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做医官,还是继续做你的闲散王子,永远躲在你那槐林园中?”温玦忽然将杯盏举到温云廷面前道,似是呵斥,又似是询问。

    温云廷双手捧杯面向温玦,低声回答道:“孩儿不才,无力为父王解忧。”

    温玦闻言,面有不悦之色,将杯盏放了下来。

    温云廷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孩儿想要离开荠山,一路往北,到匽谷山修行求道。”

    “求道?”温玦斜眼看向温云廷。

    温云廷仍举着酒杯,低下头不敢直视温玦的眼睛。

    “你求的哪门子道?”温玦酒意醒了大半,仰头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怒道:“我告诉你什么是道!一副魁梧的身躯,一把劈山斩月的大刀,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拥有这些,你才能为自己,为整个赤狼族开辟无数条道路!道从何处来?道从你的血性,你的长刀下来!道在何处?道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脚踩的这片土地上!我早已为你、为你的母亲和兄长开辟了道路,求道从来不是你软弱无能的借口!”

    温云廷闻言,只觉心中顿时翻江倒海,苦水横流。他无力狡辩,只咬紧牙关说道:“我意已决,待祭祀完母后,孩儿便出家。”

    温玦听完,大失所望,气急,将琉璃杯盏砸碎在温云廷面前。杯盏破碎的声响打破了篝火旁的狂欢,男人女人皆放下酒肉,断了声乐,缩回起舞的手脚一齐望向王位。一时间,只余篝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一遍遍舔舐夜空。

    “朽木粪墙,不堪造就。”温玦冷声道:“离开荠山后你便不再是我儿子,你走吧!”

    温玦言毕,在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了宴席。

    温云廷始终弓着身子低着头,将酒杯捏在半空中。

    “愚昧无知的废物。”

    温佩在温云廷面前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随后也起身离开了宴席。温昌见状,醉醺醺地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燃尽,人群散去,春杏见温云廷一人瘫坐在座位上,正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斟酒,立即上前去止住他道:“回去吧。”

    温云廷茫茫然,拉住春杏的手腕,忽然泣道:“我走后,你要多保重。”

    春杏闻言,想着将要与他分别,忍不住潸然泪下。

    转眼便到了温云廷的生辰日,亦是赤狼族王后的忌日。当天,全族上下着素衣,禁食荤腥,禁聚歌舞。

    旷野上,一辆辆马车浩浩汤汤地行驶在山野间,去往赤狼王王后的坟冢。只见天高地阔,黄草依依,在一处山地上,一行仆人拔去坟冢上的杂草,挂上彩条,摆放好饭菜碗筷,点燃了黄纸。温玦带着三个儿子上前去祭拜。

    在将要离开时,温云廷再次跪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夜里收拾行囊,春杏一边替温云廷准备衣物,一边声声哀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像个老妇人一样嘀嘀咕咕,一人自言自语。花房的莹儿来找她帮忙搬花,她这才止住泪,把行囊仔细打理好才准备出门。温云廷在院子里叫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卵石大小的木头。她展开手一看,竟是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鸟儿。

    温云廷道:“往后我不在,就让这木头小枣陪着你。”

    春杏闻言,怀揣着小枣,捂着泪眼出了院门。

    温云廷坐在院中,拿出了绿莹莹的耳坠。秋风习习,携来寒冬的气息。槐树上飘落下片片落叶刮在温云廷脸上,同何归山的风雪一样生冷。温云廷低头,但见落叶卷地走,秋意催人愁。仰头又见明月不知秋,长夜渡寒鸦。他感到冷气入骨,周身仿佛再次置身于何归山,大雪将他覆盖,一点新绿从空白中刺出头来,伸展开翅膀,将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深夜,莹儿来敲门,告知云廷春杏在她房中吃醉了酒,今夜不必等她回来。

    翌日,天蒙蒙亮,温云廷背上行囊,携带上书信准备出发,春杏依旧酣睡在莹儿房中,并未来送行。温云廷出门前留恋地看了看满是艾草清香的空屋,再看了看窗棂旁空荡荡的栖枝,随后将门闫上,走出院子,踩镫上马。他又驻足望了望路的尽头,阒无一人。他虽等不到春杏,却也松了一口气;倘若她昨夜没吃醉酒,今早送行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让她少伤点心也好。遂拍马扬长而去,不再回头。

    他刚出城外,行至荠山下,两个蓬头垢面的族人扛着锄头正爬坡上山,忽见温云廷急驰而过,顿足望着温云廷向山下绝尘而去,不知去往何处。

    长路漫漫,此行有数千里。温云廷一路上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路,行至浒月山邻山,一座名为绯山的小山脚下时,温云廷忽见东方的一条阡陌小道上徐徐走来一位身穿青色裙衫,头戴白色帷帽,牵着白色宝马的曼妙女子。一阵微风拂过,那女子面前的轻纱被风撩开,露出半张纯洁无瑕的脸。只见那半张脸上薄唇红润有光,玉鼻挺立,星目顾盼生辉;清风惹得她细眉微蹙,珠瞳流光溢彩,一副娇态浑然天成。

    此时正值斜阳西沉,天边霞光万道,温云廷骑在马上,看着女子在霞光中若隐若现,虚幻得不似凡人。那女子远远地也看到了温云廷,两人互相端详,目光交接在一块,谁也没有先避让的打算,直至女子的面纱遮盖了视线才各自收回目光。

    女子从小道走上大道,行至温云廷马前,两人中间隔了三丈远的距离。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前行,从黄昏走到星河璀璨,促织声振林木。

    走至数不清第几个岔路口处时,青衣女子扯着缰绳走上北路,温云廷亦调动马头跟了上去。没走多久,那女子勒住马儿,停了下来。温云廷没有停下,打算绕过她继续前行,正要与女子擦肩而过时,却见一把由鱼骨制成,鱼鳞铺面的宝扇霎时架在了温云廷的脖子上。

    “说,你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将要去往何处去?为何一路跟着我?”那女子率先开口问道。

    “荠山,温云廷。”温云廷如实答道:“去匽谷山。”

    那女子闻言,眸光流转,隧又再次问道:“去做甚?”

    “去求道。”

    “你也是去匽谷山修行的?”女子忽然放松警惕,面带喜色,问道:“你可认得我是谁?”

    “你我素昧平生,自然不认得。”温云廷答道。

    “我叫慧泫,来自泯海。”慧泫收回宝扇,笑道:“家父觉得我桀骜难驯,执而不化,于是让我前往匽谷山,拜入谷婆门下潜心修行,磨去乖张气性。”

    慧泫牵动缰绳,一边前行,一边问温云廷道:“你呢,为何上山?”

    “只为修行。”

    “想求长生不老吗?”

    慧泫话音刚落,只听路旁丛林中倏然传来簌簌的风声,她立即再次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宝扇。温云廷循声望去,见树林中有一列黑影飘飘荡荡地在树林中穿行,领头的黑影手里提着一盏幽蓝的明灯在前带路,身后跟随着数个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半透明黑烟;那些黑烟漂浮在半空中,正努力追赶黑影的步伐。

    慧泫看清黑影后放下了手中的宝扇,见是虚惊一场,松懈下来道:“原来是鬼差抓魂。”

    温云廷目光一直随着黑影远去,见跟在队伍尾后的一个黑烟似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悄然脱离队伍,在树林间藏匿了起来。

    “一直往前走,大概拂晓前咱们就能到匽谷山了。”慧泫略带疲倦地说道。

    两人继续骑马前行,刚走没几步,身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温云廷和慧泫仿若未闻,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二位少侠!请等一等!请等一等!”一道男声在两人身后蓦然响起。

    温云廷闻声,欲扯马绳停下,慧泫先一步开口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阴司的事最为难缠。”

    就在温云廷犹豫间,两人的身前忽然飘来一道黑影,直直挡在两人马前。那黑影约莫七尺高,身姿挺拔,模糊成一团的黑雾里仿佛还能看到它生前眉眼间的坚毅。

    “檀某实属无奈,只能叨扰了。”黑影谦卑恭逊地朝二人弯腰鞠了一躬,问道:“二位能否告知檀某,此地是何处?”

    “巍茗山下。”慧泫不耐地回答道。

    黑影沉默片刻,又问:“二位可知垚关城?”

    “知道又如何?”

    “在下有个请求,不知……”

    “不帮。”慧泫当即回绝道:“我们此行是为了上山修行,往后还能不能下山都还未可知。”

    那黑影闻言,原本□□的身板显然垮了下去,半实半虚地浮在半空,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就能将它吹散。

    “你有什么请求请说罢。”温云廷开口道。

    慧泫扭头去看温云廷,只见他神色淡然,眉目间尽是清冷柔光,身上披着澄莹的月色,衬得肤色更加清透光洁,恍然一看,竟让人觉得此人好似云烟,柔和得不真实。慧泫见他下定决心要帮那鬼魂的忙,不再理会,却心生嫉妒,心想,好一副神仙像。

    那鬼魂听闻心愿有望达成,身影竟有些颤抖。他从黑雾中摸出一卷用红绳栓捆好的宣纸,疼惜地抚摸了一遍,念念不舍地递给温云廷道:“请少侠替我将这幅画转交给一位在垚关的姑娘,她名叫方鱼。她身形高挑,相貌清秀,但不显目,生有一身铮铮傲骨,比剑锋利,比铁石坚韧,她现在或许已为人妻,又或许……又或许已离世多年。我已记不得自己死了多少年了。但请少侠一定帮我将此画转交给她,无论最后见到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坟……这是我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的心愿了。”

    温云廷双手接过画卷,点头答应。那黑影本还想再说点什么,树林里忽然飘来两道黑色身影,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盏冥灯,看样子是方才远去的鬼差又回来了,且直冲着鬼魂而来,声音毫无波动地道:“将军,该上路了。”

    “若少侠能为檀某达成心愿,檀某来世一定报答少侠的大恩大德!”黑影说完,来不及躬身便随鬼差去了,转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温云廷见鬼影离去,正想将画卷收入袖中,却发现画卷末端竟蜿蜒曲折地黑了一大块,也不知是被什么污水给浸染,只闻见一股铁锈味儿从纸端漫出来,是血的腥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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