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危险,又不那么危险的事?”

    雅间里,蓝衣小公子捧着新鲜莲子,疑惑发问。

    “不危险的事,她会叫上我们,一块去凑热闹;太危险的事,也会叫上我们,人多势众降些风险——只有危险又不那么危险的事,她既不想我们担系涉险,拖她后腿,又不想涝师动众,差遣大家,才会一人去办。这就是危险又不那么危险的事了。”

    那帮众替他们各倒杯茶,自己也喝过一口,解释道。

    陆美与苏云卿面面相觑。

    这个帮派的人,心真大。

    老大单人匹马出门,他们坐着喝茶吃饭。

    那个叫扬眉剑的剑客路过,还绕进来给他们又添了一杯茶,问要不要去城里逛逛。

    “不行,帮主说请了大夫给两位小哥看看,吃饭过先补个姜汤,再补个觉。”边上的帮众帮忙回绝。

    “也对。”扬眉剑挑挑眉,和二人招呼一声便自己逛去了。

    客人嘛,自便就好——他又不能陪他们睡觉。

    京里来的两位世家公子适应了一下这个务实的作风,用过饭,喝过热汤,连仆从跟随一起被江湖游医慰问过。

    到夜间,补眠醒来,乍见外面天色,苏云卿愣了愣,不知今夕何夕。

    在青布棉床上顿了片刻,他才想起身在何方,醒过神来,恍悟此刻窗外的昏暗并不是清晨的昏暗。

    将将入夜,楼下还有人走动,传上来些铃铛声,车马声,说话声。他披衣而起,拨亮灯烛。

    才放回灯罩,陆美恰从隔间进来,他精力好,老早睡够起了,还混在帮众堆里一道去吃了宵夜。

    此刻笑嘻嘻进来,向他兄长神秘道:“你猜谁回来了。”

    “帮主回了?”

    “可不止。”小公子眨眨眼,叫他哥快系好衣服,下楼来瞧。

    雨季夜里凉,苏云卿乍起居然觉出几分秋意,拿水净面后多披了一件外衫,跟着陆美下楼。

    才到大堂,就看到客栈门口彩灯幢幢,团簇笼覆,甚为热闹。

    几个身着风堂衣物的帮众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帮主果然回了,被围在里面,她个子不低,露出个灯火掩映的脸,几缕散碎头发想是太短,旁逸斜出,这人正揉着手腕应答众人,见着他来,抬头跟他招呼。

    “是这匹吧?来看看,红的,一撮毛。”

    苏云卿一愣,走出几步去看,就见他们灯笼围着的影子里露出一匹马来。通身赤色,竖一对小耳,湿漉漉的大眼,额上像是童子点朱,一缕橘红仿佛火焰。

    不是他家小红是谁。

    红马缰绳垂在帮主手里,她晃了晃,那马上前几步,又露出它后面驼的一只雕花樟木箱子。暗红漆面,描着黑螭图样,錾花四角,嵌螺钿延展到四边,用铜皮牢牢包定。箱子漆面上有几处擦痕,露出里面撞伤渗湿的木料,但这湿痕尚浅,不知是桐油拒水还是泡得不久。边角刻着一个“雲”字小篆,盖上锁着如意形的奇门巧锁,锁头仍好端端挂着,并无大碍。

    帮主晃晃缰绳,塞到苏云卿怀里,拿手背反手一拍他臂,笑道:“是你的不是?这锁不错,啧啧,宰相家的物件,果然质料上乘,做工靠硬。”

    她在路边捡到了,嫌沉,想打开看看值不值得特地带回去——都开不了那个盖子。

    要不是这箱子主人就在城里等着,她就上家伙撬了。

    打不开也只好端上马一起带回,看箱子挺是个宝贝,估计里头的东西也贵重。

    众人说着话,簇拥着这带箱搭马归的女郎走回客栈去,有帮众走在尾巴,看到那螺钿,慢走半步伸出头打量,夸道:“啊这箱子确实好看,而且这么洪水里泡过居然都不坏,真好,赶明给我家妹子也打一个。”

    “你家妹子才六岁吧?”

    “她六岁就有私房,跟我要个箱子存钱……”

    “诶哟我们的傻妹子,让你妙手郎君打钱箱生怕你开不了锁啊哈哈……”

    熙熙攘攘说笑进去。

    苏云卿捞着绳子,看着失而复得的马匹行李一时又惊讶又触动,他在原地站了站,摸摸肩臂又去摸马脖子,抬手替它捞捞马鬃,倒是越理越乱,他低头一笑自己拉去马厩。

    没想到她孤身出去大半日,深夜方归,是为了这份好心。

    帮主洗漱换衣过,下楼吃宵夜。

    扬眉剑好心,替她端来饭菜,上桌的时候,盘子里一只油鸡腿突然滑落扑着桌子过去。

    桌边安坐等饭的女郎忙转凳扭身避开,几乎快出残影。

    ……?

    扬眉剑看着莫名其妙飞出的鸡腿,又低头看端盘的手:剑客的手应该很稳才对。他练功懈怠了?

    帮主咳一声,无奈摇头,魔咒。

    她经常这么触发被动技能:刚换的干净衣服,一定会马上刮上油渍。幸亏她功夫好,身手灵活~:)

    “原本在山里的时候就该找,省得跑这折返。”身手灵活的女郎端碗,狼吞虎咽塞了块鸡肉,握着筷子道,“但谁知道北山那群混蛋有没有跑出来,拖家带口到底拖累。”

    她接过扬眉剑递来的水一口喝了:“还不如我再跑一趟。”

    扬眉剑将杯子拿回,再斟满,哼笑一声:“嗯,我们拖累您了。”

    “那不是。”帮主放下筷子双手去接,神色严谨,“你还是有些用的。”

    陆美在一旁吃吃偷笑,他没觉得自己是拖累。他只是小兄弟而已,打架轮不上的。苏云卿方得了马和箱子,也正感动,更不会误会他是那“拖家带口”的家口,心知帮主是为了众人安全。

    只有扬眉剑扬着眉,又无奈坐下:“我有什么用,还不如小黑能跟你跑一趟。”

    “我不带着它,我走着去不成?对了,”帮主转头向苏云卿道,“它和你家小红挺有趣,小红就是它叫出来的。”

    否则深山老林,她哪里摸得遍。

    “帮主的坐骑叫小黑?”

    “大约吧,凑合着叫,大名黑漆,乳名黑漆漆,扬眉叫它小黑也叫得应。”帮主笑笑,继续填肚,边给他们讲路上的见闻,什么摸到一条小道啊,发现一个狭缝啊。

    北山那里开过矿,有些矿洞,后来被土匪占了当窝,南边平坦多树,倒没有大的暗河山洞。

    陆美在边上听一阵惊叹一阵,说道:“帮主真是好人,又厉害,太让人心安、太安稳有着落了!”可靠大佬!

    帮主笑着扔给他一只桌上青橘,苏云卿也道:“哪里敢这样劳烦。”

    座上人慰问了五脏,搁筷抚肚,不以为意地笑说:“这算什么劳烦,坐骑和人都有感情,只怕你们担心也不好意思说,我去找一趟又不用多少时间。小事一桩,别放心里。”

    她看两个京里来的公子一脸感激,大的那个尤其动容,不自觉扯开些闲话:“说起来你们娘当年喜欢看我骑着驴子去听课,她也买了个驴子,恨不得去饭堂也骑着,你们这个爱养骑兽的性子倒是很像她啊。。”

    果然陆美被吸引了注意,闻言哇道:“驴子,是那种灰灰矮矮的毛驴吗?阿娘当年还买这个?”

    帮主钓到傻鱼就扔杆,装作赶他回去的样子:“回头说,睡了睡了,夜深了。”

    确实夜深,她出去得久,回来已过半夜,苏云卿看了看灯烛,打算起身告辞,陆美却自然而然撒娇道:“帮主,我们才起。”

    怎么睡,睡不着,聊聊聊。

    帮主的手停在半空,迟疑着收回半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干脆生发些夜谈的兴致。

    抱剑青年不知何时起身去过厨下,恰好这时回来,端着个大盘。这回他小心翼翼地,噔一声将一海碗姜汤端她面前,一言不发又坐到下首。

    这养生剑客默默看着她,看她是不是打算吃了饭就去躺着积食,淋了雨也不喝汤驱寒。那默默盯着的架势,大有“吃饱想走?续碗还有”的意思。

    苏云卿于是也坐下,陪坐等她饮汤。

    帮主眨眼,这海碗估计有三斤重。

    她也不捧起那三斤重的大碗,两手扶着碗边低头用脸去凑,抿一口,辣。

    说书人嘴里武林高手有内力烘干驱潮,真羡慕那个武林。

    她看小公子一脸求说说故事的表情,那两个大的青年似乎也很有兴趣,于是咳了一声,先小声向苏云卿闲话道:

    “他姓陆,你娘姓陆,宰相也姓陆,就你姓苏?”不是一家的?这话是不是问不得。

    云卿答她:“跟着外祖母姓。”

    帮主了悟:“噢,阿真自己不姓,叫你姓。”

    忒霸道。

    苏云卿笑着解释:“母亲成名的时候用的是陆姓,改苏姓,她嫌影响当时已小具规模的名声。”

    什么小具规模小有影响小有名气,不是陆真会客气的话,她原话是,影响她“业已鹊起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

    牌子已经打响,天下亦已知名,总不能往后见人便解释说,我苏真,就是从前那个陆真,还记得否,是我,对对,并不是我像她,我即是她。

    陆美在一旁补充:“陛下若是上台早一点,阿娘还没出名她就上台的话,兴许就早早改姓苏啦。”

    女子更姓,跟女子姓,确是于女帝称制后日渐见惯,民间以为常事。

    帮主啧啧,楚州苏陆都是大姓,联姻倒也有所耳闻,看来苏家阿婆厉害。既然姓上不将就,何如在住上也时新一些,住到陆真的陆府去,再不然楚州的苏府陆府——也不知如今宰相家门匾上那个陆,是陆真之陆,陆朝章之陆,还是贤伉俪拼一个陆。

    她剥个橘子,边掰皮瓣边笑:“二十要名,到了三十,不止要名,还要银钱。她倒专一,一向只爱浮名。”真是不缺钱的活法。

    她摇摇头,看向那爱名之辈的两个儿子,打趣道:“虚名有什么可爱的,你看他们光叫我帮主,叫那一位陛下,谁知道我们名字是什么。”

    本来的名字。

    谁能记得。

    大家只以帮主、女帝的权势地位相称。可见人名这东西,也同那小黑黑漆黑漆漆一样,尽是本体之外的一层虚浮之物而已。

    陛下的名字啊——陆美仰头,竟然真不知道她叫什么。

    本朝不讲避讳,藏帝讳于无形,这才是真避讳,以致陆美一直没想过陛下叫什么。

    他转头看他哥,只见苏云卿与他对视一眼,拿手指了指手腕。嗯?陆美疑惑,我们腕上又不戴东西。苏云卿四下看了看,帮主见了,哈哈一乐,从怀里翻出把三寸长的镂香扇来,搁在桌上示意他:“指这个。”

    苏云卿见状,脸上生出些哑迷暗语被点透的赧色,无奈对陆美做个口型。

    “檀?……檀、乐?”

    苏云卿看他弟弟一眼,真是什么都敢叫。

    陆美嘿嘿捂嘴。帮主收回小檀香扇,笑道,“瞪他干什么,吓唬小朋友。这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当年都是叫过的。”

    “当年真姊已经出了名,文名之盛,真是闻名遐迩。我们两个不能比,只好藏着身份,相互光叫名字。其实大家也知道,小檀就是公主嘛。但是说‘陆真文章比小檀厉害些’,还是说‘陆真文章比公主厉害些’,那前者就显得谦虚稳重多了。”

    说得几人都笑。

    帮主也笑,现在各叫各的,当年的公主舍不得朝廷,所以陆真称呼她陛下,做陛下的又舍不得当年光景,所以依旧还称呼陆真真姐。

    念书恰是好时节。这三个人,陆真好色,陛下好真,帮主好奇。

    连起来那便是,真——滴——棒,更有一句,“好色真奇”,有趣得很!

    才入学也是不熟,陆真接近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是因为听说宫里有几个极美的姬妾,想一窥究竟。

    陛下与陆真走得近,是见了她名字,心里一动,思量她是个求真至诚之人。

    至于帮主,实在不是她去近她们,而是她们巴巴凑去她面前,因了帮主懒得走动,当时去饭堂吃饭,是骑着驴去的,两个千金小姐引以为奇,纷纷跟在后面,也想坐上一坐。

    “我那头驴真的又听话又干净,她们两个没见过世面,哪见过这么干净讨可喜的小驴。”

    听得陆美双眼亮晶晶的。

    原来这样三个传奇的人物,在十余年前同辈论交,真不知有多少逸闻故事。

    默坐的扬眉剑在一旁听了,也笑:“原来帮主那时候就又爱躲懒又爱干净。”

    “爱干净当然是一贯的。”帮主挑眉,向苏陆二人道,“他这么说,是因为我在江湖行走,也用过一个名号。”

    ——无尘。

    听着特别出尘,其实是爱清洁之徒小小许愿。

    不拘算号算名,总归是个称呼。这称谓她也不常用,和檀乐、陆真一样,她们拿着皇帝夫人的身份、伯仲叔季二四六八的排行,混迹人间便已足够应付。她们这些人的表字,尚没什么地方派用场,名就更用不大上。哦,陆真除外,她可爱她的名。

    陆美握拳,对着无尘二字哇声赞叹:“好有江湖气派的名字,帮主您姓无吗?”

    帮主抿一口姜汤笑答:“那~没有,可能姓贺,可能姓原,谁知道呢。无尘这名字是以前混帮派、混学院的时候用的,课业答卷要写正经名啊。如果一定要放个姓……就放毕好了。”

    她对这姓很无所谓,她又不承谁的业、承谁的志,若要传承,也是她另新起一个头,别人来传承她的。

    苏云卿在心内默道:何无尘、原无尘、必无尘。

    她这随口之说,竟然好一番空茫广意。

    陆美头回听说这样随性放姓的事,眼睛更亮了。他思量着江湖人果然用字朴实,这贺原毕之类的字一点不带诗情画意的。

    他靠着扶手前倾着身,又亲热道:“还有这样起名字的办法呀,我还以为我的名字算取得简单了——我我,我的姓名,我姓陆,应该是母亲的陆,不是父亲那的,名美,大概是……长得不错?字帮主知道,是长楚,好像是从‘苌楚’来用的典,但一定不是‘乐子之无知’,应该是为了赞美我楚楚玉立?嗯应该是。”他正式通了姓名,又聊得开心,眼睛亮亮兴致冲冲,按世家规矩,通了姓名就该互相见礼,磕个头收个玉佩红包什么的。于是小郎君从凳上起身,执晚辈礼,躬身按腰欢喜唤道:

    “姨母!”

    抬头奶狗眼,小脸骄傲。

    “噗——”

    帮主一口姜汤没收住。

    她见陆美起头之下,云卿作势也要行礼,急忙抬手打断:“等等等等等等,你别叫,咳咳咳咳等等!你先别叫!”

    我谢谢你们,要不我也跟着是爱一下虚名吧!

    ——叹世人知帝知主知夫人,谁知我等原本姓名,笑众人唤官唤位只唤帮主?

    ……叹错叹错,“帮主”挺好。

    来的两位小友体贴,倒是不喊帮主了,改喊姨母——也不是烦恼辈分年纪,但这好大两个侄儿,确实略显大只了一点。

    客气了,姨姨只比你大一位数。

    陆美跟着乐,扬眉剑边笑边去找擦桌子的抹布,这剑客果真贤惠,不枉帮主总带在身边。

    苏云卿也无奈坐回去,瞪一眼陆美。

    他心里也觉得小弟顽皮,在京里的时候他虽然也胡乱叫过“师姨母”,但真正见面,发觉这位师姨母年纪又轻,相处又没有架子,虽然听说她比陛下大一岁,但叫苏云卿看来,比陛下更像是他们的同龄人。

    ——陛下是端庄养气惯了的,亲切也隔了一层,至少他这么觉得。这位帮主,既然富有地盘,应该也是威望养足的人物,却亲切有趣、闲适不羁,倒更像是长久熟识的朋友一般,这……这辈分一喊,好生奇怪。

    苏公子心里虽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奇怪,但姨母二字是不肯喊了。

    就算世家大族里,多得是一两岁的叔公、七八岁的姑婆。

    帮主收拾了桌面,扫一眼陆美,也露出意味深长“姨母笑”:你也这么叫陛下?我不信。

    ——————

    灯虚露重,帮主在客栈房内伏案。

    给两个故友写信,免得对方听到暴雨洪流的消息担忧。

    「泥猴一套、收到,云卿公子甚美。」她报了平安,顺便赞叹一句。笔锋落在纸上,流畅雅劲。

    「类顾夫子」……她又提笔涂掉,改笔,「唇红齿白」。

    后来收到女帝回信,那寄去的纸条又促狭附回,涂去的笔墨边注着:「更似顾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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