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知道这事时已是十一月中旬,那时他才下战场,脸上血都没擦干净,正躺在帐中休憩,李季同他感叹

    “今上年纪虽轻治世用人之才确是不可小觑,能让海老与六部那几个大人站在他这边,看来只能是比先帝更厉害的角色了。那商律我粗略看过里面的法则把握的度都有轻有重,他这手腕以前倒没看出来。”

    “他才十二岁时就进了东宫,那时先帝便让他参朝听政了,这朝堂之中那些人可用,他只会比我们清楚,不过想来能让海老与六部那几位人精说话,他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沈穆倒也不是特别惊讶此事,在京中时,他也曾谈及此事,细枝末节都被他考虑的清清楚楚,沈穆突然想起那日他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正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眉眼中又揉杂了一些从容不迫的镇定。沈穆也知道此事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预谋已久。

    “不过我看这次今上丝毫情面都未曾给过何志,大有打压之势,看来跟世家这群人不太对付呀。这样一来,这朝中又多些风波,那帮借着祖荫庇护的世家蛀虫会善罢甘休吗?只怕又要兴风作浪了。”

    沈穆眼神沉了几分,最后也只是淡淡的说

    “你我为武将,守边疆安定,国土无恙就可,朝中那些人搅弄风云与我们无关。”

    听到与我们无关几个字李季突然炸毛了一般,伸手便将袖子撸起来,一手掐在腰间说道

    “不便参与?那群人明里暗里给你下过多少绊子?老侯爷才起病他们便忙着分你手中的兵权,拐子岭一战虽伤亡惨重,但你我谁不是身负重伤还在拼死抵抗,最后呢?他们参你一本,老侯爷好强爱面,你是不是伤才好便又受了罚,那三十多鞭你不记得我可记得。还有零湖之乱,若不是你及时赶到那会有今日的太平?他们背后如何说你的?说你来的实在巧,倒像是知道会有人逼宫一般。天下有谁人不知你是回京奔丧,他们有谁顾你三个月不眠不休才在举国士气大跌的情况下把麾下将领凝聚起来,抵抗住了大凉的全军压境?又有谁顾你前一个月才在沙场上拼凑完你父亲的尸骨。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可以在朝堂玩弄权谋是有人在沙场用血肉换来的,他们只会觉得有朝一日你沈穆如果大权在握会挡住他们日后的荣华富贵!”

    “李季!”沈穆喝道。

    李季这些话憋了许久,红了眼,却依旧不肯停下来,像是想把这些年的委屈吐个干干净净。

    “西南打南蛮人时我们就放了几个老弱病残的俘虏,他们如何说的?说你权高于顶将此事大做文章。还有前几年收复东厥时,遇到百年的大雪,京中物资迟迟跟不上,后来是我们自己拼死抢来敌军的粮草与皮革,最后呢?谣传成他们口中的谎报军情诓骗军资。沈子期这些你不记得,我可记得,这些年先帝若不是需要一个四处征战的人,正好他又信你几分,他们的口水便能淹死一个人了,人言可畏,这几个字你不知道怎么写,我知道!”

    李季说的这些沈穆心中其实都清楚,这些年皇权与兵权之间的信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谣传中渐渐崩塌,又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建立的,所以这些年他不回京都,一个手握重兵的人还是离远皇权些好,可是先帝对沈家不差,在撒手人寰之时还是选择信他的,所以沈穆即便从前真有过一些委屈与不甘但他也明白这大齐的江山他需要继续守下去。沈穆心中唏嘘又笑了笑看着义愤填膺的李季说

    “维祯兄,你记得这般清楚,怎么心疼我啊?”

    “你你你!”李季指着沈穆你了半天差点憋出内伤骂道

    “我认真同你说话,你耍什么无赖,不是我说你沈子期,这乱世容的下英雄,这太平盛世可不一定容不下将军,等大凉这场战打完了,你何去何从?今上如今是尊你敬你,日后呢?这些世家的杂碎现在如此好的时机你不插手除掉?难道等着日后送你上刑场吗?”

    “行了!话有些出格了,大齐文武本就泾渭分明,你让我插手这才是真正的越权,朝中那些人如何处置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大齐的江山有主人。”

    “泾渭分明?子期,你看看我父亲!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二十余年,才得以封将,最后仅仅因为触及那些人的一丁点儿利益,现在成了人们口中的残废将军,当年要不是老侯爷求情,我父亲丢的就不仅仅是腿了而是命!”李季眼睛生红,泪水打着转,说完这些便偏过头去,闭了嘴。

    沈穆沉默了半响知道自己话有些重也有些不切实际,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也清楚,像你我这种人路早就没得选了,你放心等大凉打完,没有战役了我就交符,届时无权便无事生出,然后我再找个小院子种些花过日子算了。”

    李季很久没说话,他很清楚沈穆是什么人,所以心中就算有千万种恨铁不成钢此刻也只能叹了叹气“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这样,可还是嘴欠想劝你,不过自古将军都是解甲归田,你种花做什么?”

    “啧啧啧,这你便不知了,佳人爱花,我在院子里种些花招佳人用”

    李季听完只是祭出了一记白眼,大骂流氓。

    至十二月初旬时,户部统了今年国库所收税银,又写了折子递给了仁宣帝,仁宣帝看完后十分愉悦,赏了庄临几块前几日才进贡的徽墨,这朝中都知庄临是个极其爱墨之人,这徽墨原是御用,十分珍贵,庄临当即便激动的眼角都炸了花。不过这户部尚书庄临又是个心思透亮的人,第二日早朝又特意强调了一次,着重说了颁布平商法之后的几个月国库所收比往年多了两成,至此之前那些此起彼伏的反对言论才慢慢消散下去。

    过了几日,礼部蒙和与海蜇成早朝时提起来,来年选秀女一事,这之前同今上说起时,他也总是推脱说才担大任以国事为重,暂不考虑后宫之事,但眼看今上都近十九了,许多同龄的都膝下有子了,这今上还是伶仃一人实在不太像话。

    而此次提起仁宣帝又说,先帝才去不久,朕无心考虑其他,待丧期满了再提罢。这丧期中不设大喜宴是真,但大多数都是守满三个月作罢了,这三年时间实在过长。

    先帝在世时本想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仁宣帝选妻,后来普觉寺的住持说太子有一美人劫,不宜过早涉及情爱,否则会深陷其中,到后来落个凄惨下场也不可知。先帝本就信这些神佛言论,又勾起零湖之乱前因后果来,深知后宫的诡魅伎俩,生怕太子有差池,便一直拖着了。

    可如今放眼望去也没也几个有资格参与提起此事,不觉大家都只能将眼光投到海蜇成身上了。海蜇成听了这话也是为难,今上尽要孝道这如何阻拦。但也还是劝了句“陛下孝义深重,心虔志诚是为难得,但先帝在天之灵想必也是希望今上身旁有人照顾着,早些开枝散叶今上也不必独自一人。”仁宣帝听完此言只是温和的笑了笑说道

    “多谢各位爱卿操劳,此事朕心里明白,待到合适时期朕自然会考虑的。”

    这话说完朝中几位也只能大眼看小眼了,海哲成也只能暂时作罢,每次提起那些话好像都是砸在棉花上,根本没什么用处似的。而诸位大人也疑惑仁宣帝迟迟不娶妻的原因,最后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大家觉得,大概是今上心里忌惮着普觉寺住持的话,才不敢过早娶妻罢了。

    京都的年关充满着吐故纳新的喜人气象里,宫中也换上了一副迎新春的喜庆装扮,李德以进到殿中见到仁宣帝正在书案上批折子,一时也不敢打扰,直到仁宣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说道

    “陛下,方才驿使来了,说是侯爷来了折子。”

    仁宣帝放下笔,盯了盯李德以手中的折子沉默了会儿说“放这儿便是。”

    李德以上前将折子递上去,接着又从底下拿出一封信说

    “驿使说这是侯爷给陛下的信。”折子退去后露出一封及其简单的信封,李德以眼看着仁宣帝眼中似乎有什么鲜亮了起来一般,表情也不经意的柔和了一些。

    沈穆的折子一看就是李季代笔的,条理强,述事清楚,就是些许啰嗦。说的是战事,毗邻的小国鲜卑国一连下了一个月的冰雹,砸死了不少的牛羊,又恰好那鲜卑老统领在病中,执政的变成了九王拓跋浦新,这位王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两地边陲小镇一番烧杀抢夺,队伍都逼至月氏城了。守城的将领眼看情况不对,忙传信给了临近的沈穆,沈穆看完信便立马整军去了月氏城,几番拉扯下来逼退了拓跋浦新,沈穆与交了几次手,便知此人狡诈异常,怕不是能轻易甩掉的,于是便暂时留在了月氏城。

    而那封私信便是沈穆的作风了,十分简短,总结起来就是,今年过年京都是回不去了,等战事告一段落再回京,兵部新造的他看了图纸觉得还可以之类的话,末了才说了句人话,寒暖不定,伏惟珍摄。

    仁宣帝看完得知沈穆回不来心里失落了一番,转而又担心沈穆的安危,后来又生出一丝愉悦,至少他还记得给自己回一封私信,仁宣帝情绪许久没这么杂乱过,一时之间生出许多烦闷,直至夜里都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而仁宣帝不知沈穆的这封回信来的也是有些曲折的,那天李季才写完折子,正准备让沈穆看看,突然瞧见几封没盖官章的私信,心中不觉纳闷,于是说道“你这孤寡老人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有人给你写信?谁给你写的?如实招来!是不是勾搭了谁家姑娘?”

    沈穆正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突然被这么一问便愣住了,说“什么信?你又在编排我些什么?”

    “喏,不是你的吗?这上面可是写着子期亲启?”李季将信拿起来晃了晃,突然觉得这字有些许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沈穆看到那几封信猛的一下坐直,心中叹道,居然把这茬忘了,仁宣帝一连来了几封信,信中问了沈穆今年是否归京,兵部造了批新的甲胄与兵器都已经出来了,新春便可用上了等等之类的话。只可惜沈穆心大的很,看完就忘得本事也是出神入化,竟是一封都没回过。于是乎沈穆立马提了笔,龙飞凤舞的了回了封信,写完自己回顾了一眼,又觉着似乎太过冷淡对不住人家这一连几封信的问候,这才添了句寒暖不定,伏惟珍摄。

    李季看完他这一系列忙前忙后龙飞凤舞的动作后更是疑惑了,说“谁呀?还能让您老人家提笔?”

    沈穆瞅了李季一眼,从嘴里飘了几个字出来“京都那位”

    “恩?京都哪位?你在京中什么时候有相好了?”又突然想起沈穆走时的几次回头,顿时眼睛都瞪圆了,可是这沈穆在京中不是在营中就是在宫里,又或者同他在一起,那来的相好的?于是李季一把揪住了沈穆愤愤不平的说道“如实招来!”

    沈穆一看他的架势大有喋喋不休之势,生怕李季念叨下去,这几日战事不少脑子不太清净,经不住李季念了,便说“今上”说完也不管了,又躺回榻上眼睛一闭。

    李季听完愣了许久,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只感觉成千上万只乌鸦飞过,末了只能感叹“你跟那位情谊可真是非同一般呐!”

章节目录

满月居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有棵皂角树25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有棵皂角树25并收藏满月居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