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刚下过雨。平日里发灰的老屋被雨水染成微深的土褐色。

    谢时双靠着发潮的木头门框,脸朝里,目光落在温故的上半身。

    之所以是上半身,是因为温故一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下半身被一条长长的木柜牢牢挡住,只露出上半身。

    “之所以……是因为……”好像是一种病句,又好像完全没有问题。读书的时候,她修改病句这块一直不大好。

    所幸,实在的生活也不需要说语法正确的话。

    谢时双本可以拿出手机,利用搜索引擎寻求答案。可她现在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观察身处环境里的一切,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

    木头、砖块、泥土、瓦片,凑出个占地约60平米的建筑。

    这是一间上了年纪的老房子,拿谢时双的芳龄做参考,房龄一定在24岁往上。

    刚住进去的时候,谢时双总能闻见一种熟悉的气味。只是气味若有似无,缥缈得很,在记忆里始终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

    直到下了一场雨,被浸湿的老屋化作一块硕大的扩香石,把谢时双熏了个明明白白。

    是了,水沟的腥臭味。

    那条横在谢时双童年记忆里的“小溪”,实际上只是一条水沟。它在农田与住房之间划出一道银河。

    水沟尚未干涸的年岁,谢时双的勇气亦在其间汹涌。挥动臂膀,就敢越过天堑。

    有一回,水沟里突然冒出一个不住旋转的小坑。

    谢时双好奇地从土里拔了根小草试探。一松手,小草跟着小坑旋起来,旋即不见了踪迹。

    吞食完小草后,小坑的转速没有减慢。谢时双凝神目视它,伸出食指,想亲身上阵。

    那是她第一次试探死亡。可惜,方才跟小草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勇气。

    不待触及小坑,她收回手指,掉头跑了,上初中前都没再回来……

    啊,跑远了。该将思绪从水沟收回,落回到此处——保底有24岁的老房子。

    浑身散着腥臭味的老屋,带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就像你走进菜市场,走近卖鱼的摊子,看见扑腾在水里、吐着泡泡的鱼。你要它们新鲜,是要将它们带去死亡。

    你听说——更多是尝过,所以知道鲜活的死亡分外爽口。

    谢时双很爱吃鱼,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吃鱼了。

    将“很长时间”再具体些,就是自打她成为温故的员工,住进这家店的三个多月里。

    没错,这破房子居然是一家店。不过,店里的营生倒是跟房子的破旧一点不违和——丧葬用品。

    老屋的内部被两扇木门隔成三个区域。正当中的占位最大,四四方方,在谢时双的认知里,这地方叫堂屋。用家徒三壁形容它,再合适不过。只一面有个半人高的货架,上面散放着几袋金元宝和几捆黄纸——所有的存货都在这里。

    而挡住温故下半身的长木柜,正挨着这不高的货架。

    除开堂屋,两侧的房间小得多,呈窄条形。其中一条收拾出来给谢时双做了卧室,还有一条上了锁,温故从来没让她进去过。谢时双也没见温故进去过。

    问题来了,温故睡哪儿呢?

    温故不需要卧室,只是坐在长木柜后的一把椅子上。

    三个多月的时间说短不长,谢时双还未得见那把椅子的全貌。

    它的坐面如何?椅背的里面又如何?这一切还有待温故起身。

    温故何时起身?或许等谢时双死了都见不到。

    因为温故啊,因为这个温故实在太奇怪了。

    关于温故自己的故事,旁人寻不到起点,更无法触到终点。

    谢时双不是例外,她也只能说说她与温故的故事。

    故事不是很长。在今年2月3日的下午,大约17:34左右,堪堪写下第一笔:

    天蓝灰蓝灰。

    我用食指点亮手机屏幕,2月3日17:01,星期六。

    听说今天是南方的小年。我生活的地方应该是南方。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家里的规矩,晚上应该是要吃某种食物的。可是我不记得了。

    明明妈妈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去年我应该也是过了小年,吃了某种食物的。可是我全部不记得了。到了明年,很可能我连妈妈的死亡都会忘记。

    忘记亲人的死亡和忘记小年要吃什么食物相比,哪一个罪过更大呢?

    这世上唯一会宽恕我的人已经走了,我只得独自面对审判。

    我按下手机侧边的按钮,将它丢进身侧的河塘,然后继续沿着河岸走。

    靠近河水的地方,总是泛着腥味,我喜欢吃河鲜,却不大爱闻这种味道。

    腥味太冲鼻,我不打算靠右走了,于是走到左边去。左边铺满大片大片的农田,间或夹着几座孤零的土坟——款式很老,看得出来至少立了有十年。

    近年来修墓的样式有大革新。基座变成可登台阶的方形,主体和四围均贴着大理石石片。遥遥一望,很是光亮。

    妈妈的坟就是做的新样式,一口价5000元。最后我给了修墓的师父4879.2元,我把两张银行卡里的钱全并在一起,再算上微信的余额,支付宝的余额,一分不剩,全给了他。

    我没有攒钱的习惯,实在也是因为3000元的工资很难攒下什么。

    工作的地点,在我的身份证省份后,紧接的那个城市。而我的家乡,还要再往后数不少字数。

    往前数,在老家人的眼里就是往前走。往前走没有我的家,我需要租房。

    小城市一个单间不算贵,但也要600元。我又嘴馋好吃,一个月要花至少1000元在饮食上。只剩大约1400元,要交水电费,另需满足我一些爱好。

    我大可以不满足自己,然后省下钱来。可我做不到。

    妈妈说我的欲望太多,总是大手大脚乱花钱。

    她倒是省,省到最后,恐怕是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难免要开销。想一省到底,索性买了瓶农药。

    一小瓶100ml,售价10.9元的农药,是妈妈在世上最后的开销。

    我不知道计算妈妈的恩格尔系数的时候,这瓶农药是不是要算成食物?

    毕竟的确是喝下去的。

    天乌黑乌黑。

    我下意识伸手摸口袋,没有摸到手机的时候,心跳陡然加速,慌张起来。很快,我意识到我已经将手机丢进了河里。

    我的心平静下来,手也垂下来,继续往前走。

    不止某些昆虫具有趋光性,我竟也莫名地寻找光亮。

    有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上帝的化身。因为我想,要有光,然后我就看见了一束光。

    那束悬在空中的橘黄色的光亮,宿命般地推动我朝它走去。

    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所谓宿命只是偶然的堆砌。

    等我走近它,才发现,悬在空中的光,是因为一间土房的房顶破了。屋里灯光具象地朝外流动。

    我肯定这里头住着老人。

    老家很老,留在老家的人也很老,但是多数人的房子都不会是这模样。

    我站在老屋门前,两扇大敞的木门令我好奇。

    我想,这太不寻常了。

    我害怕这里面住着另一个像妈妈一样的人。

    我害怕她的孩子也像我一样回到家里。

    于是我走进去。

    忽视掉一切,我看向进门的左手边。

    我看见一张极其夺目的脸。

    我的脑子不至于空空至此,我该去细致地描绘他的美丽。

    我该将他的眉眼比做什么——如雪如月,随便一个美好的意象都不过分。可是随便一个美好的意象,又太随便。

    刹那的时间太短,我完全丧失了比拟形容的能力。

    我傻在原地,看着一个绝对年轻的人,顶着一张令我哑口无言的脸。

    然后,是他先开的口。

    “我这里打算招一名店员,你想来应聘吗?”

    我本来想着,他说不准是个女人。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个男人。

    “不好意思,我有工作了。”

    其实我刚离职,按照合同要求,正式员工是要提前一个月告知公司的。为了尽早脱身,我赔了他们一个月工资。

    “工资待遇都不错的,可以考虑考虑。”

    他的上半身朝我微微倾斜,十指交叉,手臂撑在柜台上。一条长长的老木柜台,老木头将他的下半身严严实实地挡住。

    “怎么个不错法?”

    此时我还没有为钱心动,我以为他最多不会给我超过2000元。

    “每个月10万。”

    他眼睛眨也不眨。

    “老板,我还活着呢,天地银行的钱暂时用不上。”

    虽然我准备马上就去死,但是我也不信这些冥币可以改善我死后的生活。我压根不信有死后的生活。

    “我说的是国内的通行货币,可以去银行取出来消费的那种。”

    我发誓,在此之前,我是真真切切下定了决心要死的。

    第二天,今年2月3日的第二天是立春,我又一次在试探死亡后,缩回了手。

    恐惧和贪婪,它们三番四次使我活下去。

    那妈妈呢?妈妈的妈妈呢?她们为何撒手而去?

    恐惧和贪婪开了小差,就在这个空档,勇气和满足夺走了她们的生命?

    我的疑问将成为一桩悬案,或是一个哲学问题,永远没有定论。

    老屋里的漂亮年轻人不是疯子,不是谢时双濒死前的幻想。

    2月3日的第二天是立春。立春的早上,谢时双真的拿到了十万元,一点假不掺的真钱。

    她拎着一塑料袋的钱,小跑到村街道上唯一的一家银行,纸币在验钞机里顺利地刷过。

    她存起八万,留下两万。银行送她四袋洗衣粉和一张新年年历。

    谢时双看着崭新的年历。

    小年、立春。这两个她从不关心的日子,因为温故,成为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

    虽然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同样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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