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贾敏哭着说什么福啊孽啊的,叹自己时乖命蹇,林黛玉听着只觉得烦闷,她对贾敏的哭早已感到厌烦,如今又听贾敏哭哭啼啼向人抱怨林家长林家短,逢人便说,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林黛玉登时翻了个白眼。

    从她有记忆开始,便常听得母亲说贾家是如何尊荣显贵,她又如何想念过去在贾家当千金小姐的优越生活,今虽不至于食不果腹,却根本没有闲钱吃燕窝。

    燕窝易得,林家没有闲钱吃。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她二舅母王氏有个宝玉,是她的表兄,乃衔玉而诞。贾敏与王氏交恶,王氏亦看不惯这小姑子的轻狂浪样,于是自贾敏出嫁后,便总在外人面前诋毁起她哥哥嫂子的宝贝,就是那个衔玉而生,名叫宝玉的,说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贾敏下嫁给林如海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白丁,当初有多欢喜,现今就有多懊悔。寒门林家自林如海的父亲一代早已落寞,皇恩浩荡,多承袭了一代,本身最初一代不过是个列侯,列侯又逐代降爵,此时内囊早已尽,说难听点跟平民百姓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空有外壳套子罢了。

    于是林如海不得不参加科举来换取仕途。贾代善看出林如海虽穷,乃是有才之士,一朝显达,名登高第,他看过麻衣相法,擅相面之术,林如海才华虽高,为人的品德却低劣不堪,就不说相面,岂不闻古语道:有才无德谓之小人?现在来看贾代善实乃有些许先见之明。

    贾老太太一听林如海是扬州的大才子,自然而然想到曾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贾代善不比其目光短浅,他起先极不同意贾敏嫁与这个穷书生,后来无可奈何、木已成舟之际,他将希望寄托在林如海身上,毕竟同样应该科举入仕的贾政,本可轻易考中探花,却只承袭了个五品官。

    而贾敏本人最多不过是听了那东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便自比为祝英台,将林如海比作梁山伯,那些贵族公子都是爱她不得的马文才!

    贾敏要死要活的嫁与林如海为妻,便是私奔为妾也在所不惜!听着倒是卓文君红拂女这样为爱反抗封建礼教。然而贾敏却不知,梁祝二人不因男女私情忤逆天意、与父母抗命,而宁可自己承受、忍耐离别和相思之苦,这是敬天,是尽孝。

    贾敏作天作地把个贾代善原先想要将女儿许配给林如海的心也灰了一半,最后竟闹得要断绝父女关系。

    俗话说,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贾敏见林如海也颇为俊秀,眼角含情,唇边带笑,周身上下自带一股风流气,倒也像极了风流故事里的俊俏书生,又受贴身丫鬟小絮撺掇,亲手做了个助情的绣春囊当做信物,原是自己亲手做的,难免有些粗糙,作为回报,林如海也巴巴的带来家传的荆钗为聘。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贾代善得知,当时冷笑一声,抢过荆钗就丢在地上,讥笑道:“这木头簪子,闻着不香,拿着不重,一分银子买十根,可以讨十个媳妇了!”他左手拿着一支光润透亮的点珍珠发钗,右脚踩着被扔在地下的荆钗,对贾敏道:“要金钗,还是要荆钗,你自己拿定主意。”

    林如海听了又气又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敢多说什么。

    贾敏察觉到林如海的情绪,她忽地跪下,给贾代善磕了个头,毫不犹豫地说:“爹,敏儿愿要荆钗。”

    贾代善气的头脑发昏,恨他养大的最疼爱的小女儿不成器,要与贾敏断了父女关系,最后是贾老太太与他大吵一架,才让贾敏风风光光嫁到林家,贾代善也因为这一件事落下病,给活生生气死了。

    贾敏一见贾代善死了,心里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她的贴身丫鬟小絮瞧见贾敏这样,想让她开心,左思右想,皆是贾敏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贾敏不曾看见过。

    想毕,小絮扬起一抹微笑,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引贾敏看。贾敏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

    小絮又嘱咐她不可叫人知道了,贾敏踟蹰再三,如听了佛音纶语一般点头答应了。单把那隐晦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贾敏见其中有一本名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她先前从未听说过,只见其中的女主角名叫莺莺,贾敏认得那就是《莺莺传》里的崔莺莺,故事却比之更催人泪下。

    贾敏便携了它,一直走到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地满书皆是。她抬头,看见——

    天上自由自在比翼而飞的双燕,多么令人羡慕。

    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在玉楼珠阁中共筑爱巢,在金窗绣户间相互嬉戏低飞。

    之后贾敏日日夜夜抱着西厢记之类的书,读完每每觉得口齿噙香,自比为崔莺莺、关盼盼等风流红颜,甚至是超越崔莺莺的绝世佳人,比崔双文命更苦,更凄美哀婉动人,平常和私下听戏时不觉听到“你在幽闺自怜”几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贾敏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仿佛听到了来自仙界的音乐,便止住步,侧耳细听,不觉点头自叹,又听唱道是: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领扣松、衣带宽,贾敏听了这两句,不觉心神动摇,自感身临其境,因此这双腿竟令人羞耻的站立不住。贾敏越发如醉如痴,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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