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掩映,红鸾帐里。

    一身大红嫁衣的少女掀开盖头一角,露出一张雪肤桃腮芙蓉面,蝶翼长睫下乌黑灵动的杏眼四处张望。

    见四下无人,少女面露喜色,扶着满头珠翠,蹑手蹑脚地从桌案上顺走一盘粉嫩可爱的芙蓉雪兔糕,又急匆匆地坐回喜床上,捧着盘子吃起来。

    她吃的有些急,一边吃还一边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几乎要噎住,忙不迭端来一盅茶灌下去,顺了会儿气才缓过来。

    瞥见茶盅上的口脂,面上又是一慌,忙溜到妆镜前仔细检查妆容,见镜中人依旧唇红齿白明艳动人,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弯唇一笑,乖巧地坐回喜床,目光却始终朝门口瞧着。

    已经很晚了,喜宴应该快结束了,过不了多久,她的新婚夫君就要来挑开她的红盖头,与她喝合卺酒,与她洞房花烛,与她……

    想到这里,池玉唇角忍不住翘起,脸颊泛起阵阵红晕,满脸娇羞,眸子里好似汪着一池盈盈春水,含情脉脉,澄澈动人。

    她想,嫁于心上人的感觉就是这般美好了吧。

    她终于拥有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她的夫君,是修仙界最负盛名的剑道馗首:谢从渊。

    那样神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近三百年来修仙界再也没出过第二个。

    人人都道谢从渊清冷孤傲,遗世独立,一心只为修道,一柄太章剑斩尽世间妖魔,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垂首折腰。

    却只有池玉见过,他为护她奋不顾身的样子,他为她情伤落泪的样子,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喜欢她的样子。

    那年梨花未雪,雾溪山白鹤鸣于九天,十丈飞瀑漾起奔涌不息的潮热晚风,谢从渊一身霜青色道袍,立于风雾之间,一贯清冷疏离的淡漠双眸里,满是浓郁的深情和热烈。

    他说,她是他红尘俗世里唯一的牵念,是他此生挚爱,他愿用生命守护她。

    那一刻,十里流云飞红瀑,百丈激流氤霞光,三千流水随风逝,二十四时空流转。

    从此她便跌进一场绮丽的美梦里,日日伴着他,日日生欢喜,直至今日,终于与他拜了堂成了亲,只待红绡帐里诉衷肠,再不羡鸳鸯。

    窗外明月皎皎,清辉洒落在少女清丽的面庞,她终是坐不住,推窗偷望。

    回廊和小院都静悄悄的,池玉探着身子,脚都站得有些麻了,终于听见一阵轻盈又熟悉的脚步声,忙合了窗子,溜回喜床边坐好,小心地理了理垂落的鬓发,喜滋滋地拉下盖头,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心头怦怦直跳。

    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池玉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双手攥得更紧。

    盖头下可见的一小片视线里,一袭大红色袍角稳稳立住。

    “阿玉。”

    头顶传来清冷又柔和的声音。

    池玉掌心都冒着汗,轻声回应,“从渊哥哥。”

    无论多少次靠近他,池玉总是这般心绪难平,情难自已。

    谢从渊在她身侧坐下,大红喜服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要掀盖头了吧,她想。

    她朝谢从渊微微侧了侧身,狠狠压下心头悸动,呼吸都似凝住。

    眼前的昏暗缓缓褪去,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出现在眼前。

    无论看多少次,这张脸都令她心底疯狂尖叫。

    谢从渊的皮肤极白,五官轮廓分明,眉长却不张扬,目深邃却并不凌厉,微微上挑的眼尾使这双眼更添几分温柔的意味。

    鸦羽长睫下的眸子似清泉流淌,粼粼有光,看向她的时候,总会敛去惯常的冷漠疏淡,漾出半糖半伤的细碎情浓,好似有千万般相思愁绪欲说还休。

    池玉沉醉在这样缠绵的目光里无法自拔。

    这目光越靠越近,池玉慌张到了极致,脸颊的红迅速蔓延到脖颈,睫毛忍不住轻颤,颤到最后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她感觉谢从渊揽住了她的肩。

    要亲吻她了吗,她想。

    她紧张万分,口中忍不住呢喃了一句,“从渊哥哥,我……”

    但下一秒,她的话卡在喉咙里。

    胸口剧痛让她遽然睁眼,她的面上还带着娇羞的红潮。

    她没有看见,在她睁眼的前一刻,谢从渊修长的手指蜷握成爪,掌心倏然凝起一只小巧的青色光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鲜血呛入咽喉,又从她言辞未尽的口中溢出,落在精致的红嫁衣上,像盛放的血色鸢尾。

    好疼!!!

    池玉几乎是迟了几息,才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吟,又带出一大口鲜血。

    冰冷的锋刃仿佛化作无数细碎的钢爪,顺着经脉密密麻麻地横冲直撞,直冲向她的四肢百骸,似要将她的魂魄都抽离。

    “你……”

    她痛得浑身颤抖神志恍惚,双目几乎无法视物。

    她感觉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却轻柔,替她擦去不知何时汹涌而出的泪。

    为什么!

    她想要睁眼看他,质问他,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

    却听见他说:

    “对不起……阿玉,我别无他法。”

    “以后……我会同你解释。”

    谢从渊眼中尽是痛色,手上却没有一丝迟疑。

    流光涌动,气浪翻滚,蜷握成爪的右手猛地向后一拽。

    池玉忍不住撕心痛呼,吐出一大口鲜血。

    一颗弹丸大小的珠子,从她的心口被拽出来,灵光流溢,金光闪闪,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是她的仙灵珠,修仙之人的根基所在。

    在这一拽之下,池玉神魂动荡,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跌入黑沉的虚空。

    ……

    ……

    像迷眼的雾障终于散去,又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浮木破水而出,池玉惊呼一声坐起,捂着痛感犹在的胸口,僵着身子连呼好几口气,才解冻一般,眨了眨眼。

    又瘫倒。

    这是池玉跌入幻境之后历经的最后一个场景,像梦境一般,以为走完了一生,梦醒后却发觉只是浮生须臾。

    她在这场梦境里,补齐了自己一百多年以前的记忆。

    天空忽然落起雪,数息之间,将一湖翠绿山色,染成铺天盖地的白。

    冷风如恶兽的利爪尖牙,撕扯着遗落旷野的魂灵。

    池玉一身鹅黄色素纱裙,直挺挺地躺在茫茫雪地里,乌黑的眼珠子动也不动,任雪粒疯狂地砸下来,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忽然,旷野之上荡来一个声音——

    “大婚夜被夫君挖去仙灵珠,一觉醒来记忆全无,夫妻变师徒,啧,你可真够惨的啊。”

    一道红色的影子从雪雾里飞掠而来,落在池玉身侧时,正好凝出修长挺拔的少年身段。

    少年乌发红衣,戴着凶狠的鬼牙面具,在池玉面前半蹲下来,揉着不久前被眼前无知少女细心上过药的手腕,语气里满是看完一场好戏的餍足。

    于误入幻境的人而言,不过是旁观一场令人唏嘘的风月情事,而于池玉本人,却是将这些爱恨情仇再历一遭。

    少年凑到池玉身侧,状似怜悯。

    “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他支腿坐下,歪着头,撑着下巴盯着池玉看。

    好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舍弃一顿美餐一般,颇为惋惜道:“看在一开始你是想救我的份上,我放过你,你可不能再想着跟你那好师尊告我的状了哦。”

    “师尊”两个字,少年拖了音,半遮的面具下露出的唇角抿出向上的弧度。

    见池玉仍旧毫无所动,少年有些悻悻,“他那么讨厌邪魔,要知道是我炸了他的兵器库,会真的杀了我的。”

    说着,少年伸手,像试探一个人是不是眼瞎一般,在池玉眼前晃了晃,晃飞了直往池玉眼中砸的冷硬雪粒。

    “喂,你是死了瞎了哑了还是聋了?没死没瞎没哑没聋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越说越真切,竟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你心里也清楚,我是莫名其妙被你拉入幻境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记忆,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心肠一定很好,方才还救了我,肯定不会忍心看我死掉的吧。”

    说完,还巴巴地看着池玉,仿佛自己的小命,真的掌握在这个受了情伤的小姑娘手中一样。

    “你走吧。”

    池玉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这里快塌了。”

    少年一怔,抬头望天。

    灰白的天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昏暗,天边甚至挂上了一轮残缺不全的惨白孤月,漫天雪雾被狂风卷成无数巨型龙卷风柱,直冲云霄。

    遮天蔽日,却又支离破碎。

    少年惊叹,“天哪,心境里的天气都是随境主的情绪变化的!你你你!”

    少年说着又凑过来盯着池玉看,鬼牙面具下灵动锋锐的双眸,露出看见猎物一般兴奋嗜血的光芒,喜道:“想不到啊,你看着不声不响的,脾气却大得很,是个修魔的好苗子啊!”

    池玉在这时候坐起身,终于眨了眨眼,将视线落在少年戴着面具的脸上,对上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却毫无惧色,淡淡道:“作为交换,请替我保守秘密。”

    少年当然知道池玉说的秘密是什么,咧嘴一笑,“一言为定。”

    旋即又笑嘻嘻逗她,“反正你也没有仙灵珠,修仙是不成了,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修魔啊?我们魔修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池玉转头,指着远处的苍茫白野,声音冷的发沉,“出口在湖里,你自己画个传送阵。”

    “啊?”少年被无视得有些气滞。

    池玉转过脸看着少年,忽然挤出一个森冷的笑,“我已感应到太章剑气,你想跟我一同出去拜见师尊吗?”

    “告辞!”

    少年拔腿就跑,跑远了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好好活着喔!我会再来找你的!”

    在他身后,黑压压的天幕崩裂出无数裂缝,成片成片垮塌,远处山石陷落,湖海翻腾倒转,狂风呜咽低吼。

    池玉在狂风里呆坐着,半晌,终于开口,“好好活着么……”

    她凄然一笑,缓缓起身,立于风雪之中,摊开手掌。

    掌心是一支垂花发簪,像个缩小版的小灯笼,通体晶莹,有淡紫色灵气隐隐流动,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梦幻色彩。

    簪体微弯,簪头形如鹿角,又如梨枝,枝丫上垂着一朵指节大小的花,形似八瓣曼陀罗,花瓣舒展,边缘有狐狸耳朵状勾起的小尖角,每一个小尖角上勾着一根细细的银链,花蕊的位置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闪着微弱的红光。

    光芒之下,那珠子正吸收着池玉掌心伤口渗出的血。

    池玉感应到这小小灯簪的一些作用,应是个沉睡的灵器,无意间沾染上她的血被唤醒,便自以为报恩地送了她一场荒唐旧梦。

    她原本的记忆,始于一百多年前。

    这灯簪,便是那时,她跟着谢从渊在玉清山落脚时,掌管内务的玄华长老见她长发未绾,一身素净,作为见面礼送给她的,因样式实在精巧好看,她一直戴着,这么多年来,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功用。

    一百多年前,谢从渊以师徒之名,携她来到当时便已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的玉清山。

    谢从渊是玉清山上一代剑尊凌微真人的弟子,早年凌微真人意外仙逝,他离开山门,在人间游历,因从未提及师门,久而久之就被世人当成了一名散修。

    此次归来,因本就是玉清山弟子,又早有盛名在外,修为高深,更有仙剑太章在手,数十年不到,便成为玉清宗史上最年轻的剑尊,而池玉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剑尊座下首徒。

    那时候,池玉看着谢从渊从一介散修,到一宗剑尊,心里是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

    这一百多年的混沌时光,池玉过得无忧无虑,从未觉得世间有什么事,是非怎样就不可的,哪怕被宗门里的人嘲笑是个不思进取的废物,也从未放在心上。

    玉清山上上下下满是她嬉嬉闹闹的身影,她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觅得山间一日三餐四友乐,便不知世上万苦千愁百事悲。

    连谢从渊带她下山去人间游历,顺便诛邪除魔的这一百多年,她都当做游山玩水,只顾着吃喝玩乐听故事,从未想过去探寻她与这位清冷孤高的“师尊”之间的隐秘过往。

    然而这一百多年的逍遥自在,都在灯簪觉醒的这一日戛然而止。

    看着掌心的“罪魁祸首”,池玉终于放松紧咬的牙关,泪水便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但下一秒,她猛地握紧手掌,灯簪尖锐的枝枝叉叉深深刺入掌心,瞬间血流如注。

    她恨声道:“你让我想起从前,我又如何能安寝于世!若你当真是灵器,就告诉我,该如何用你!蚍蜉该如何撼动大树?萤火之光,又该如何与日月争辉?”

    轰隆隆!

    十方苍穹在这一瞬同时炸响雷鸣,天地颠倒碎裂,幻境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一切景象顷刻间化为齑粉,散入尘埃,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

    池玉脚下一空,身体像无边黑暗中的一点破碎星光,坠入不知何往的混沌虚无。

    坠落。

    无休无止的坠落。

    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又是这种失重的无力感,池玉闭上眼,心中自嘲。

    谢从渊的气息一早就在附近,她不想从出口离开,或者说,或许她只是想试试,作为境主,倘若她不主动从出口离开,结局会怎样。

    现在看来,大概是从高空坠落,不知跌向何处吧。

    会摔死吗。

    忽然,她腰间一紧,竟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揽入怀中,稳稳接住。

    熟悉的气息沁入鼻腔。

    是那个人!

    池玉心口猛地抽痛,仿佛那生剥她仙灵珠的气刃重新在体内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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