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号,一年一度的高考日前一天。

    徬晚,晚霞似火,烧起一片片团状云,偶尔有一阵微风刮过,摇曳着片片翠绿的梧桐叶。

    启川中学已经清空了所有闲杂人等,门口拉起了一道醒目的橘色警戒线,为了明天的高考严阵以待。

    靳瑶趴在和课桌差不多大小的一张铁桌子上,唯一的区别是上面摆满了五毛一块的零嘴和常用的学习用品。

    这桌子还是卤味店老板娘小孩换了新的学习桌后,老板娘觉得丢了可惜送给韦凤梅的。

    缺了一截的桌腿上垫几张硬板纸就变得稳稳当当,再铺上一层碎花桌布,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破旧不堪。

    面前的光亮被人影挡住,韦凤梅身上穿的还是大前年一家服装店闭店处理甩卖19.9一件的灰色T恤,比白色耐脏,又不像黑色那样显旧。

    头发就找了根黑色皮筋随意扎着,素面朝天,她的骨相很抗老,完全看不出来她今年已经到了四十岁的年纪。

    娘俩走路都没声,韦凤梅牵着靳琪的手停在靳瑶身边,语气淡淡,“我带靳琪去那里,你在这看店。”

    韦凤梅一直称康复中心为那里,因为她始终觉得靳琪只是得了一种好的比较慢的慢性心理疾病。

    有的治,总有一天能治好。

    手指用力握紧李峰在最后时刻发下来的押题作文,靳瑶慢吞吞坐起,头依旧低着,长长的眼睫遮掩住情绪。

    “可是,我……”

    韦凤梅看出了她想说什么,眉间皱纹加重几分,松开靳琪紧握她的小手往前一推,“那你带着他去。”

    靳琪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言不语,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妈妈和姐姐。

    刚搬来的时候,邻居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乖巧的男孩子。

    从来不闹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玩很久,就是说话比别人慢了些,生气的时候总喜欢打自己。

    韦凤梅纠正过他很多次,效果甚微。

    靳瑶挺直的背重新弯成一道圆润的弧,目光又投到手里的薄薄几张纸,她很快做出了选择。

    留在店里,多少比去康复中心好。

    “我留下来看店。”

    意料之中的答案,韦凤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想起方才母女俩还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靳琪是你弟,你也不想放弃他对不对?”

    她接着说,这次语气软了些,破天荒地有着求和的意味,

    “你不用太焦虑,我问过李老师,他说以你的水平,只要正常发挥,大部分重点大学都不是问题。”

    考前一百天动员那天,李峰把一年前学生们在秘密纸条写下的理想大学一个个重新念出来。

    他本意是想鼓舞大家的士气,但这实际上是一场公开处刑。

    高二的雄心壮志在高三看来就是一张废纸,大家都对自己的未来惴惴不安,没人能确保自己是超常发挥还是名落孙山。

    靳瑶那时候借了表姐之前的志愿填报参考书,很认真地思考过,最后填了北方的一所高校,那里四季分明,冬天会有覆盖整座城的雪花落下。

    从启川坐最便宜的硬座到那里需要18个小时,她不在意,她想离这里越远越好。

    她的成绩按高三的数次月考成绩和排名来看是足够的,甚至可以冲击一下王牌专业。

    “知道了。”靳瑶回着,也许是之前紧张过太多次,面对重要到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高考,她反倒很平静。

    这次韦凤梅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牵起靳琪的手,脚步匆匆的离开。

    康复师临时有事改了时间,在他的几次治疗下,靳琪能断断续续说出不成句的短语,韦凤梅只能跟着对方的安排时间走。

    靳琪的自闭症,是他三岁那年检查出来的。

    去幼儿园的第一天,老师上午还在跟韦凤梅说他内向寡言,别的小朋友都在嚎啕大哭,只有他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别人,下午就急匆匆地给韦凤梅打去电话,让她把孩子接走。

    靳琪在午睡时间哇的一声哭出来,怎么都哄不好。好不容易安抚下来些,老师一个转头帮另一个小朋友盖被子的功夫,他从偷偷藏在裤兜里面的玩具拿出来对着自己的脸就是狠狠一砸,当时就见了血。

    去检查的时候,问诊的医生大学选修过相关课程,委婉地建议韦凤梅带靳琪去专业的儿童医院看一看。

    韦凤梅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回过味后当天下午就带着靳琪去了省儿童医院。

    她托了一层又一层的关系挂到了主任的号,结果也很快出来。

    靳琪被诊断为童年孤独症、精神发育迟缓。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接受现实,韦凤梅很快振作起来。

    她购买相关书籍,了解关于自闭症的各种常识,加入有相同经历的宝妈群,每天讨论孩子的状况,报名花费高昂的一对一治疗。

    久病成医,这个成语在韦凤梅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样做的后果是,靳瑶这个正常的孩子被忽略了,但她不能不懂事的说出更多要求。

    靳远山出车祸的时候给她们留下了一家门面,韦凤梅开了家小超市,零食百货文具什么都卖,不大的店面被几个货架塞的满满的,生意还不错。肇事司机是个刚成年的富二代,为了不坐牢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赔偿金,韦凤梅签下了谅解书。

    但靳琪的治疗费钱,一节课就是好几百。

    罗子涵之前拉她进了几个本地兼职群,她已经看好了几个,准备高考结束就去问问。

    她趴在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有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身影进到店里。

    直到对方停在她面前结账,她才似有所感。

    抬起头,和一双漆黑疏淡的眸子相对。

    江朔,她的同班同学,常年霸榜学校第一,长的还很好看。

    他的皮肤要比一般人白得多,五官生得很标准,唇薄鼻挺,骨相立体深邃,185的个子把宽大的校服衬得分外妥帖。

    靳瑶和他的关系很简单。

    不熟。

    他买了一根普通的2B铅笔,递过来一张崭新的红色钞票,连折痕都是整整齐齐。

    靳瑶接过,手指无意间和对方触碰到,六月已经算是初夏,靳瑶有时候要把风扇来到最大一档对着身上呼呼地吹才能睡着,但他的手还是很凉。

    飞快地把手收回,靳瑶一张张找出抽屉里最新的零钱,她莫名感觉对方有洁癖,如果是破破烂烂的纸币应该会很嫌弃。

    江朔没走,而是盯着她手中圈圈画画的纸,缓慢开口,“紧张吗?”

    他的声音低沉朗润,像是夏日里投入湖中的一块寒冰,浸润出一抹水色。

    “还好吧。”靳瑶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笑着回问:“你这么厉害,应该不会紧张吧,只要正常发挥就行。”

    “会紧张。”江朔出乎意料地回答,眼睛望着她,语气不似作假,“毕竟是高考。”

    靳瑶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学神的紧张情绪,毕竟两人的水平不在一个量级上。

    想了想,她从拥挤的货架上拿了一块印有“考神附体”字样的橡皮俯身轻点他手腕,“送给你。”

    江朔眼底划过讶异的情绪,顿了顿才张开手。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掌心有几道深刻的纹路,食指处还有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靳瑶郑重地把橡皮放在他手心,“这是店里卖的最好的一块橡皮,虽然不能带进考场,就当讨个好彩头吧。”

    说完她眨眨眼:“有时候也要相信玄学。”

    修长白皙的五指紧紧握住这块幸运橡皮,江朔也笑了,嘴角右侧显现一个清浅的梨涡。

    “谢谢你,高考加油。”

    靳瑶接收到年级第一的祝福后用力点头,“你也要加油。”

    ……

    碧华园,启川市新晋热手楼盘之一,开售的时候还因为有人抢着买房而大打出手,最后还上了社会民生新闻。

    不论是真人真事还是蓄意炒作,碧华园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直到最近才趋于稳定,却依然是一房难求。

    江朔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屋内深灰色的装修基调注定不会给人温暖明亮的感觉。

    客厅冷冷清清,除了阳台上晾晒的几件衣服外几乎看不出生活痕迹。

    回到卧室,统共只有三样家具,一张床、宽大的桌子以及面积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置物架,除了种类繁多的书籍外还有各种模型和电子产品。

    江朔从书桌的抽屉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木质箱子。

    打开之后,里面放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有牙印的笔帽,满满当当的草稿纸,用完的水笔芯,还残留有葡萄味的塑料糖纸。

    大体能看出来是女生用过的东西,和木箱古朴的质感完全不搭。

    江朔拿出那块橡皮,在台灯温和灯光的照耀下长久地凝视。

    内心有千万个想法正在沸腾翻滚,烫地他几乎无法理智思考。

    他今天主动和她说话了,她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好可爱,说话的时候喜欢笑,眯着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猫。

    靳瑶问的时候他回答的紧张并不是高考,而是另一个原因。

    哪怕去不了同一所大学,至少,他想和靳瑶在同一个地方。

    大学四年有太多变数,他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

    动作轻柔地把橡皮放进箱子的中间,江朔忍不住摩挲下午和靳瑶短暂触碰到的手指,在店里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克制住想紧握她手的冲动。

    手掌在箱子上缓缓抚摸,他好像听到了自己激昂的心跳,默念出她的名字。

    靳、瑶。

    就好像已经念过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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