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明澄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六月的早晨,离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有三年多了,离我从区刑警大队降职到平安桥派出所也有三年多了。

    那天早晨,是六月常有的阴晴不定的天气,有些闷。我给自己泡了一杯龙井,还有一杯咖啡,便坐下来,准备在记事本上记下今天必须要做的事情。老实说,这只是一种习惯的使然,这两年多,我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是今天必须要做的,这些事情,放在明天去做或是更遥远的未来去做,也并无不可。但那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在记事本上记下:调查嘉华集团及其董事长嘉鱼。

    多年之后,我回忆起那天早晨的情形,的确是有些异样。平时和我有说有笑的内勤玉露见到我时都低垂着头,眼神也躲躲闪闪的,让我好生纳闷。我只好若无其事地喝咖啡,不去想这些容易惹我心烦意乱的事情。

    云蒸霞蔚,窗外的合欢花开得正盛。我读高中时,并不认识合欢花,便想当然地望文生义把它命名为“凤凰花”,后来,我在南方看到了真正的凤凰花后,才知道错得很离谱。合欢花的花丝很细长,色彩也轻淡,那是一种界于水红和洋红之间的颜色,并不适合中国的水墨山水。

    毕竟还是年青,玉露轻声走到我的面前,眼神朝两边瞄瞄,这种煞有介事烘托神秘气氛的做法也是她惯常使用的,我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七哥,早饭吃了没?”这种虚晃一枪也是她的技法之一。

    我抿嘴微微一笑。

    “七哥,听刑侦的人说,你的前女友明澄姐死啦。”

    “什么?”我怔了一下。

    玉露还想说什么,派出所所长安邦向我招招手,“浪七,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邦是我师父,带我办过案子,我警官学院毕业后,在区局也办过一些案子,自觉逻辑和推理还是不错,但自跟随安邦后,我也学了不少东西,至少,我多言和傲慢的坏毛病便改了很多。所以,进入安所长的办公室,我一言不发,也不东瞧西望的,该说的话,安所长自然会和我说的。

    “浪七啊,上次有人送我两盒六安瓜片,我喝喝,感觉还不错,我也送你一盒。”

    “不用了,安所,我那西湖龙井都没有喝完呢。”

    “我说浪七,你这小子言多和傲慢的坏毛病的确是改了,可是你情商低的毛病也要相应提高啊,领导送你礼物,你说不要,就不要。”

    “对不起,安所,谢谢您的礼物,作为礼尚往来的一部分,我要请您喝茶或是喝酒,您选。”

    “这还差不多,都是我把你惯坏了,谁叫你是我徒弟呢。”

    安邦所长呡了一口茶,这汤色清亮的六安瓜片应当是清香宜人的吧。

    “浪七,我是想告诉你,我们辖区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刑事案件,一个年青的女子被人杀死,抛尸东湖,尸体沉在水中一个月之外,面目全非,没有辨认条件,后来经过失踪人口库梳理和DNA比对,是明澄,你的前女友,你们分手也有三年多了吧。”

    我默默点点头,不想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尽管分手后,我对明澄还心存怨念,但我并不希望她死。

    “你们最近没有见过面吧。”

    我摇摇头,“分手后便没有见过面,那一天也正好是我到平安桥派出所报到,所以记得很清楚,算来也有两年半了。”

    “你对她的现状一点不了解吗?还是听说过一些?”

    “不是很了解,听同学说起过一些,听说她找了个男人,那个男人应当是江州城数一数二的富二代,对她也不错,说是要结婚,至于有没有结婚,我不得而知,听那个意思,好像明澄好像以怀孕为要挟,逼他结婚。”

    “那个男人,我们调查过了,是江州城最大的上市公司嘉华集团股份的大股东兼董事长嘉鱼,可是那段时间他一直是在南非,谈什么金刚石生意,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他的手机通讯记录和财务信息我们都查过了,一点反常也没有,所以,嘉鱼这个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嘉华集团董事长嘉鱼?”我问道。

    “对哦,嘉鱼是单身啊,那么,他为什么不与明澄结婚?况且……”安邦沉吟起来,“据法医说,明澄怀孕已有五个多月了,根据嘉鱼的出入境记录,他去南非时,明澄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照理说,明澄肚子里的胎儿应当是嘉鱼的,嘉鱼没有理由杀死明澄啊,完全没有动机嘛。”

    “嘉鱼知道明澄死了吗?”

    “应当不知道,这个案子,我们还没有向媒体透露,而且,也是昨天晚上才拿到的DNA检测报告,如果嘉鱼知道明澄死了,他要么是凶手,要么是凶手的同谋。”

    “这个案子要我们参与吗?”

    “这个案子我本不想参与的,但发生在我们辖区之内,区局又要求我们派人参与,我打算派你和玉露参加专案组,你给我记住一点,破案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做做辅助性的工作就行了,不要越俎代庖(请原谅安邦所长把这个成语念错了)。”

    “好的,安所。”

    “浪七,你母亲家琳被撞身亡的案子,我一直在暗中调查,但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一起意外,只不过,撞死你母亲的却是这个嘉鱼的父亲嘉华,这世上的因果啊……”安邦叹息道。

    “师父,我回去和玉露准备一下。”

    走到门口时,被师父叫住,“浪七,你的茶叶带上。”

    用中西合璧、造型非凡来形容江州市东湖区公安局办公大楼无疑是妥帖的,三十多层的建筑明显带着后现代主义的自由和洒脱,附楼有着白色的圆形穹顶,状似美国国会大厦,这样风格迥异的两个建筑居然获得了第一届江南建筑大赛的一等奖,我真是难以想象这些评委的审美。

    专案组组长梁超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毕业于警官学院,他比我早几届,我刚到区局刑警队时,他已经是副中队长。梁超对我很是照顾,我一到刑警队时,他就让我参与区局的大案。

    对他的这种做法我不知道是心存感念还是顺其自然,但无论如何,无动于衷是不行的。于是,我便请他吃饭,那晚的酒他喝得差不多了,醉眼朦胧间,对我说,“我们都是警官学院毕业的精英(说梁超是精英,我倒是认可的,说我是精英,我只能是愧不敢当),不像那帮大老粗。”因为顶撞领导,在区局只呆了一年,我便被发配到太平桥派出所。知道我要来,梁超特意在办公室等我。我推门进去时,梁超正在抽烟,我有些诧异,他已经戒烟两年了。我有些犹疑是叫他“梁队”还是“师兄”时,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梁队,不是说戒烟的吗?”

    梁超把头从文件堆里抬起来,撇了撇嘴,“叫什么梁队,师兄都不能叫了么?浪七,我警告你,在私下的场合,你不能叫我梁队。”

    “好的,师兄。”

    梁超扔给我一支“黄山”烟,别人送的冬虫夏草、三九至尊等烟草他统统不要,他只抽黄山。前两年,他老婆要备孕,所以,就戒了烟,现在他的娃一岁了,便又重拾烟草。

    见我并不点上香烟,梁超戏谑道:“莫非你也在备孕?”

    我苦笑着摇摇头。

    “浪七,不,师弟,不是我说你,你都三十几的人了,毕业都8年了,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师兄都替你着急。不过你小子运气好,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姑娘,警察学校毕业的,刚毕业一年,嫩着呢,我把你的情况和她说了,她倒是颇感兴趣,到时我安排你们见一面。”

    “不用了,师兄。”我有些为难地说,“我现在很忙,要给基层的民警讲《证据逻辑学》、《刑侦推理指南》,今年还要给要考司法考试的警察上课,师兄,真的没时间。”

    “好吧,好吧。”梁超摇摇头,“真拿你没有办法,你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错过了,你可不要后悔啊。要不是为兄早几年结婚,这姑娘哪能轮得到你呀。是不是你在太平桥派出所有了女朋友?我看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就不错,你可不能再错过了呀。”

    “师兄,你有所不知,她叫玉露,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我哪里配得。”说完,我点上香烟,于这青烟袅袅上升间忘却这人世间的烦恼种种。

    “师弟,这是案卷材料,你看看,然后我们讨论一下。”

    “师兄,既然我参与这个案子,就应当属于《刑事诉讼法》规定的侦查人员,被害人明澄是我的前女友,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我是要申请回避的。”

    “就你通过了司法考试?就你青丝丝的(江州方言,形容风度翩翩的样子)?”

    “师兄,在这个案子上,我还算不得是侦查人员,最多算是给侦查人员服务的辅助人员,这样,我就不用回避了。”

    “回什么避啊,侦查卷宗不会有你的署名,叫你到这儿来,完全是看重了你的逻辑推理。”

    我一目十行,迅速把侦查资料看了一遍,明澄的爸爸明涛的笔录中提到的“明澄佩戴的8克拉大钻戒不见了”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师兄,8克拉大钻戒的价值可谓不菲啊,少则百万啊。这个会不会因财杀人啊。”

    “这个我也想过了。但我们和嘉华集团董事长嘉鱼确认过,他说一开始他送给明澄的8克拉钻戒是真的,来自南非著名的金伯利矿山,但后来因为公司资金吃紧,就用一颗一模一样的8克拉的假钻戒换了真的。”

    “但这样隐秘的事情,如果是抢劫杀人的话,劫匪是不会知道的。监控看了吗?”

    “江州的监控系统最多保存一个多月,法医推定明澄大概死于两个月前。”

    “嘉鱼没有嫌疑吗?”

    “嘉鱼没有作案动机,他为什么要杀死一个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他也没有作案时间,我们调查过了,是明澄亲自把嘉鱼送上从上海飞往南非开普敦的飞机,他一直是在非洲,所以,从作案时间上,我们把他的嫌疑排除了。”

    “嘉鱼的DNA和明澄腹中胎儿的DNA也要比对,另外,关于那颗8克拉钻戒的下落也要查明,给各大珠宝行也要发协查通告,周边的大城市如上海、南京、杭州的珠宝行也要发。”

    “真是不愧为警官学院的高才生,英雄所见略同,我已经布置下去了。”梁超微微笑着说,“想当年,明澄可是江南理工学院的校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人也貌美如花,家境也优越,明涛经商多年,虽然不能说富甲一方,但是过过小康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你有明澄还有一段罗曼史吧。”

    面色阴郁,神色黯然,我起身,“师兄,专案组有需要,我就来报到,平时我就在太平桥派出所。”

    “师弟。”我走到门口时,梁超叫住我,“师兄多问一句,自你和明澄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随即拉开门,走进梅雨欲来未来的六月。

    三年若沧海,世事逆我怀。

    在回家的路上,和明澄的往事如六月的云雨在空中聚积一样在我的脑海中盘桓,无计可回避,但愿能把对明澄怨尤的放下,毕竟,明澄也曾真诚地爱过我,而那样的明澈的爱,自我与她分手后,便再也没有遇见过。

    我家在市区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区,路两边种植的都是合欢,六月是合欢的花季,合欢花并无香气,只是它一抹洋红的花色在这阴晦不明的梅雨天里倒是悦目宜心的。

    房子很小,二室一厅,砖石框架结构,南北通透,所以通风和采光都还不错,是在和明澄分手的那一年买的。当时,把在一个老小区的老房子买掉才凑够的钱。

    我喜欢小房子,藏不住黑暗,能给我一种安全感。我不喜欢以前的老房子,房子倒是挺大,采光不好,夕阳还未西下,四周便黑下来。在那所房子里,我不敢看《聊斋志异》,也不敢看《福尔摩斯探案集》,自我母去世后,睡在那所房子里,对我始终都是一种考验。

    青椒青豆和番茄蛋汤是我拿得出手的两个菜,今晚,我打算于半醉中缅怀往事,祭奠明澄。这两个菜,明澄也吃过,甚至还得到过她的赞许。我做菜时,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仿佛明澄黑衣白裙,正静静地坐着,看着我。

    时光翩跹,往事飞逝。

    溜溜圆的大眼睛,长长的黑发总是散发出橘子花的带着甜味的香气,纤瘦的身材还是未长成的少女模样,浓密的睫毛于微微颤动间便荡漾起杏花带雨的问候,若是启齿一笑,便露出瓠籽一样整齐细密的牙齿,于微笑间,也是娇憨无限。

    这便是最初的明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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