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欧阳秀才头戴镶玉的黑色瓜皮帽，身着半新的青色棉袍，双臂背在长辫及腰的身后，手持玉嘴铜锅楠竹杆烟袋，脚蹬黑色的双道梁千层底布鞋，轻踩着青砖铺成的人字形地面。脸上挂着美滋滋地笑意，惬心地欣赏着这座刚刚落就，目前还只属于他自己的四合院。
欧阳家香醋是蟠州城家喻户晓的，生意好自然盈利不菲。可一家三口却一直住在秀才十岁那年，父母在醋坊后院盖起的三主三偏小院里。尽管多年间秀才数次跟爹娘提议，另选一处建座像模像样的新宅，父母都始终没有满足他的心愿。
三年前的深秋爹得病去逝，去年早春娘也染疾身亡。娘离世后三月余，秀才就在距香醋作坊里许，已有蟠城的多个进士、举人、秀才，文人墨客、迁客骚人在此建房，被蟠州人称为魁星街的地段置办下一块宅基地。之后自画了数张宅院的草图，请教了建房工匠，定下来宅院的图样。去年初秋动土，今年初春竣工。
这座四合院上房五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大门开在四间倒房的中央。各房前均有四尺多宽的走廊，主房大门两侧紫红色立柱上，明刻着欧阳秀才书写的“欧阳门庭廪善生，书香门第永世昌”。
此地的四合宅院多不带走廊，自欧阳秀才在江南一个秀才家走廊品茶之后，他就规划起了自家新宅的模样。原来秀才自小就有个癖好，极爱欣赏雨天的雨景，倾听雨天的雨声。他曾无数次跟一些秀才说，观雨景听雨声才最为安神养性。自家的宅院建有走廊，雨天时走廊里摆只茶桌，坐在桌边喝着茶水抽着旱烟，欣赏着如诗如画的雨景，倾听着天籁之音的雨声，那才是读书人极其享受的场景。
房宅的用料同样讲究，上等的青色黛瓦和其它上等建料自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粘连墙缝的材料竟也用糯米汁、麻刀、石灰和猪血调和。之前用此材料粘连砌墙的只有城西的张百万，可人家张百万的家底至要有半个城。同为秀才的好友就对秀才说，家底还不算太厚的门户建宅院，都是用石灰麻刀粘连墙体的，没必要去学张百万。秀才却坚称家宅要住几代人，传承后代的宅院必须稳固数百年。
说起这处宅院还要特别说到，位于东耳房和东厢房下的地下暗室。暗室约有两间屋大小，高九尺，地面和墙壁均为青砖砌成，顶部用青石块砌成了拱形。仅容一人上下暗室的进出口，隐蔽在存放杂物的东耳房，枣木打制的木梯进出。
宅院门楣上是块长方形的整块青石，阴刻着秀才书写的“欧阳宅院”四个径尺楷字，匾额的四周雕刻着仙鹤花卉图案。朱红色的两扇门板上镶嵌铜制的狮头门钹，门前的一对鼓形门墩上，雕刻着雌雄双狮伴幼狮的狮滚绣球图。
秀才十四岁就已娶妻，五年过后却未给欧阳家增添儿女，秀才爹娘便认定儿媳妇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初秋的一日，爹娘喊过秀才夫妻说出要给秀才纳妾之事。
媳妇嘴里不说心里憋气，暗自寻思，嫁到这个家两年余时，他就因为没有怀上孩子遭公婆的白眼，而今秀才要是纳妾生了子，自己在这个家再无抬头之日。
恰在那几日媳妇来红与秀才做不了床第之事，晚上睡在床上时，媳妇就对着秀才惙怛伤悴地哭泣，嘴里亦是不停地嗔怨：“是你这个书呆子没有用，撒的都是瘪种才长不出庄稼，怎能怪罪我的这块肥土地？”竟还抓着秀才□□里的那根东西恐吓：“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敢纳妾，我就敢割了你家这个香火扔给狗吃？”
秀才自把媳妇娶进门，一直都对大自己五岁的媳妇百依百顺，这会听了媳妇的话不免心悸，就委屈地说：“又不是我要纳妾的，爹娘做主我有什么法子？”
媳妇暗想，这事确实也怪不得秀才，兀自思谋了两日，偷偷找到了公婆相托给秀才寻妾的媒婆，哭着说出不要给秀才说媒的话意，再掏出几两银子给了媒婆。媒婆本来就是依靠说媒收喜钱谋生的，不用跑腿费神白得银子自然乐意。
过了几日，媳妇的身子干净，晚饭后洗刷完毕，回屋上床就脱了个光溜，瞪眼看着坐在桌前看书的秀才，没好气地嚷出两个字：“犁地。”
“犁地”之话为他们夫妻间的床头私语，成亲的几年间，小两口每每要做夫妻之事时说的都是“犁地”，完事后秀才亦会心满意足地笑曰：“良种入地。”
今晚他们俩做着夫妻之事时，媳妇口里依旧不停地唠叨：“我就不信我油乎乎的肥田长不出苗，我就不信我的肚子是块盐碱地。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五更半夜头捂被窝里好好地琢磨，瘪种子就算撒进再肥的地里，能生出芽吗？”
秀才纵横沙场正酣时也无心言语，偃旗息鼓后刚说罢“良种入地”，媳妇就一下子把他推下了身去，拿过枕头下的一颗干红枣塞了进去。秀才见后疑惑，就问她这是干啥的？媳妇瞟了他眼没好气地嗔怨：“良种良种，狗屁！你撒的大多是些瘪种子，有几颗成的（饱满的）还淌跑了，俺不用这堵上咋能养出娃？”
但是，如此几个月过去，媳妇的肚子还是没有丁点儿动静。媳妇心里躁急，暗自疑思：“都这么着了怎么还是怀不上孩子？难道我真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我这肚子真是块盐碱地？”这当口，婆婆又听说媳妇在媒婆处使钱的事，夫妇俩喊过来秀才，又逼问出媳妇要割下欧阳家香火的话语，夫妇俩差点背过气去。
婆婆手指媳妇一顿臭骂：“你的心咋就这么狠毒？俺欧阳家和你无怨无仇，你为啥非要断了俺家的香火？”再就威逼秀才休妻。秀才执意不肯，爹动手打骂，娘便痛哭流涕：“你要不休了这个败家的女人，你也就没了爹娘，你看我敢不敢在你跟前碰死？”没成想秀才还没写下休妻文书，媳妇却在当晚投了环城河。
媳妇虽未给秀才生下一男半女，可小两口的感情却一直很深。当初爹娘给秀才娶了这个大他六岁的媳妇，也是因为作坊的生意太忙，为了照顾整天只知道读书的秀才。媳妇自从嫁给了秀才，除了起早贪黑的为全家人做饭洗衣，也如姐姐疼爱弟弟一般无异，每日精心地照料着秀才的饮食起居。秀才本来就是独苗，多年来也是把媳妇当作至亲的。媳妇死后秀才伤心难过决意不娶，也再无继续读取功名的心思。两个月后，恰有蟠城的两个秀才要去南方游学，秀才为了散心，更是为了跟爹娘置气，就跟着两个秀才游学去了江南各地。
秀才老家是山西梗阳县的，两岁时才随父母在蟠州落户。那两年梗阳连着大旱，饿死人遍野，继而流行起霍乱，满门灭绝的人家不计其数，欧阳一门仅活下秀才的爷爷奶奶和爹娘。至爷爷奶奶也相继染上霍乱后，爷爷把卖地所得的二十多两银子，交给尚未染病的秀才爹，令他赶快带着也未染病的妻儿逃命。秀才爹为了延续香火听从了父母吩咐，携妻带子逃离了梗阳。
秀才的爷爷奶奶在儿子一家走后，相扶挪到中隐山里，找了处夹缝滴水的小山洞，偷食饿死病死乡邻的皮肉，老两口竟然全都慢慢痊愈了身子。
瘟疫过后天降甘雨，因为变卖了家中的土地，老两口依然居住在山洞依靠野果野菜度日。半年后返家，爷爷到富人家当短工糊口，两年后却不知得了什么疾病猝然离世。无依无靠的秀才奶奶期盼儿孙返乡无果，听了同为躲避瘟疫离乡又返回的邻村人说，在河南某地见过她儿子一家，随即离开老家远赴河南寻亲。三年后，病死在距蟠州二百余里河南境地的一处山坳里，落得个尸骨无存。
秀才爹带着妻儿一路乞讨兼做短工，来到蟠州后决定在此落脚。黄河故道边搭了个棚子，凭借自小所学做醋的手艺，用一路舍不得花用的二十几两银子，做起了香醋生意。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本为糊口做起的挑担生意，竟然深受蟠城人的喜爱，没多久欧阳家的香醋就在蟠城传扬开来。爹又在原有的配方中加了几味适合蟠城人口味的中草药，创新改进些酿造的工序，做出的香醋液态清亮、味道香醇，生意也逐日红火。也正因为生意日渐红火，爹娘又笃信感染瘟疫的父母早已离世，老家无人又无土地，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按理，生意红火应该扩大作坊的规模，可身为外乡人的爹娘却惧怕树大招风，三年过后才在棚子就近置了块宅基地，盖了几间房子和一处规模不大的作坊。
如今秀才不愿再娶，还弃家游学去了外地，秀才爹娘有心再生却已无力。自从躲避瘟疫离开家乡，一路风餐露宿受尽煎熬，秀才爹的香火早不中用。在蟠州定居后虽也看过不少中医，吃了很多回春的草药，最终还是没有恢复阳气。眼见家门将要绝后却没半点法子，不善言辞的秀才爹整日忧闷，三年后得病去世，死后双眼也是睁着的。好在秀才娘是把经营作坊的好手，香醋生意依然红火。
可悲的是，去年春上娘也患了重疾，临终前费力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秀才的脸一掌后哭着恳求：“儿啊，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秀才，怎能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欧阳家要是在你这辈绝了后，你死后怎么面对欧阳家的列祖列宗？”
秀才在新宅尚未落成时，就把有意续弦的想法告诉了醋坊大师傅。大师傅恐慌地摆手说不可，你爹的守孝期还有年余，你娘的守孝期才刚刚开始，你现在怎么可以续妻？乡邻和蟠城的一些秀才也是苦口相劝，可秀才却坚持：“娶妻是为了早日了却爹娘的心愿，为了尽快续上欧阳家的香火，爹娘在那边只会高兴，怎能怪罪？守孝三年本就是迂腐之事，早点了却爹娘的心愿才为大孝！”
秀才十四岁考取得秀才，而且还是岁科两试一等第一名的廪膳生。他这个年纪就享用朝廷供给的廪米廪饩银，在蟠州城乡还是第一个。当时曾轰动了整个蟠州城，很多人都说他日后会有无量的前程。可之后多年秀才却是再怎样苦读，屡次会试都未中举。父母眼见秀才考取举人无望，就要求秀才学着管理醋坊的生意，可秀才却对醋坊没有丝毫兴趣，每日里只和一帮文人骚客吟诗作对，论今谈古。
但是,父母双亡后秀才就不得不管起作坊了。作坊是父母创下的基业，也是他能够存世的根本。他自小娇生惯养使钱阔绰，仅靠朝廷拨给的廪米廪银绝不够用，就是对生意再没兴趣他也要经营下去。好在醋坊里都是老伙计，父母在世时对他们都不薄，他们也要依靠醋坊养家糊口，所以伙计们均都尽心尽力。
此时的欧阳秀才欣赏着新宅，心里就暗暗地告诉自己：“用爹娘的留下的钱造了这么气派的宅子，是要尽快娶妻生子了却爹娘的心愿了。况且你自己也需要女人。”心里说着就不自觉地自语：“娶！尽快娶！填房也要风风光光的娶！”
这时节大门的门钹响起，秀才以为又是亲朋前来观看新宅的，打开大门却见是个右手持钵左手捻珠的和尚。和尚六十有余，脸盘圆胖，眉须垂颊，颇具仙风。秀才与和尚互道了“阿弥陀佛”后，探手从衣袋里摸出几块铜元放入和尚的钵里。和尚定睛端详着他却不动步，少顷询问可否院内一观。秀才拱手请入。和尚进院四下看了阵却没有说任何话语，出门后才说：“院里种颗石榴树吧。”
秀才听了和尚的话心一禀，暗想石榴多籽，和尚这话可能和欧阳家的子嗣有关，谢了后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和尚的钵里。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秀才看着离去的和尚紧跟几步，询问和尚是那座寺庙的，和尚答：“茂山寺。”
又过了几日，城南做酱菜兼卖酱油醋生意的鳏夫程掌柜，来到欧阳家醋坊批发香醋，听伙计们议论秀才打算续弦的事，当时就有心把十七岁的独生闺女许配给秀才，回家后就和女儿说起了此事。女儿曾多次听父亲说起过，欧阳家秀才才貌双绝，最近又听父亲说秀才新盖了座气派的大宅子，也就含羞应允。
程掌柜早就跟醋坊大师傅熟络，次日过来和醋坊大师傅说起此事。说话闲谈间大师傅说到秀才自小只知道读书，对生意没有多大兴趣，秀才续弦，除要求女方的美貌外，还希望女子如秀才娘那样管理醋作坊。程掌柜思索了一会后说，如果秀才娶了他闺女，他愿意歇了自家的买卖，随闺女过来帮忙打理作坊的生意。
几日后，秀才偷偷去看了程家女子。
程掌柜闺女桃腮杏脸、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秀才见后脑中立马映出“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诗句。没多日三媒六证、换帖传柬、纳彩行聘、定了吉日。五月初六这日，八抬大轿，八面喜鼓，持旗开道，高调迎娶。
人们惊诧秀才守孝期间迎娶填房，感叹秀才娶填房还操办如此盛大的宴席，为此蟠州的百姓议论羡慕了好一阵，也背地里指责辱骂了秀才一阵子。
这年盛夏的某日，多日没出门的秀才忽然想起了茂山寺，随即前往。
茂山寺虽是蟠州的最早建造的大寺院，却因距城三十里，所以城内的信众多是去城南三里的蟠龙寺。又因茂山寺供奉的是大梵天王，不是多数佛徒心里认为的法力高悬，灵验无比的释迦牟尼佛和观世音菩萨，所以城内的佛教徒和佛教信众去茂山寺上香的并不多，秀才也只是几年前随爹娘和死去的媳妇去过两次。
秀才自幼只知道读书写字，对僧道也没有多少了解，自然对烧香拜佛没有多大兴趣。那两次随父母、媳妇过来上香后，他就独自在院中游玩。倒是觉得寺院恬静怡然，是处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这次过来上香跪求后竟也不知所求何事。
秀才在寺院各处闲逛时来到院子的西北角，看到两个沙弥井边手摇辘轳打水，感觉口渴走了过去。秀才饮水后和沙弥闲聊起来，沙弥见他神态不凡也乐于攀谈。秀才就问到井水怎会比其它井水清醇甘甜，一沙弥就满脸得意地说，此井为黄帝后裔圣人弟子宗圣教鞭所掘，又居大梵天王圣殿之内，井水自然是其它井水可比。之后另一个沙弥又说出多年前此井发生的一桩奇事。
多年前初冬的一天，刚用过晚斋的寺院僧众忽听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井里。方丈遂即带人过去查看，果然看到井边有大片水迹。方丈等僧来到井沿俯看，就看到水面漂浮着一片荷叶。所有人观后都很心疑：已至冬季，这片新鲜的荷叶来自何处？为何一片荷叶落在井里竟会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方丈命人打捞上来，众僧观后又是疑惑，这片荷叶为何要比他们见过的荷叶更加翠绿？
方丈命人把荷叶置放大殿，待他思考一夜后再做定论。却不想，次天早课后去大殿礼佛时,竟发现荷叶已无踪迹。那之后井里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响动.有僧人就说井里有天王圈养的天物，也有僧人说井内是天王惩罚的天物。反正不管是圈养的还是惩罚的，天物就是仙物。有仙物呆在此井里，所以井水会如此甘醇。
秀才见沙弥说的认真，点头称奇，井沿下望，也未见井里有大的动静，却看到水面有细微的波动。问之，一个沙弥说，井内不止有仙物，还有其它说不清的生物，只是从来没有打捞上来过。他还听老辈的和尚说，先前的几个长老都亲眼见过，有只白色的天鹅飞落在井沿。之后寺院的僧人都认定，天鹅是天王派来给井里的仙物送吃的，所以井里就有了小鱼、小虾、虫类等生物。秀才更是称奇。
秀才之后又来过茂山寺三次，第三次遇到了要他在新宅栽棵石榴树的和尚，才得知这和尚是寺院的西堂，秀才问起西堂井中之事，西堂只是看着秀才微笑却不答复。之后秀才来寺院再没有见过西堂，寺内僧众无人知晓西堂去处，方丈亦是不言西堂来自哪座寺庙，又是去往了何方。此后秀才成了大梵天王的信徒，初一、十五必来叩拜上香、供奉香油，虔诚地请教方丈一些佛教方面的知识。
媳妇贤惠聪明，自小又跟父亲认识些字懂些算术，父女俩联手把醋作坊经营得井井有绪。两年后秀才喜得贵子，取名光宗，可让秀才苦恼的是，自媳妇生下了光宗，六年过后却再没怀上孩子。媳妇感觉对不起秀才，有天晚上就跟秀才提起纳妾之事：“欧阳家这辈就你一根独子，下辈总不能还是一根。咱家这么好的生意，这么大的宅院，只生光宗一个独苗是要给人说闲话的，你还是纳个妾吧。”
秀才感激媳妇心念欧阳家，没言语却点了下头。三个月后媳妇给秀才买了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却让秀才皱眉。该女人相貌平平，又腰粗体壮，绝对无法跟秀才媳妇苗条的身段和美貌无法相比。可这也正是媳妇思虑后的心计：秀才纳妾只是为了给欧阳家生养孩子，绝不可让秀才的心也随妾去。
媳妇就和言细语地对秀才说，有这样的身架这样的大屁股女人才能多生养孩子。秀才心里虽不满意，看了看媳妇的细腰俏屁股，想着先前也听说过大屁股的女人能多生养，也就认为媳妇的话在道理。三个月后妾有身孕，秀才和媳妇都期望这个妾能给欧阳家添个男丁，却不想妾却在分娩时难产，大人孩子双亡。
过了两年秀才媳妇又给秀才纳了一妾。这个女人刚满十八岁，长相更是远远不及秀才的媳妇，可她却是把干活的好手。年余后顺利生下个男孩，秀才听了媳妇的话，给孩子取了“狗蛋”这个好养活的名字。
可天不随愿，狗蛋刚满二岁时，再次怀上五个多月身孕的这个女人，带着狗蛋去环城河边洗衣服时，狗蛋却滑落到了河里。这女人惶急地下河去捞，结果女人和狗蛋都没上来，三条人命全都归西。眼看到了不惑之年，秀才就对媳妇说，老天爷让我这辈子只有一子，恐怕再纳妾也留不住孩子，反倒害了人家女子。
秀才一门心思地想把光宗培养成举人、进士、状元光宗耀祖，但是，光宗七岁那年却废除了科举。秀才虽也常和那些秀才们议论大逆不道的变革，也都断定变革不能长久，可之后的新学堂却越建越多，渐渐地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可他脑中唯有读书高的理论却是根深蒂固的，于是把光宗送进了新学堂。
令秀才失望的是，光宗对读书没有任何兴趣，却对醋作坊情有独钟。好歹光宗从官立中学毕业，秀才当年就托媒给他定下门亲事。女子为东城康财主的三千金，貌美如花。三年不到光宗媳妇生了个儿子，秀才把本为次子所取的“耀祖”之名给了孙子，期盼孙子实现他的“光宗耀祖”梦。此后秀才夫妻也把作坊的事务全都交由光宗两口子打理。光宗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胚子，没几年就把作坊扩大了几倍，欧阳家的香醋除销售在本地，还销往安徽、河南、山东等地。
但是，做醋的秘方秀才却封口不传，他担心年少气盛的光宗泄露出去，可这份看似必要的行为，却葬送了欧阳家红火的生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怎能按凡人所思的行事？
秀才六十岁那年的仲夏，晚饭时他还吃了半盘子猪头肉，喝了四两烧酒，一碗羊肉汤和两个烧饼，夜里睡觉时，竟然毫无征兆地断了气息。光宗把秀才送下地才想起做醋的秘方。早先他就听秀才说过，秘方是要在他临死前口传的，可还听说秀才用笔墨记录的一份藏了起来，至于藏在何处却并未说出。
秀才突然咽气，没得到口传秘方的光宗，也只好找寻秀才记录的那份了。可全家人屋里屋外地下室，就连墙角圪垃里都找寻遍，依旧未见秀才记录的秘方。
香醋秘方消失，光宗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做出先前的香醋，自此“欧阳家”香醋逐渐败落。至秀才的孙子耀祖十八岁娶亲时，醋作坊已经是个空架子。
耀祖成亲的次年也得一子，取名欧阳安平。两年后的秋天光宗去世，耀祖不得不变卖已经没有营利的醋作坊，至此蟠城人津津乐道的“欧阳家香醋”消失。
秀才直到孙子这辈都没完成他“光宗耀祖”的心愿，倒是重孙欧阳安平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蟠州市第一中学教书，后与战争孤儿的同事毛玉琴结婚。
第三年，毛玉琴怀孕刚刚九个月的冬至，欧阳家老宅子出了件奇事。
星期日，欧阳安平的母亲一早起来，突然发现院中的石榴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朵。石榴花本是五月开的，冬日里开花闻所未闻，况且头天也没见树上有任何的花蕾，没成想今日一早竟然花红满树。母亲惊愕之余不免心怯，慌忙喊起没起床的丈夫和欧阳安平夫妇，全家人围着石榴树看，越看越是恐慌。
这桩奇异之事，一个上午便迅速地传开，前来观看稀奇的人们见到挺着大肚子的毛玉琴，议论的话语各异。有人就在欧阳家人面前说，欧阳家石榴树反季开花，肯定会有大喜临门，即将出生的孩子肯定不是凡人。也有人背地里说，石榴树反季开花诡异，欧阳家可能要生祸事，毛玉琴肚里的孩子说不定是个妖孽。
次日晚，没到预产期的毛玉琴突感腹痛，半夜时破水。欧阳安平和母亲把毛玉琴送进医院，午夜二时毛玉琴顺利生下个男婴。
欧阳老宅奇异的石榴花开后降生的这个男婴，引得人们的纷纷议论。欧阳安平却想，儿子的降世可谓一鸣惊人，跟家人商议后给儿子取名为欧阳一鸣。
欧阳秀才头戴镶玉的黑色瓜皮帽，身着半新的青色棉袍，双臂背在长辫及腰的身后，手持玉嘴铜锅楠竹杆烟袋，脚蹬黑色的双道梁千层底布鞋，轻踩着青砖铺成的人字形地面。脸上挂着美滋滋地笑意，惬心地欣赏着这座刚刚落就，目前还只属于他自己的四合院。
欧阳家香醋是蟠州城家喻户晓的，生意好自然盈利不菲。可一家三口却一直住在秀才十岁那年，父母在醋坊后院盖起的三主三偏小院里。尽管多年间秀才数次跟爹娘提议，另选一处建座像模像样的新宅，父母都始终没有满足他的心愿。
三年前的深秋爹得病去逝，去年早春娘也染疾身亡。娘离世后三月余，秀才就在距香醋作坊里许，已有蟠城的多个进士、举人、秀才，文人墨客、迁客骚人在此建房，被蟠州人称为魁星街的地段置办下一块宅基地。之后自画了数张宅院的草图，请教了建房工匠，定下来宅院的图样。去年初秋动土，今年初春竣工。
这座四合院上房五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大门开在四间倒房的中央。各房前均有四尺多宽的走廊，主房大门两侧紫红色立柱上，明刻着欧阳秀才书写的“欧阳门庭廪善生，书香门第永世昌”。
此地的四合宅院多不带走廊，自欧阳秀才在江南一个秀才家走廊品茶之后，他就规划起了自家新宅的模样。原来秀才自小就有个癖好，极爱欣赏雨天的雨景，倾听雨天的雨声。他曾无数次跟一些秀才说，观雨景听雨声才最为安神养性。自家的宅院建有走廊，雨天时走廊里摆只茶桌，坐在桌边喝着茶水抽着旱烟，欣赏着如诗如画的雨景，倾听着天籁之音的雨声，那才是读书人极其享受的场景。
房宅的用料同样讲究，上等的青色黛瓦和其它上等建料自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粘连墙缝的材料竟也用糯米汁、麻刀、石灰和猪血调和。之前用此材料粘连砌墙的只有城西的张百万，可人家张百万的家底至要有半个城。同为秀才的好友就对秀才说，家底还不算太厚的门户建宅院，都是用石灰麻刀粘连墙体的，没必要去学张百万。秀才却坚称家宅要住几代人，传承后代的宅院必须稳固数百年。
说起这处宅院还要特别说到，位于东耳房和东厢房下的地下暗室。暗室约有两间屋大小，高九尺，地面和墙壁均为青砖砌成，顶部用青石块砌成了拱形。仅容一人上下暗室的进出口，隐蔽在存放杂物的东耳房，枣木打制的木梯进出。
宅院门楣上是块长方形的整块青石，阴刻着秀才书写的“欧阳宅院”四个径尺楷字，匾额的四周雕刻着仙鹤花卉图案。朱红色的两扇门板上镶嵌铜制的狮头门钹，门前的一对鼓形门墩上，雕刻着雌雄双狮伴幼狮的狮滚绣球图。
秀才十四岁就已娶妻，五年过后却未给欧阳家增添儿女，秀才爹娘便认定儿媳妇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初秋的一日，爹娘喊过秀才夫妻说出要给秀才纳妾之事。
媳妇嘴里不说心里憋气，暗自寻思，嫁到这个家两年余时，他就因为没有怀上孩子遭公婆的白眼，而今秀才要是纳妾生了子，自己在这个家再无抬头之日。
恰在那几日媳妇来红与秀才做不了床第之事，晚上睡在床上时，媳妇就对着秀才惙怛伤悴地哭泣，嘴里亦是不停地嗔怨：“是你这个书呆子没有用，撒的都是瘪种才长不出庄稼，怎能怪罪我的这块肥土地？”竟还抓着秀才□□里的那根东西恐吓：“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敢纳妾，我就敢割了你家这个香火扔给狗吃？”
秀才自把媳妇娶进门，一直都对大自己五岁的媳妇百依百顺，这会听了媳妇的话不免心悸，就委屈地说：“又不是我要纳妾的，爹娘做主我有什么法子？”
媳妇暗想，这事确实也怪不得秀才，兀自思谋了两日，偷偷找到了公婆相托给秀才寻妾的媒婆，哭着说出不要给秀才说媒的话意，再掏出几两银子给了媒婆。媒婆本来就是依靠说媒收喜钱谋生的，不用跑腿费神白得银子自然乐意。
过了几日，媳妇的身子干净，晚饭后洗刷完毕，回屋上床就脱了个光溜，瞪眼看着坐在桌前看书的秀才，没好气地嚷出两个字：“犁地。”
“犁地”之话为他们夫妻间的床头私语，成亲的几年间，小两口每每要做夫妻之事时说的都是“犁地”，完事后秀才亦会心满意足地笑曰：“良种入地。”
今晚他们俩做着夫妻之事时，媳妇口里依旧不停地唠叨：“我就不信我油乎乎的肥田长不出苗，我就不信我的肚子是块盐碱地。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五更半夜头捂被窝里好好地琢磨，瘪种子就算撒进再肥的地里，能生出芽吗？”
秀才纵横沙场正酣时也无心言语，偃旗息鼓后刚说罢“良种入地”，媳妇就一下子把他推下了身去，拿过枕头下的一颗干红枣塞了进去。秀才见后疑惑，就问她这是干啥的？媳妇瞟了他眼没好气地嗔怨：“良种良种，狗屁！你撒的大多是些瘪种子，有几颗成的（饱满的）还淌跑了，俺不用这堵上咋能养出娃？”
但是，如此几个月过去，媳妇的肚子还是没有丁点儿动静。媳妇心里躁急，暗自疑思：“都这么着了怎么还是怀不上孩子？难道我真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我这肚子真是块盐碱地？”这当口，婆婆又听说媳妇在媒婆处使钱的事，夫妇俩喊过来秀才，又逼问出媳妇要割下欧阳家香火的话语，夫妇俩差点背过气去。
婆婆手指媳妇一顿臭骂：“你的心咋就这么狠毒？俺欧阳家和你无怨无仇，你为啥非要断了俺家的香火？”再就威逼秀才休妻。秀才执意不肯，爹动手打骂，娘便痛哭流涕：“你要不休了这个败家的女人，你也就没了爹娘，你看我敢不敢在你跟前碰死？”没成想秀才还没写下休妻文书，媳妇却在当晚投了环城河。
媳妇虽未给秀才生下一男半女，可小两口的感情却一直很深。当初爹娘给秀才娶了这个大他六岁的媳妇，也是因为作坊的生意太忙，为了照顾整天只知道读书的秀才。媳妇自从嫁给了秀才，除了起早贪黑的为全家人做饭洗衣，也如姐姐疼爱弟弟一般无异，每日精心地照料着秀才的饮食起居。秀才本来就是独苗，多年来也是把媳妇当作至亲的。媳妇死后秀才伤心难过决意不娶，也再无继续读取功名的心思。两个月后，恰有蟠城的两个秀才要去南方游学，秀才为了散心，更是为了跟爹娘置气，就跟着两个秀才游学去了江南各地。
秀才老家是山西梗阳县的，两岁时才随父母在蟠州落户。那两年梗阳连着大旱，饿死人遍野，继而流行起霍乱，满门灭绝的人家不计其数，欧阳一门仅活下秀才的爷爷奶奶和爹娘。至爷爷奶奶也相继染上霍乱后，爷爷把卖地所得的二十多两银子，交给尚未染病的秀才爹，令他赶快带着也未染病的妻儿逃命。秀才爹为了延续香火听从了父母吩咐，携妻带子逃离了梗阳。
秀才的爷爷奶奶在儿子一家走后，相扶挪到中隐山里，找了处夹缝滴水的小山洞，偷食饿死病死乡邻的皮肉，老两口竟然全都慢慢痊愈了身子。
瘟疫过后天降甘雨，因为变卖了家中的土地，老两口依然居住在山洞依靠野果野菜度日。半年后返家，爷爷到富人家当短工糊口，两年后却不知得了什么疾病猝然离世。无依无靠的秀才奶奶期盼儿孙返乡无果，听了同为躲避瘟疫离乡又返回的邻村人说，在河南某地见过她儿子一家，随即离开老家远赴河南寻亲。三年后，病死在距蟠州二百余里河南境地的一处山坳里，落得个尸骨无存。
秀才爹带着妻儿一路乞讨兼做短工，来到蟠州后决定在此落脚。黄河故道边搭了个棚子，凭借自小所学做醋的手艺，用一路舍不得花用的二十几两银子，做起了香醋生意。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本为糊口做起的挑担生意，竟然深受蟠城人的喜爱，没多久欧阳家的香醋就在蟠城传扬开来。爹又在原有的配方中加了几味适合蟠城人口味的中草药，创新改进些酿造的工序，做出的香醋液态清亮、味道香醇，生意也逐日红火。也正因为生意日渐红火，爹娘又笃信感染瘟疫的父母早已离世，老家无人又无土地，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按理，生意红火应该扩大作坊的规模，可身为外乡人的爹娘却惧怕树大招风，三年过后才在棚子就近置了块宅基地，盖了几间房子和一处规模不大的作坊。
如今秀才不愿再娶，还弃家游学去了外地，秀才爹娘有心再生却已无力。自从躲避瘟疫离开家乡，一路风餐露宿受尽煎熬，秀才爹的香火早不中用。在蟠州定居后虽也看过不少中医，吃了很多回春的草药，最终还是没有恢复阳气。眼见家门将要绝后却没半点法子，不善言辞的秀才爹整日忧闷，三年后得病去世，死后双眼也是睁着的。好在秀才娘是把经营作坊的好手，香醋生意依然红火。
可悲的是，去年春上娘也患了重疾，临终前费力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秀才的脸一掌后哭着恳求：“儿啊，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秀才，怎能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欧阳家要是在你这辈绝了后，你死后怎么面对欧阳家的列祖列宗？”
秀才在新宅尚未落成时，就把有意续弦的想法告诉了醋坊大师傅。大师傅恐慌地摆手说不可，你爹的守孝期还有年余，你娘的守孝期才刚刚开始，你现在怎么可以续妻？乡邻和蟠城的一些秀才也是苦口相劝，可秀才却坚持：“娶妻是为了早日了却爹娘的心愿，为了尽快续上欧阳家的香火，爹娘在那边只会高兴，怎能怪罪？守孝三年本就是迂腐之事，早点了却爹娘的心愿才为大孝！”
秀才十四岁考取得秀才，而且还是岁科两试一等第一名的廪膳生。他这个年纪就享用朝廷供给的廪米廪饩银，在蟠州城乡还是第一个。当时曾轰动了整个蟠州城，很多人都说他日后会有无量的前程。可之后多年秀才却是再怎样苦读，屡次会试都未中举。父母眼见秀才考取举人无望，就要求秀才学着管理醋坊的生意，可秀才却对醋坊没有丝毫兴趣，每日里只和一帮文人骚客吟诗作对，论今谈古。
但是,父母双亡后秀才就不得不管起作坊了。作坊是父母创下的基业，也是他能够存世的根本。他自小娇生惯养使钱阔绰，仅靠朝廷拨给的廪米廪银绝不够用，就是对生意再没兴趣他也要经营下去。好在醋坊里都是老伙计，父母在世时对他们都不薄，他们也要依靠醋坊养家糊口，所以伙计们均都尽心尽力。
此时的欧阳秀才欣赏着新宅，心里就暗暗地告诉自己：“用爹娘的留下的钱造了这么气派的宅子，是要尽快娶妻生子了却爹娘的心愿了。况且你自己也需要女人。”心里说着就不自觉地自语：“娶！尽快娶！填房也要风风光光的娶！”
这时节大门的门钹响起，秀才以为又是亲朋前来观看新宅的，打开大门却见是个右手持钵左手捻珠的和尚。和尚六十有余，脸盘圆胖，眉须垂颊，颇具仙风。秀才与和尚互道了“阿弥陀佛”后，探手从衣袋里摸出几块铜元放入和尚的钵里。和尚定睛端详着他却不动步，少顷询问可否院内一观。秀才拱手请入。和尚进院四下看了阵却没有说任何话语，出门后才说：“院里种颗石榴树吧。”
秀才听了和尚的话心一禀，暗想石榴多籽，和尚这话可能和欧阳家的子嗣有关，谢了后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和尚的钵里。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秀才看着离去的和尚紧跟几步，询问和尚是那座寺庙的，和尚答：“茂山寺。”
又过了几日，城南做酱菜兼卖酱油醋生意的鳏夫程掌柜，来到欧阳家醋坊批发香醋，听伙计们议论秀才打算续弦的事，当时就有心把十七岁的独生闺女许配给秀才，回家后就和女儿说起了此事。女儿曾多次听父亲说起过，欧阳家秀才才貌双绝，最近又听父亲说秀才新盖了座气派的大宅子，也就含羞应允。
程掌柜早就跟醋坊大师傅熟络，次日过来和醋坊大师傅说起此事。说话闲谈间大师傅说到秀才自小只知道读书，对生意没有多大兴趣，秀才续弦，除要求女方的美貌外，还希望女子如秀才娘那样管理醋作坊。程掌柜思索了一会后说，如果秀才娶了他闺女，他愿意歇了自家的买卖，随闺女过来帮忙打理作坊的生意。
几日后，秀才偷偷去看了程家女子。
程掌柜闺女桃腮杏脸、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秀才见后脑中立马映出“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诗句。没多日三媒六证、换帖传柬、纳彩行聘、定了吉日。五月初六这日，八抬大轿，八面喜鼓，持旗开道，高调迎娶。
人们惊诧秀才守孝期间迎娶填房，感叹秀才娶填房还操办如此盛大的宴席，为此蟠州的百姓议论羡慕了好一阵，也背地里指责辱骂了秀才一阵子。
这年盛夏的某日，多日没出门的秀才忽然想起了茂山寺，随即前往。
茂山寺虽是蟠州的最早建造的大寺院，却因距城三十里，所以城内的信众多是去城南三里的蟠龙寺。又因茂山寺供奉的是大梵天王，不是多数佛徒心里认为的法力高悬，灵验无比的释迦牟尼佛和观世音菩萨，所以城内的佛教徒和佛教信众去茂山寺上香的并不多，秀才也只是几年前随爹娘和死去的媳妇去过两次。
秀才自幼只知道读书写字，对僧道也没有多少了解，自然对烧香拜佛没有多大兴趣。那两次随父母、媳妇过来上香后，他就独自在院中游玩。倒是觉得寺院恬静怡然，是处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这次过来上香跪求后竟也不知所求何事。
秀才在寺院各处闲逛时来到院子的西北角，看到两个沙弥井边手摇辘轳打水，感觉口渴走了过去。秀才饮水后和沙弥闲聊起来，沙弥见他神态不凡也乐于攀谈。秀才就问到井水怎会比其它井水清醇甘甜，一沙弥就满脸得意地说，此井为黄帝后裔圣人弟子宗圣教鞭所掘，又居大梵天王圣殿之内，井水自然是其它井水可比。之后另一个沙弥又说出多年前此井发生的一桩奇事。
多年前初冬的一天，刚用过晚斋的寺院僧众忽听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井里。方丈遂即带人过去查看，果然看到井边有大片水迹。方丈等僧来到井沿俯看，就看到水面漂浮着一片荷叶。所有人观后都很心疑：已至冬季，这片新鲜的荷叶来自何处？为何一片荷叶落在井里竟会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方丈命人打捞上来，众僧观后又是疑惑，这片荷叶为何要比他们见过的荷叶更加翠绿？
方丈命人把荷叶置放大殿，待他思考一夜后再做定论。却不想，次天早课后去大殿礼佛时,竟发现荷叶已无踪迹。那之后井里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响动.有僧人就说井里有天王圈养的天物，也有僧人说井内是天王惩罚的天物。反正不管是圈养的还是惩罚的，天物就是仙物。有仙物呆在此井里，所以井水会如此甘醇。
秀才见沙弥说的认真，点头称奇，井沿下望，也未见井里有大的动静，却看到水面有细微的波动。问之，一个沙弥说，井内不止有仙物，还有其它说不清的生物，只是从来没有打捞上来过。他还听老辈的和尚说，先前的几个长老都亲眼见过，有只白色的天鹅飞落在井沿。之后寺院的僧人都认定，天鹅是天王派来给井里的仙物送吃的，所以井里就有了小鱼、小虾、虫类等生物。秀才更是称奇。
秀才之后又来过茂山寺三次，第三次遇到了要他在新宅栽棵石榴树的和尚，才得知这和尚是寺院的西堂，秀才问起西堂井中之事，西堂只是看着秀才微笑却不答复。之后秀才来寺院再没有见过西堂，寺内僧众无人知晓西堂去处，方丈亦是不言西堂来自哪座寺庙，又是去往了何方。此后秀才成了大梵天王的信徒，初一、十五必来叩拜上香、供奉香油，虔诚地请教方丈一些佛教方面的知识。
媳妇贤惠聪明，自小又跟父亲认识些字懂些算术，父女俩联手把醋作坊经营得井井有绪。两年后秀才喜得贵子，取名光宗，可让秀才苦恼的是，自媳妇生下了光宗，六年过后却再没怀上孩子。媳妇感觉对不起秀才，有天晚上就跟秀才提起纳妾之事：“欧阳家这辈就你一根独子，下辈总不能还是一根。咱家这么好的生意，这么大的宅院，只生光宗一个独苗是要给人说闲话的，你还是纳个妾吧。”
秀才感激媳妇心念欧阳家，没言语却点了下头。三个月后媳妇给秀才买了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却让秀才皱眉。该女人相貌平平，又腰粗体壮，绝对无法跟秀才媳妇苗条的身段和美貌无法相比。可这也正是媳妇思虑后的心计：秀才纳妾只是为了给欧阳家生养孩子，绝不可让秀才的心也随妾去。
媳妇就和言细语地对秀才说，有这样的身架这样的大屁股女人才能多生养孩子。秀才心里虽不满意，看了看媳妇的细腰俏屁股，想着先前也听说过大屁股的女人能多生养，也就认为媳妇的话在道理。三个月后妾有身孕，秀才和媳妇都期望这个妾能给欧阳家添个男丁，却不想妾却在分娩时难产，大人孩子双亡。
过了两年秀才媳妇又给秀才纳了一妾。这个女人刚满十八岁，长相更是远远不及秀才的媳妇，可她却是把干活的好手。年余后顺利生下个男孩，秀才听了媳妇的话，给孩子取了“狗蛋”这个好养活的名字。
可天不随愿，狗蛋刚满二岁时，再次怀上五个多月身孕的这个女人，带着狗蛋去环城河边洗衣服时，狗蛋却滑落到了河里。这女人惶急地下河去捞，结果女人和狗蛋都没上来，三条人命全都归西。眼看到了不惑之年，秀才就对媳妇说，老天爷让我这辈子只有一子，恐怕再纳妾也留不住孩子，反倒害了人家女子。
秀才一门心思地想把光宗培养成举人、进士、状元光宗耀祖，但是，光宗七岁那年却废除了科举。秀才虽也常和那些秀才们议论大逆不道的变革，也都断定变革不能长久，可之后的新学堂却越建越多，渐渐地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可他脑中唯有读书高的理论却是根深蒂固的，于是把光宗送进了新学堂。
令秀才失望的是，光宗对读书没有任何兴趣，却对醋作坊情有独钟。好歹光宗从官立中学毕业，秀才当年就托媒给他定下门亲事。女子为东城康财主的三千金，貌美如花。三年不到光宗媳妇生了个儿子，秀才把本为次子所取的“耀祖”之名给了孙子，期盼孙子实现他的“光宗耀祖”梦。此后秀才夫妻也把作坊的事务全都交由光宗两口子打理。光宗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胚子，没几年就把作坊扩大了几倍，欧阳家的香醋除销售在本地，还销往安徽、河南、山东等地。
但是，做醋的秘方秀才却封口不传，他担心年少气盛的光宗泄露出去，可这份看似必要的行为，却葬送了欧阳家红火的生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怎能按凡人所思的行事？
秀才六十岁那年的仲夏，晚饭时他还吃了半盘子猪头肉，喝了四两烧酒，一碗羊肉汤和两个烧饼，夜里睡觉时，竟然毫无征兆地断了气息。光宗把秀才送下地才想起做醋的秘方。早先他就听秀才说过，秘方是要在他临死前口传的，可还听说秀才用笔墨记录的一份藏了起来，至于藏在何处却并未说出。
秀才突然咽气，没得到口传秘方的光宗，也只好找寻秀才记录的那份了。可全家人屋里屋外地下室，就连墙角圪垃里都找寻遍，依旧未见秀才记录的秘方。
香醋秘方消失，光宗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做出先前的香醋，自此“欧阳家”香醋逐渐败落。至秀才的孙子耀祖十八岁娶亲时，醋作坊已经是个空架子。
耀祖成亲的次年也得一子，取名欧阳安平。两年后的秋天光宗去世，耀祖不得不变卖已经没有营利的醋作坊，至此蟠城人津津乐道的“欧阳家香醋”消失。
秀才直到孙子这辈都没完成他“光宗耀祖”的心愿，倒是重孙欧阳安平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蟠州市第一中学教书，后与战争孤儿的同事毛玉琴结婚。
第三年，毛玉琴怀孕刚刚九个月的冬至，欧阳家老宅子出了件奇事。
星期日，欧阳安平的母亲一早起来，突然发现院中的石榴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朵。石榴花本是五月开的，冬日里开花闻所未闻，况且头天也没见树上有任何的花蕾，没成想今日一早竟然花红满树。母亲惊愕之余不免心怯，慌忙喊起没起床的丈夫和欧阳安平夫妇，全家人围着石榴树看，越看越是恐慌。
这桩奇异之事，一个上午便迅速地传开，前来观看稀奇的人们见到挺着大肚子的毛玉琴，议论的话语各异。有人就在欧阳家人面前说，欧阳家石榴树反季开花，肯定会有大喜临门，即将出生的孩子肯定不是凡人。也有人背地里说，石榴树反季开花诡异，欧阳家可能要生祸事，毛玉琴肚里的孩子说不定是个妖孽。
次日晚，没到预产期的毛玉琴突感腹痛，半夜时破水。欧阳安平和母亲把毛玉琴送进医院，午夜二时毛玉琴顺利生下个男婴。
欧阳老宅奇异的石榴花开后降生的这个男婴，引得人们的纷纷议论。欧阳安平却想，儿子的降世可谓一鸣惊人，跟家人商议后给儿子取名为欧阳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