车围绕中心广场开过大半个圈,透过对面车窗望向站台,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小岛一眼找到了那个清瘦少年,周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唯独他像夜空中最闪亮的星,小岛甜甜地笑了。

    公交车驶过十七所门口时,小岛远远瞧见门口两只大红灯笼下司琦琦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探头左右张望,一双铜铃眼如雷达般向四面撒网,精准地将趴在车窗上打哈哈的余小岛一举捕获。

    站台上,两人同时惊呼,“怎么是你?”

    小岛指向西边,“我住在前边。”

    司琦琦指向十七所大门,“我奶奶家在里边。”

    “你在这等人?”小岛问。

    “是的,人没来我家老太太不肯动筷呢。”司琦琦抱怨道。

    就到晚饭点了吗?小岛低头看看手表,五点五十五,她赶紧撒腿往回跑,“你等吧,我先回家啦!”

    “拜——”话未说完,司琦琦忽地大声喊道,“余小岛你等等!”

    小岛腿丫子悬在半空中。

    “我听灵儿说,宋思瑶说,你,万眷,我哥还有方南山下午一起出去玩了?”

    小岛脑海里浮起崔志平家窄小破乱的灵台,如果这也能叫玩……

    “方南山呢?”司琦琦忽然问。

    “你怎么不问许清晨?”小岛奇道。

    “谁要管他!”司琦琦一副老子与他无关的表情,“他早被我姑姑薅回他奶奶家了,这个点儿应该到那豺狼虎豹窝了。”

    “豺狼虎豹不住江城?”

    “在省城呢,来回至少七个小时,每次去能把我姑姑折腾个半死。呀,我不跟你扯他,方南山呢?我奶奶等他吃饭。”

    “你奶奶为什么等他吃饭?”

    “你是蓝猫淘气三千问?”司琦琦板起脸。

    “我好奇八卦三千问,不行吗?”

    “你问那么多干嘛?你们下午是不是在一起?”

    “是!”小岛来气,“你不说,我也不说。”

    小岛作势要走,司琦琦赶紧抱住小岛,“哎呀,你别走嘛!他,他是我们家邻居。”

    “邻居?邻居中秋节去你家吃团圆饭?”骗谁呢,小岛哼哼。

    “关系好的邻居,关系很好的邻居!”司琦琦急得直跺脚。

    平时吃餐饭也罢了,可今天是中秋节,况且她奶奶还非得等方南山,小岛八卦的脑袋转了好几圈,这关系肯定不简单。

    “呵呵,”小岛假笑两声,扬手拜拜。

    “因为,因为”司琦琦抓住小岛,凑近她耳朵压低声音,“他,他家只剩他一个人,我奶奶怕他孤单。”

    小岛震惊地盯住司琦琦。

    “他以前跟外婆过,但他外婆暑假去世了。”司琦琦顿顿道。

    小岛僵在原地,一时恍恍惚惚,久久未语。

    “不许跟别人说,听见没?”司琦琦严肃地交代。

    同一句话经由他们兄妹二人在同一天说出,多少有点讽刺。小岛突然生出许多烦躁,原来那些隐隐约约的猜测和预感竟都没有错。

    “他原本答应我奶奶下午去墓园看望外婆后回我家过中秋,可是你看现在都快六点了,他连个影儿都没有,电话也打不通,我奶奶有些着急,让我来看看,你们下午到底去哪儿了?”

    “哪个墓园?”小岛忽道。

    “城南那个,江城只有一个功德园,六点都要关门了,你说他……”司琦琦话未说完,小岛已如一只离弓之弦向马路中央飞奔而去。

    司琦琦看傻了,她这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她不是回家吗?

    小岛又恨又急,恨不得找根藤条或鞭子抽自己,我怎么没注意到他也没骑自行车?公交车上我怎么没问他要去哪儿?要不是为了陪我买月饼,恐怕他早已看望过外婆,此刻也能同正常人一般吃上一口团圆饭了……

    还有,什么叫只剩一个人……

    “我说你能别再玩门了吗?弄坏了你赔?摔下去还要不要命?”出租车司机扭头朝小岛吼道。

    小岛浑身发冷,她紧攥住车门,焦急地问“师傅你还能再快点吗?”

    “要不我直接一脚把你送进去?”司机大叔一肚子恼火,他原本打算接一单近活后回家吃团圆饭,哪知这小姑娘上车就说去墓地,埋死人的地方。功德园不会说吗?非要寻那么晦气的词,要不是看她面色苍白心神不定一副可怜模样,真想骂她一句是不是去赶死。

    车行至功德园门口,司机师傅抛尸般扔下小岛,脚踩油门落荒而逃。

    此刻长日将尽黑云压顶,无边暗夜滚滚袭来,远处山峦如暗脊般延伸,野风穿过树林,叶片瑟瑟作响,苍松翠柏如树海呼啸奔涌,缕缕青烟遥遥而上,偌大的功德园门口幽深阴暗,唯剩小岛孤零零一人。小岛看见“江城市功德园”几个大字时,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虽然以前在云澳湾也常玩耍于山中坟头墓地间,但彼时年纪小毫无害怕之说,而现在一股莫名的阴森恐惧突入袭来,仿佛不远处有犬吠声,猫叫声,一时间她面色苍白手脚冰冷,惶惶然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

    “余小岛?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一阵熟悉又安心的声音响起,小岛急忙转身,视线里那张翘首以盼的挺拔身影正向自己疾步而来,小岛心头一热,翩然如飞朝他跑去。

    “我是不是耽误你看外婆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有事?我要是知道你有事不会拉着你陪我去买月饼,我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小岛语无伦次地密集性输出,丝毫没注意自己两只爪子犹如大闸蟹的前鳌正紧紧钳住方南山的手臂。

    方南山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刚跑了马拉松?头上全是汗。”

    小岛听见他的玩笑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他的两只小臂都被掐出了红印,她尴尬地松开手,脑袋像浆糊一样胡言乱语直冒泡,“我怕耽误了你……这地方阴森森的太恐怖啦,我第一次来,刚才我下车时,前不见孤魂后不见野鬼,荒郊野岭就我一个人,我差点儿要,要……”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方南山忽然伸出手将她额前一绺刘海撩至耳旁,柔声道,“别怕。”

    小岛眼前豁然变得明亮,原来那绺刘海因粘着冷汗贴在额前挡住了眼睛,而她一路慌慌张张竟全然未觉。

    远处又是几声犬吠回荡在山间,似乎比刚才更清晰,小岛一听吓得赶紧窜到方南山身边,警觉地拽住他的衣角,方南山见状便腾出一只手,将她朝身边拢了拢。

    小岛这才发现方南山怀中抱着——一捧桂树枝和一簇雪松枝条?

    “这,这都虚脱了吧?”小岛指向他怀中蔫头耷脑的枝条。

    方南山笑,“是司琦琦告诉你我会来这儿的吧?”

    “我下车刚好碰见她。”

    “你能陪我一起进去吗?”

    小岛连连点头,当然要一起,这鬼地方我才不要一个人呢。

    得亏今天是中秋节,陵园大门延迟了关门时间,两人才没被关至门外。

    一路往里走,整座陵园空空荡荡静默无声,放眼望去空旷山谷间一座座墓碑直直耸向空中,小岛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方南山,这儿怎么没灯?”

    “有的,还没到点灯时刻,现在是夏季作息时间。”

    “死……不,陵园还分春夏秋冬?”

    “死去的人自然不分,可这里还有来探望他们的亲人朋友,还有负责清扫和守护的工作人员,不管这里埋葬了多少死去的人,太阳从东边升起,月亮在西边落下,四季更迭不会早一天也不会晚一日,这里和我们生活的世界并无两样。”

    “也是,这里也是阳间,”小岛小声嘀咕,她一路紧跟方南山,见他左拐右绕轻车驾熟神情自若,不禁问道,“你不害怕吗?”

    方南山摇头,“外婆在这儿,我不怕。”

    小岛明白这个道理,就像爸爸枕边的黑桃木龛,若是常人知道那里面存放着妈妈的骨灰,定会吓出一身冷汗,但她却觉得那只黑盒子格外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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