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没有天道你就信吗?”

    天音这时候的童音不仅仅虚弱,而且听起来甚至奶声奶气的,感觉年龄更小了几分,丝毫没有反驳江眠的时候能够中气十足的样子。

    所以呢?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说我是天道,你认吗?”

    为何不认呢?

    师昧现在的状态有点像身在五行外,不在轮回中,她无五感,却能看能听能感受。

    尽叹自己荒唐一生,如梦一场,若是真的一场梦就好了。

    可痛苦是真的,从灵魂深处战栗的那份痛苦在提醒师昧,这一切都是真的,这让她何尝不信?

    “……”天音沉默了一瞬。

    “师昧,我能感受你的感受,我能倾听你之心音,哪怕你再怎么强调自己相信,可是你在抗拒,你的三魂六魄都在抗拒。”

    天音的声音带着无奈,它没想到师昧到这个地步还保持着警惕和猜忌。

    师昧已经被骗过太多了……

    被骗去学习歌舞,结果不知亡国恨;被骗去挖观音土,结果不知饿殍恶;被骗去嫁娶婚姻,结果不知冥婚邪。

    她又怎么敢信?

    她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不敢全然相信江眠和天音。

    既然江眠心音完全和为人不同,既然世界甚至都和她认知的不同……

    那么何来相信?

    为何可信!

    “……师昧,我承认我对你隐瞒的一些事。”天音提了一口气,还是向师昧承认了。

    “你的走马灯不是我能控制的,更不是我记录的,我不知晓这些。”

    ……你是天道,什么叫“你不知晓”?天道不该注视一切、通晓一切吗?

    “吾即天道。”

    此四字,天音仿佛恢复了一开始那样的雌雄莫辨、老少难分的庄严洪音,可接下来的话又瞬间虚弱了下来。

    “但吾不知……实话说吧,我和你觉醒的时辰几乎同步,这意味着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但我微薄的能力无法去全然修正人世间的无常,故而给你带来的……抱歉。”

    天音此刻的童音弱弱的,此刻竟然有几分可怜。

    “师昧,我的人类,都在我蕴养的这片土地里不得安息。”

    “于是我应运而生,可我的道运一次次被打散,我庇护不了我的人类。”

    师昧就这样安静听着天音的陈述,天音的声音越发微小了。

    “但是你不一样,江眠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你确实有血脉能力开启一个法器。”

    这意思是,我……不是凡人?

    “不,你是,你在我的世间诞生,你只会是凡人。”

    天音话锋一转:“但世间所有生灵本就有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谁又能断言你没有特殊之处呢?哪怕我是天道,也不能直判。”

    师昧若有所思。

    天音又道:“命运并非既定——至少我应运而生时,我感悟的道是这样的。”

    或许不是“并非既定”,而是世间千千万万的生灵不愿既定。

    “不说这些了,如果你有机会一朝悟道,或许能有更深的感触。”天音不想说更多,“现在的时辰不多了,我还有些事情没和你解释清楚,不然你也不会放心。”

    师昧不置可否。

    “你的法器,或许就在画意山,和你血脉伴生,自你母亲走后,只有你能开启。”

    “或许是血肉,或许是情绪……这些都是能量,我们的世界不同于江眠所说的修真界,我们仅仅是普通平庸的凡人,只有这些可以称之为能量。”

    那么我历经三世能够觉醒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恨意足够给了这个法器能量?

    “……或许也还有我觉醒的原因,我追寻到了这个法器。”

    为什么语焉不详?

    “你要我说的话现在我也说不清具体原因……总之这个法器就在画意山,在师情——也就是你母亲的妆奁里的,是一只名曰‘洛书’的石黛。”

    仅仅是一只女子画眉的石黛?

    “仅仅?它既然是江眠也想带回去的法器,就注定并不会普通,哪怕是石黛,它也是可以写出这个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石黛。”

    “这也是你走马灯的由来。”

    竟然如此……

    “竟然如此,你的这次复生,极有可能保留记忆。”此刻天音说出来了师昧所想。

    “另外,我将我一部分力量用来影响了这次复生。”

    你做了什么?或者说,你能做什么?

    “那支石黛,背后定然不止这些因果纠缠,不然江眠也不会找不到,而据我所知,你的父亲创立的门派名曰画意门,做的最大的买卖就是情报。”

    “这也是他招来仇人的原因,师情去世,江晏清无法继续使用石黛洛书,而你又不被他重视,画意门生意断了,而江湖上那些人……”

    天音没有完全说清楚,但师昧并不准备在现在深究,至于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或许不是现在能一两句话能说清,为什么母亲的法器获益人是父亲?为什么母亲和修真界也有关联……

    “我只是绊住了你的师姐,不让她顺利远嫁,不过因为涉及到一个人的生死线……我只能将她拖到你父亲身亡,我现在的力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天音有些不好意思,但语气着急:“你这次复生,我会想办法让石黛‘洛书’直接到你手里!”

    可我就算复生,也只是在襁褓,我能做什么?

    师昧念及此有些丧气,就算知道了这些,就算背后还有无尽的谜团,可她终究再一次活着也只会是个普通的凡人,生存都是一大难题,何尝去查关于修真界的故事?

    仇人来自修真界,可笑!可悲!

    如果是和自己处在一个世间的平凡人,师昧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会拼一把复仇,可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更高的世界。

    比天更高的世界。

    她怎么去!

    “你只不知如何去,但你敢报复,但你想报复,不是吗?”

    天音明白师昧的顾虑,但并不认为师昧没有机会。

    “江眠正在我的人世间,这样一个他无法获得灵气,更无法使用修士手段的凡人间,而他身上的所谓‘读档系统’已经没有了能力,他只会等着修真界的人来将他接回去,这其中还有十几年,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

    “师昧,你想要报复,我难道就不想吗?”

    “我是天道,却不如一个法器,我也不甘呐!”

    天音的声音像是绷紧了一般,也带着不可言说的恨。

    “天地奠,四方陷,我的世间就这么被侵入,就这么被当作一个享乐场,一个修士的后花园,我不甘呐!”

    ……

    沉默弥漫,天音的童音回荡在师昧的灵海。

    师昧懂得,不甘!不甘!凡人怎么能甘心!凡人的道怎么能甘心!

    就因为修真界,就可以高人一等吗?就因为修真界,就可以决定一方世界的生死吗?

    哪里的道!哪里的理!

    所以呢?怎么做?

    既然天音提出,必然它已经对如何驱逐这些域外修真人有了想法。

    “我会通过一系列巧合,让你能拿到洛书,你需要想办法认主,这其中什么认主的道理我不曾发现。”

    就算你是天道,也有你不知道的?

    “……我也只是才觉醒而已,你的遭遇和江眠的事情,都是我通过洛书的记录,也就是你的走马灯才发现的纠葛。”天音腹诽,“你就,感应一下,他们修真界的人很看重这种灵光一现的。”

    这天道究竟靠不靠谱……

    “随即,我会让你的师姐,能够在人间养育你……因为远嫁一事被我模糊掉了,这一世她被绊在画意山,她能够庇佑你顺利长大。”

    这不会让江眠察觉不对吗?

    等等……不!不会!这就是机会!

    也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幸运,第一世被养在烟柳地,她学会的不仅是琴棋书画,更多的还是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还有捕捉细节的能力!

    江眠不会发觉不对,他重启的每一世都会有不同的选择,而世间的环境也会有一定程度的不同,第一世的战争,第二世的饥荒,第三世的人祸……不一样!这些细节不是一样的!

    如果说人的生死既定,现在的天道也只能通过模糊事件来绊住凡人,而不是直接决定生死,那么是否可以说,哪怕被江眠写好戏本,中间也有分支可以利用来影响过程。

    只要足够精细,只要足够多的变数……

    人可遁其一!

    “江眠找不到洛书的情况下,按照记录里的行为,他只会在我的世间到处拈花惹草,等待修真界的人联系。”

    “而这十几年,我会模糊掉你的存在,江眠既然在我的世间,且不知晓我已然诞生,这就已经是我们先手的一招了。”

    “就是不清楚他的法器还会不会有其他的能力,但你绝不能被找到……在此期间我负责罩你,你的师姐将会是你在人世间唯一的亲缘,哪怕你们之间没有血脉关系,这样你依旧也会实实在在有一个平稳一生的机会。”

    平稳的一生……

    那是师昧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真的能得到吗?

    “当然可以……这不是我都诞生了吗……”天音有些不忿,“你还是稍稍信任一下天道嘛!”

    ……

    师昧无言以对,在她感受中,这个天音自声音化作童音后,性格也顽童一般幼稚了起来。

    “咳咳!然后我们继续说,这十几年,你需要学会解析洛书,当然我也会想办法偷……啊,获得一些修真界的消息,然后你就得锻体练武了。”

    “不然你那三辈子加起来都不够打的……”

    师昧赧然,但与此同时也更恨江眠了。

    在江眠之前,她一腔虚无的恨意无处宣泄,但现如今,知晓了至少江眠是这个罪魁祸首,便是滔天的恨也都通通附了上。

    策白马啸西风,伴日暮倚修竹。

    她怎么没有梦过?

    或许这本就是作为凡人的桃源梦罢!

    在她被困在画船上,被圈在猪槽间,被锁在喜轿里的时候,她如何不想一马一剑驰骋江湖?如何不想身披日月放肆酩酊?

    但她身陷囹圄,双腿被折,双手被缚,恰如空壳的偶人。

    “额……然后的话,我也会积蓄力量,待到十几年后,修真界的人来接引江眠的时候,我们直接炸了他们的接引通道如何?”

    师昧没有问天道她一个凡人如何去炸。

    既然天道有极其恨的念头,它就总有一些手段去做复仇的事情。

    或许代价极大,但也无伤大雅了,因为她也有同样一个目的——复仇!

    “既如此,那我就放你走了,江眠那厮已经在行动了。”

    “嘿咻,走你——”

    同样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但师昧明显发觉这双手比起之前裹她进甬道的要小了许多。

    一阵天旋地转,师昧灵魂震颤分裂,于混沌中重组,她保持着恨意与思考,然后被振烈抢地。

    痛!又是无尽的痛!

    而这一次,师昧竟能哭号出声。

    “哇——”

    幸运的是,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生了。

    而不幸的是,作为襁褓里的婴儿,她似乎坠到了地上,再没有人来,她还不必去报仇,就已经要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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