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玩手机也不是正经事。

    虽然谢时双不认为,有什么事情真的能被归为正经事。

    正经?呵。这俩一出来,马上就想一字给一拳。

    还是换一种说法吧。每天玩手机有点无聊。

    虽然网络五彩斑斓、精彩纷呈,根本不无聊。

    总之,谢时双就是突然想干点活儿。做人久了,难免要犯一犯这样的病。

    但她要做的是立刻见到成效的活儿。那些漫长的、需要耐心等待收获的劳动,通通不要。

    譬如之前想过的种菜计划,早就连同门口的空地一并荒芜了。网购的种子被她随手搁在货架上,跟卖不出去的金元宝做了邻居。

    对哦!金元宝!她可以折金元宝!

    折一个算一个,折一堆算一堆。薄薄的一张金色纸,在手上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最后送去一口气,就能变成一只鼓鼓的可爱的元宝。

    说干就干,谢时双立马打开网购平台,下单了一千张金纸。

    村里交通不便,快递要比城里晚一天送达。四天后,谢时双收到了取货码。还好,干活的兴致尚在。

    她要步行去村中心的街道。那里落着独一家的快递超市。大大小小的快递堆在一起。

    村里不剩多少人,平日里散落分布,只在菜市场、快递站、红白宴席这些场合,短暂聚集后又散去。

    因为村子小、人少,谁都认识谁,谁家都知道谁家发生了什么事。

    谢时双本打算拿到快递立刻就走,回到那间摇摇欲坠又无比坚固的老房子。

    两张熟脸的对话,让她停下脚步。

    “那个,她妈妈,年前死掉了。”

    “她婆婆也是,她妈妈怀上的时候就死了。”

    “这个姑娘命太硬了,要把家人都克死。”

    毫无疑问,他们故意压低声音,是在背后说谢时双坏话。只是声音压得不够低,又或是谢时双耳朵太好。背后说闲变成当面说闲。

    “这位爸爸好,另一位爸爸也好。以后你们俩都是我亲爸爸。”

    谢时双扔掉手上的快递,左手右手腾出来,分别握上两张熟脸的左手右手,为他们送上为人女儿的笑脸。

    两人不约而同,慌忙甩掉她的手,“疯子,谁要做你爸爸!”

    谢时双看他们转身跑掉,面上无悲无喜,也无意再看周围其他人的脸色。

    她弯腰捡起自己丢到地上的快递。

    回头的路没有骤然多出几个大坑,但谢时双觉得走一步,坠一步。

    直到走回老房子门前,一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温故,谢时双才重回地面。

    破天荒的,她进门时没有跟温故打招呼。只是低头走进房子、坐下,开始拆她的快递。

    快递拆开,里头的内容自然是金灿灿的元宝纸。

    她抽出一张来,眼泪砸向纸面,洇出一个小圈。

    只要落下一滴,后面必然收不住。回回如此。

    谢时双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一边痛哭,一边沉默。

    哭到尽力处,她控制不住地发出呜咽声。

    这张金纸的一角被她攥破,折不了了。

    “怎么了?”

    谢时双以为是自己悲伤到极点的幻听。

    直到第二句重复的、更为温柔的“怎么了”出现在耳边。

    “我难受死了,难受到恨不得立刻死掉。”

    呜咽因为得了关注,转而成为号啕大哭。

    她要将这许多年的心事,悉数倒给眼前尚不了解的人形生物。

    温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妈妈。我估计你是没有的。不过没关系,也不用难受。你连人都不是,没有妈妈也很正常。

    虽然我是个人,但我也没有妈妈了。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妈妈了。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就是说,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婆婆,也死了。

    婆婆就是姥姥,是我们这里的方言称呼。普通话里,婆婆一般指得是老公的妈妈。老公就是如果我结婚了,结婚的对象就是我的老公。妈妈就是生我们的人。A生了B, A就是B的妈。A和B是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其中之二。英文是国际通用的一种语言。语言就是人沟通的方式。话说回来,你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我听着你像是深圳那边的人。你是不是以前待过深圳?哦,不对,我忘了,你都不是人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里的。简直莫名其妙,好像长到三四岁,我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之前的事情一概不清。

    我不晓得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她大可以把我直接打掉。打掉就是堕胎,女人可以自由选择生与不生。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我们永远实现不了理想的。

    当然,你的永远比我的永远要远。如果你能见到那一天,我简直要哭死。

    可我肯定你见不到。我既肯定你死不了,也肯定你见不到。你就知道我有多绝望。

    自打被生下来,每长大一天,痛苦就越清楚一点。我家没什么钱,这点待在村里的时候,还不太明显。等出门了,走远了,穷就藏不住了。

    藏不住也没什么。对我而言,钱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一个穷人说钱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可信度不高;一个富人说钱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可信度也不高。

    但如果他们对你说,我相信你会相信的。

    所以我愿意对你说。

    再说上学。我今年二十五岁,上了很多年的学。可以说我的大部分痛苦都来自于学校。或许痛苦本就来自占据你最多时间的地方。

    我胆小畏缩,老师批评一下,马上蔫掉。三年级刚学英语,被嘲笑发音后,我再不敢主动说一句。

    听大人闲聊,说女孩儿初中成绩好,等上高中就后续无力。我立刻把话放在心上。

    赞美我当成客气,批评我当成不容撼动的铁律。在一个本就摇摇摆摆的年纪,我左晃右晃,完全搞丢方向。

    总算混到大学毕业。该找工作了。我就一点点爱好,喜欢看笑话,看一点喜剧。可幽默是种难得的天赋,天不赋我。

    我试过拿自己写的剧本报名。失败一次,失败两次。我不给自己失败第三次的机会。

    好像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你只是试得不够多,所以才没有被看见。

    被自己热爱的东西拒之门外,谁能坦然自若地接受呢?我原谅我的怯懦。

    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吧,找个安稳的工作。

    是挺安稳的。能给你交五险一金,到手三千的工作。每天不太忙,但是也完全没有盼头。工作满一年后,我主动约见人事涨薪。不成,一百都涨不成。索性辞职不干了。

    我本来没有这么果敢的。可是我的妈妈不久前死了。她死了,我的勇气好像一下子全来了。

    绝望和勇气,我认为实际是一种东西。

    拥有得越少越勇敢。我没有去验证,但是我敢笃定。它比物理定律更牢靠。

    妈妈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钱买来的东西,在我看来不算拥有。连我都不算拥有我。

    可是死太容易了。温故。对你来说,死很难。可对于我的亲人,死真的是太容易了。

    她死了,我也想死。可我还是不够有勇气。你的十万块钱就把我留下了。你要是能拿出更多钱,我肯定要长命百岁的。

    可我不会活那么长的。一是长命百岁的人本来就少,而我总是大多数里的一个。二是我想,如果为人有什么使命,那就是向死。生也只是为了死做准备。

    许多话,讲给温故之后,谢时双恍惚间有种感觉:一直以来,它们不是被藏起、被压抑,而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不关心生,只在乎死的非人,等它静静地听完前因后果。

    这是庙里的菩萨常常会做的事情。

    温故没有菩萨心肠,却比菩萨生动。又或许,菩萨心肠本身就是矛盾的概念。只有人才会有菩萨心肠,菩萨没有心肠。

    要将温故的出现归结于天意吗?

    谢时双摇头否认。

    它分明在天的更上面。却比天更靠近她。

    温故就这样静静地听她从白天讲到黑夜,期间一言不发。等谢时双完全讲完,他也不作任何评价。好像问“怎么了”的人根本不是他。

    或许他确实没有问“怎么了”。只是谢时双太难受,她不得不说出所有的故事。当心事终于有所交代,往日的遗憾、悲愤,没有烟消云散。它们被妥当地存放起来。下一次,她会以平常心,再将它们取出。

    没了天然的灯盏,再想折元宝,屋里要开灯,灯要电费,电费可不能用元宝缴。

    不折,不开灯,喂完自己和可可,去屋里睡。

    第二天起来,谢时双想干活的兴致一点不剩。

    如果商家给够数,应该剩下九百九十九张金纸。

    先搁在那里,等明年清明,再将它们通通折好,一并烧给妈妈和妈妈的妈妈。

    如果到时候她依旧懒得折,就直接把金纸烧过去,让她们自己折吧。

    人死了就想躺着收钱?没这个道理。

    先这样计划吧。又不是什么正经的非做不可的事。

    她还要玩手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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