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域边疆,乌云压天,闪电穿梭其中,暴雨将至。

    “战况如何?”

    伴随这道苍老的声音,一道闪电倏然劈开云层,冷白辉光映上竹制高楼,将容卉头顶的银角反照得熠熠生辉。

    水图城以北处,汉苗两军兵戎相见、短兵相接,金属相敲的清脆声如同老人移动时身上摇晃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容卉没有立刻回话,明明年龄看着不大,身上却没几分少女性气;安静、沉默地坐在蒲团上,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偶人,眼帘始终微垂,乌睫投下的淡淡阴影掩住了她无神的双眸——瞳孔扩散,看不到焦距。

    她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体内的母蛊,来使药人身体里的子蛊兴奋,让战场中的他们所向披靡、至死不屈。

    也正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操控蛊虫上,所以她无视了老者的问题,即使老者现如今的身份为掌控苗族祭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巴代,她也毫不在意。

    她敢这么目中无人,全因为她的身份——巫蛊师。

    由于苗疆地处森林沼泽之中,丛林树枝罅隙遍布毒蛇阴虫,梅雨季一来便终日环绕着呛鼻瘴气,只有苗族巫蛊师才有出入险地如入无人之境的能力,并能控虫蛇益族人,哪怕有苗民误入瘴气亦或被毒蛇虫所咬,只要有巫蛊师在,就能起死回生、枯树逢春。

    苗人一向尊敬巫蛊师。巴代虽不至于敬仰容卉,但他对她一向宽容,不会将她的冒犯放在心里。

    他背手朝容卉的走去,房间两边保护着容卉的苗兵躬身低头,没有阻止。

    巴代将手放在窗沿,眺望远处的战场,只觉得那些士兵如同成群蝼蚁,生与死全取决于上位者。

    也不知为何大轩对苗域如此虎视眈眈,苗王又为何频繁挑衅大轩,招致战争,两败俱伤。

    他不由叹了口气,感叹道:“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凡人的生死,不由得自己做主啊!”

    容卉眼睫微颤,没有回答。

    说者无情,听者有意,容卉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家族。

    容氏一族以善控药人享誉苗域,为其他蛊师世家所不能及,也因此招致了苗王的忌惮。毕竟一药人便可抵百人,自成军队。于是在容氏最春风得意之时,苗王暗中联合另外三大蛊师世家,一夜之间诛杀容氏上百人,容氏从此一蹶不振。

    但苗王并未赶尽杀绝,或许是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又或许是考虑到只有容氏直系可控药人,另有用处……总之,苗王深思熟虑后不仅没有杀她,还交给巴代精心抚养。

    容卉眼神晦暗,无不嘲讽地想,苗王确实是计深虑远,今日战场若无容氏一族炼制的药人出战,则会是格外艰难的角逐。

    狂风呼啸,夹杂水汽与血气,直冲高楼,将容卉脖颈处蝴蝶纹压领所镶嵌的细银丝吹乱,好像十几只白色蠕虫在她胸骨处扭动。

    伴随窸窸窣窣声响,几只看不到原色的甲虫爬到容卉脚边。容卉拿起一只甲虫,轻轻拂去它后背猩红血液,银色的背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将虫子举高,容卉歪着头打量它,电光石火间似乎知道了什么,微笑道:“他们退兵了。”

    苗疆蛊师善控毒虫,也能炼制蛊虫与其交流一些简单的信息。

    听到容卉这么说,巴代哈哈大笑,压在胸口的巨石总算是消失了。他用力拍了拍容卉的肩膀,震得她身上银饰噼里啪啦响,道:“多亏有你,我这就将好消息快马加鞭告知苗王。”

    “待人清理好战场后,你可以挑选汉人尸体作药人炼蛊。”

    容卉眼睛弯起,难得多了几分情绪:“多谢巴代。”

    她干活当然不能白干。

    …

    苗域气候湿润温暖,雨水频繁,尸体如果没有处理得当,便会污染水源,扩增瘴气,最终危害苗族。

    战争结束后,苗兵按照指示将身体缺残、骨瘦形销的汉兵扔至乱葬岗,其他完好且身强体壮的尸体则留给仵作处理。

    容卉只需前往义庄挑选仵作处理好的尸体即可。

    或许是战争胜利,苗族祖先神显灵,暴雨只下了一会就止歇了。乌云被扒开,天空碧空如洗,烈阳散发出的滚烫热度将血土蒸腾出浓稠又黏腻的腥气。

    容卉不着急去义庄,她准备先将药人召集数数,然后再去。一般而言不会有药人丢失,但家族习俗是出动药人召回后就需重新数算,过程很麻烦也浪费时间,但容卉仍固执地遵循这些规矩。

    数到最后,容卉不可置信眨眨眼,黑白分明的双眸满是迷茫。

    输错了?怎么少了一个……

    药人即使四肢脖颈砍断,只要蛊虫还在,就能控制仅剩的肉响应召唤。

    容卉又数了一遍,发现确实少了一个药人,难道有一只蛊虫死了吗?

    想到这里,容卉不自觉咬住指尖,反复碾磨,直到指尖出现一圈鲜红齿印她才停下。

    她整个人陷入了极度焦躁的情绪中,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嗡鸣声从左耳贯穿到右耳,让她冷静不下来。

    这些蛊虫都是家人费尽心血所炼制的,可以说它们就是家人的化身,她向来珍惜,而如今……

    容卉心如死灰,眼睛如死人般的无神,一想到她损失了家人留给她的蛊虫,只觉得自己害死了家族中的一员,愈发悲从中来,晶莹剔透的泪珠要掉不掉的挂在下眼睑处。

    直到身后传来侍仆的声音,她才收回心神,抹掉泪珠。

    “什么事?”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喑哑。

    侍仆没察觉不对劲,低头恭敬道:“家主,义庄传来消息,尸体都已经整理好了。”

    “好。”

    容卉转过身,方才崩溃的模样陡然不见。

    她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高贵得要人心生畏惧,只是她缩在袖口里紧握的手昭示了她的软弱与浮躁。

    “家主?”

    见容卉站在原地没动,侍仆只以为自己哪里触怒了对方,把头栽得更低了,支支吾吾道:“家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事。”

    容卉自是看出了侍仆的不安,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情绪,将手背在身后,平静道:“现在去吧。”

    前往义庄的路上,容卉嗅着周遭清新的空气,逐渐拾掇好了心绪。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已经损失了一只蛊虫,那便想办法再炼一只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太多人对容氏虎视眈眈,即使今日蛊虫没有损坏,也可能会被他人恶意破坏。如果她炼制的蛊虫没有家人强大,那她将失去利用价值,被豺狼饿虎撕咬殆尽。

    她瞬间想通了一件事,她得靠自己炼制更强的蛊虫!

    容卉行走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外侧,手腕银环勾着的铃铛偶尔作响,她脑袋里不自觉划过前些天看过的有关星罗蛊的书。

    星罗蛊炼制过程极为麻烦,须将缠丝虫植入药人体内后,每日将蛇黄、蝎粉、石斛与天麻研磨成粉再以毒液熬煮,以容氏针法激发蛊虫活性,再佐以熬煮好的液体,将其涂在虫子活跃的那块皮肤上。

    每日如此,持续六□□五日才能炼成此蛊。

    此蛊炼制条件苛刻、炼制时间久,非常考验蛊师的能力与耐心,稍有差错就功亏一篑

    传闻该蛊一旦炼成便可吞噬旧肉塑造新肉,也修复重塑断骨,这意味人可以以此改变样貌身形、治愈腿疾。

    最重要的是,炼制星罗蛊只是普通的药人是行不通的,需要找到一个体质上等的药人。

    容卉甫一踏入义庄里,喧闹的室内瞬间寂静,周遭落针可闻。看到容卉后,所有人都止住声音、缄口不言,刷刷起身,屈身俯首,唯恐自己行为不当惹怒了容氏蛊师。

    与面对其他蛊师世家不同,苗人对容氏一族素来畏大于敬,担心哪日得罪容氏,被炼作药人,死也不得入土安宁。

    对于旁人这等态度,容卉习以为常,她平静穿过战战兢兢的人群,直奔后堂存放死尸的地方。

    死尸全被苗人以粗布裹住脑袋,再用麻绳系在脖颈处固定;同时他们生前的上衣被完全脱下,□□上半身,更方便容卉挑选。

    容卉只需扫一眼就知道哪些尸体适合炼作药人,她边走边用手指点了几具尸体。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司坊官见此,连忙呼人将被选中的尸体抬去大厅,打算待容卉选完后一齐送入容家。

    容卉虽然选出了几个人,但她脸上始终未出现满意的表情。

    汉人体质良莠不齐,如今看到最好的躯体也只能用来炼制寻常蛊虫,没有意思。

    炼制罗星蛊对身躯要求极为严苛,需要经脉强劲有力、骨骼硬实修长、肌肉坚韧饱满,如此才能给蛊虫提供足够的营养,并能够将蛊虫困在药人体内。

    蛊虫狡诈贪玩,一旦察觉到人身羸弱,便会破身而出,那么蛊师所做的一切便会前功尽弃。

    逛完了大半个地方,容卉还是没挑到满意的,方才的期待散了一大半,不由得叹气出声。听到这声叹息,她身后的几个人只怕被迁怒,吓得浑身哆嗦,连忙下跪。

    容卉听到了身后膝盖下跪的啪嗒声,没有理睬,只是加快了步伐,打算快点看完全部的尸体作罢。

    她不是没有试过对人亲近,但是反而会要他们得寸进尺,随意冒犯她,不如就这样畏惧她来得方便省心。

    耳坠铃铛因她急躁的步伐发出清亮音声,司坊官和仵作听到铃声越来越远,以为容卉放过了他们,呼出一口气站起身,用袖口擦干额际冷汗后,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后堂以数片白幔分隔,容卉拂开最后一片帷幔,只以为终于到了失望的尽头,却没想她体内的母蛊闻到子蛊的味道兀地兴奋起来。

    丢失的药人在这?

    容卉匆匆扫过地面平放的十几具尸体,直到看到最靠近墙边的那具,她才凝住视线,眼内才终算是有了些许情绪。

    她向前走去,疑惑为何这只蛊虫未听从母蛊的呼唤,蹲下身细细打量着药人,指腹划过他的肌肤,仔细寻找那只蛊虫的下落。

    容卉没有回头,目不转睛盯着地上的药人发问:“在哪找到他的?”

    司坊官刚跑过来,喘着气,业业兢兢道:“禀大人,这些尸体全都是在战场上找来的。”

    战场?

    那是汉人害的?

    容卉柳眉蹙起,越想越迷糊。

    眼前这药人身体看不出任何问题,但为何他体内的蛊虫竟如此虚弱,竟直接沉睡了下去,连母蛊都没将它唤醒。

    汉人耍了什么阴谋诡计?

    这般想着,容卉决定好好检查一下眼前药人的身体,先排除是不是汉人把这具身体害出了问题。

    容卉执起他的手臂,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顺着他修长分明的手指朝小臂的尺骨摸去,然后是桡骨、肱骨、肋骨……全都一探究竟。

    可摸着摸着,她开始沉迷于对方绝佳的根骨上,把方才的目的丢在脑后。

    骨头似铁石般坚硬、松竹般流畅,是百年难遇的好骨头!

    容卉眉头松开,眼睛发亮,心中大喜。

    可仅仅是身骨优秀还是不够的,星罗蛊之所以难炼,就在于它需要药人无暇可击。

    不过根骨如此优秀,对他的经脉、肌肉要求也不必太高了,只要不拖后腿,那么炼制星罗蛊便绰绰有余。

    经脉决生死、处百病,是仅次于骨骼的地方。

    容卉首先按住他的脖颈处的经络,再慢慢顺到他的肢体处,过程中另一只手则揉捏他的肌肉走向。摸索完全后,容卉目若悬珠、贝齿粲然,没想到这药人的经脉肌肉都这么完美!

    容卉满意至极,激动中身体发颤,连脸颊都晕出桃花色的粉红。

    以这资质,别说炼制星罗蛊了,炼制传说中的蚀日蛊都绰绰有余!

    思及此,容卉懊恼地咬住下唇,这上等药人却被她忽视了这么久,简直是暴殄天物!

    反反复复摸了许久,容卉才念念不舍松开手道:“把他送到我屋子里,动作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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