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多雨,帮主又爱疏朗开阔,故而宅院屋舍宽敞,索性地也富裕。她在外多日,终于回到住处,不必再为旅途衣物换洗费心。洗漱后回到屋中,灯烛明亮。

    葛长韵今夜宿在她屋里,热水泡透之后,连晒黑的脸都白回几分。

    她除了白日的胭脂,面上清妍秀丽,一头青丝湿漉漉披在身后,替面前龇牙咧嘴脱外衫的人撩出肩袖,疑惑道:“帮主,你这手是如何伤的?”

    “也算不上是伤,就是扭到。”面前人揉了揉手腕,笑答她,“端了个箱子,没注意,意料之外地重,下回我先伸伸筋骨。”

    她伸着手,由着她皱眉咂舌地去取帕蘸水敷上,还有闲心描绘过程,感叹道:“第一天不觉得,后面以为几天就好,没想到小半月过去,还多肿了两分,也不知道哪根筋别着。他们谁都没发现,还是长韵姐关心我啊。”

    关心她的长韵姐姐呵呵一声,拿起她两只蹄膀比对高低,挑眉道,那是自然。

    “什么宝贝箱子也值当你受伤去捞,我听说了,是那个云卿公子的箱子是不是。”

    帮主解释道:“也不是为箱子,我是寻马去的,路上见到只箱子就顺便捡了,你不知道那锁的机关多精巧,有机会我们去拆解一把……”

    “好好,是为了马,并不是为了什么云卿。”她把手里的帕子一勒,语带挑剔,自去擦净手,边脱去薄衫边闲话,“我看他不声不响,也没有他兄弟活泼讨喜。但似乎看你席上,倒更爱和他说话。”

    “那是你没见到他在泥水里的样子,世家公子——应当如是。”帮主笑道。

    “泥水里什么样子?”

    “泥水里一群泥猴,独他是个泥裹的青竹。”

    说得长韵跌笑:“这岂不是叫花鸡的做法,拿泥一包,包的却不是肥鸡,而是——竹筒香米?”

    果然是蹭吃蹭喝到最早的人,三句不离佳肴美食。

    帮主也笑:“你也晓得,如今的所谓世家、豪族、清流,莫说我们,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也不肯如何信服他们,本事没见多少,盘剥、裙带、顽固、敛财,倒一样不少。”

    但凡世家豪族,耕读传之不远,子弟多不甚贤,所谓门第,也就剩些金银权势。偏偏又自恃与庸碌市井之辈不同,有的造个书楼不许人登,有的嫁娶只在故交豪门里选,有的贴着祖辈的功绩当自己的光彩。”

    这些高门大族,就算有谨慎自持、诗书传家的,它也有固步自封、幽蔽框束之嫌,也有亲族抱团、职位勾连之弊。

    丰年民怨愤豪族买官鬻爵、一手遮天,荒年民怨愤豪族盘剥克扣、囤积居奇。不丰不荒年间,说起那些明面上条条款款、私底下男盗女娼的大官人,又有多少人真买他们账呢。故而,虽说历代风云变更里,世家之流受影响没有旁的权贵严重,但真打砸开仓的时候,也被起义流民之辈抢破过多少。

    长韵听她说到朝野市面上的事,脸上也认真起来,闻言亦嗤笑道:“莫说什么世家之流,光如今地方上一些小官吏,都整门一家子在衙门里办差,女婿做捕快,丈人做税官,再来两个亲家开酒楼,特供衙役席面。拐着弯的同宗亲戚,修个认贵人当祖宗的家谱,从未见过面的,都叫互相帮衬呢。”

    “这也算民间见了世家之流——‘见贤思齐’了?”

    “可不是?好处都叫它一家占去,还可称之为‘家风’,旌表乡里,也不知是家风——还是威风。”长韵剩件中衣,盘腿坐在床上,“这种事,真真是腐朽难闻,哪里讲得通道理,它既以亲缘为凭,自然任人唯亲,又哪有凡亲必贤的。——我们说远了,帮主你既说他是‘世家公子当如是’,这世家便不是我们说的这样世家?”

    “倒确实不是。你擦擦你的头发,小心滴滴答答到眠床里。”

    “……好罢。”

    帮主给她扔过去块干布巾,又把自己手腕上烘热的帕子拿去浸水,点评道:“世家这名糟污了,我们换个词,便先称‘大家’。大家公子,就与读书人一样,是个积年的底蕴。——这底蕴是他自己的,却不是世世代代传的那点子荣光。这大约就是‘世’与‘大’的区别。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见过那种逃荒逃难的时侯,还在不自觉留心发丝齐整、衣衫服帖的人吧。不是故作清高的酸儒,人家就是养成体面习性而已。还见过在旅店做铺床扫地活计的妇人,扫除的时候,穿戴端庄大方、钗黛冠佩齐全。比我去别人家做客穿的还隆重。还有那几个,被人追杀的档口,也依旧手不释卷、从容冷静的。”

    “想来他也是如此?”

    “他比他们更好些。”帮主笑道。

    饥饿跟洪水没叫这人损一点气韵,而且这气韵并不是他故意为之,是自然而然的。

    “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们都快靠他们自己走出山了,算算也饿了渴了好几天,给他们水喝,也不狼吞虎咽。”反而克制自持。

    “我晓得了,”长韵盖着毛巾,卷着发丝嬉笑,“就和读书人腹有诗书一样,他这修养,是被世家底蕴腌入味了。”

    所谓泥竹入味。

    帮主坐在桌边,也笑:“嗯,世家旁的没有,书册家塾还是不少,如果真有能腌人的底蕴,叫他们比普通人高明——大约便是这累世的典籍、灵通的消息,还有以美貌贤能为准的姻缘了。可惜他们不见得能用好。”提到典籍,她拐到帮派事务去,“如今我们办的书局,能稍微抵一抵典籍一项。人家的典籍收藏许多孤本,还有大儒注释,我们没有这些——但他们藏的那些注本,大多也是为科举奔忙。我看有些解法,思想陈旧,不合时宜,反而把人心限住,不铺设这类书籍,倒有好处。”

    长韵拍掌笑道:“了不得,夜里还谈公务。”

    帮主只好硬生生拉回话题:“所以他弟弟跳脱是好,他温温雅雅的,也不负君子之风。”

    葛长韵挑眉认可,将腿收回,翻身爬进雕花大床里侧。她虽然在江城也有住处,但离得远,懒怠去,帮主住处又不设客居——此乃主人家不留客的办法,她这里没有客人用的东西,但又哪里防得了她们这些漂亮年轻又细巧干净的女郎呢。于是女郎留宿,预备今夜就蹭住帮主床铺,主客尽欢,与她家帮主抵足而眠。

    她在帐内看主人家灯下敷手,换了闲话道:“朝廷安两个人进来,恐怕目的不简单,我听说那大的有个官身,小的也是宫里的常客,他们娘又领了差事。”

    敷手的女郎挑眉,去面盆架上又拾了块干巾,也坐到床边,拿布巾蒙上床上人脑袋,把漏出的长发好一阵揉搓。

    “你也来谈公务,你若是不放心,小心点就行,不必太针对,水路上的人手如何?”

    布巾堆里钻出个脑袋,蓬着一头揉乱的头发,志得意满,从床榻上仰面歪头看她:“很好!——西北能越江攻京,东南能越海攻瀛。”

    这瀛是个俗称,东南出海,有些海上小国,周朝将它们一并唤作萤蟮群国。

    白日嫌杀鸡宰鱼血腥淋漓的人,夜间就握拳举臂说什么金戈铁马征战沙……咳,征战水场。

    白日亲亲热热这也弟弟那也弟弟的,夜里又疑心那两人做什么来。

    帮主好笑,替她把头发擦干,哈哈一乐。

    “攻什么攻。把商货卖过去,换米面良种来。”床沿上坐着的人替她操心擦好,也坐进去拉开薄被,“总偷懒,也不怕入秋了头发凉,还沾湿我的枕头。”说着将布巾和手腕上的敷帕团了团,也不多走几步,同样偷懒,远远一掷投入水盆。

    “搁半个月才敷手的人,来说我懒。”

    “……睡吧,熄个灯。”

    “你熄,你左手准头好。”

    “葛大姐你过谦了。”

    笃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丢出去,房间陷入黑暗。

    ——————

    夜色深处,月照檐脊。

    有大姐睡相不老实,压腿转手,塞进边上人怀里又滚出去。

    睡梦中探路找树寻方向的女郎听到砰的一声,迷糊醒来昂头张望。却见是边上人一手拍在里侧的床阁屉柜上。

    她摇摇头,在人惊醒前拍了拍薄被安抚,自己坐起身缓了缓梦境。

    低头看隔壁,就这个警惕心也去打东南……

    东南的海盗已经收拾过了。

    谁让他们的前辈,来欺“好色真奇”的少年时呢。

    旅途疲惫,点滴回潮。许多场景零零碎碎叠加显现在脑海里,倒像是梦乡里忽转回过少年无畏、慷慨折腾的辰光。

    泥泞潮湿的丛林,与涛声岭的山水同也不同。人影憧憧,当时帮主的前后都有人走,步履蹒跚的,拖泥带水的,有人扶着同伴,有人背着书稿。

    流寇,海盗,走错的方向,陌生的岩石。

    还有同伴,还有故人一身不俗的风骨。

    陆真这人见的美人多,眼里就不觉得那人有什么不俗,常见不怪的,总是嫌弃那身风骨的主人,总是说,“顾瑾之,你老跟着我做什么?”“顾瑾之,你自己找个地方躲呀。”叽叽喳喳,倒把顾瑾之三个字叫得人人听到耳熟。

    但陆真只顾她手上抱着的书稿,逃命还带书,也不怕湿了。

    那叫顾瑾之的也好脾气地每次答她:“阿真,你比较能打啊。”

    温温润润的,但陆娘子哪吃这恭维,也实事求是:“我没有无尘能打,她那里更安全。你去她那边去……”

    多年后的帮主想,我这里也不安全,不过他来也挺好。

    不过那时候,她也只是多往他们那走两步,而后听那顾郎君还是好脾气地选择厚颜无耻扒着陆真,“我们两家比较熟嘛,无尘护着小檀,我只能来跟你啦。”

    是了,当时陆真与还是公主的檀乐都不太能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稍微强点,手无寸铁的时候不能缚鸡,手上拿点东西能对几招。

    她手上抄的家伙也不是后来的长缨,而是沿路的木棍长枝。

    ——嗯,这点和她儿子倒是一路……她那几个儿子也有得早,来念书的时候就有了,说是为了念书,扔去楚州家里带。但帮主和女帝当时都觉得,她是为了将人扔去楚州家里带,才说要出门念书。

    ……真是一个千古谜题。

    但陆真也是真心适合做学问,就算为了逃避家族生活、懒怠做什么慈母,那书也是念得出彩。

    大家忙着寻路的时候,她护着诗稿书稿,边跑边还随手校注,原本出门书籍就带得不多,于是她靠记忆写文章,默原文,引经据典再将经典批得一无是处,听说后来那份书稿又成名,风靡文坛。

    难怪她那么爱名声,这名声确实来得雅,来得传奇。

    檀乐就没什么上进心了,武力又低,一直像个蹭伞的,紧跟在身边——帮主行囊常备伞和扇,不论去多近的地方、多短的行程,就是从学堂去个饭堂,都揣着两把小的。这是又怕晒、又多汗的女郎读书时的习惯,于是每逢骤雨只有她一人怡怡然掏出一把伞,将一众不记得打伞的、忘在客栈的少年男女看得眼馋。

    后来顾瑾之,也就是顾夫子家的公子,与陆真年少相识那位,也时不时被赶到另一边来蹭伞蹭拳。

    欸,他还是来蹭过拳的嚒。

    当年那顾郎君给人的感觉很是新鲜,不是奇怪少见的新鲜,而是色泽分明的新鲜,浓浓淡淡印在不经意想起的经历里·。

    帮主历来好奇,又最喜欢新鲜事,走惯的园子里遇到支欺霜傲雪的大红硬月,便是能叫人心生欣然的新鲜事,日日吃惯的菜单上多了没见过的奇异果蔬,亦是新鲜事,饭堂东开一树樱花春色,粉粉簌簌,是新鲜事,在平淡无奇的商街逛进家店,见上架了从未见过的心灵手巧、奇思妙想的可爱之物,也是新鲜事。又新又奇,便是人间灵犀一点落于亮堂显眼,而她总为这亮堂的刹那动心稀奇。

    真是喜新不厌旧的性子。

    她日日想吃些新菜色,见些新曲话,去些不曾去过的风情迥异的新地方。而顾郎君走在左近时,重重复重重的数树时光仿佛都有趣好玩起来,见惯的一窝同窗里进来个醒目显眼的新鲜颜色。

    也未见他比别人生得多好些,偏偏仪态风姿,衣衫面庞,见之就觉出与旁人的不同。尤其与他说话,看他一张没被日晒雨淋催过的年轻脸上浮出红色来,又添几分腼腆青涩。

    同窗们似乎瞧不见这好颜色,或者瞧见了也只多偏待两分,只她揽颜色把臂同游。

    往常见他身上总爱穿身浅青色,点亮明鲜,比他穿墨绿衣衫时又更好些,墨绿暗沉,减他几分招眼清透。

    但浅青色的顾瑾之,见之仿佛有了新事可做、新景可观,一成不变的生涯里有些不同兴致的意趣。

    窗纱透入月光。圆白得亮堂。

    帮主抬腿下床,把睡前胡乱扔的布巾帕子搓净晾好,又将凤形匕首从衣架处取回,放到床头。

    檀乐这家伙,当年也并不全无出力,她眼力好,同窗里分属警戒一职——堂堂公主殿下,作斥候岗哨指派。

    这也是个要紧岗位,每每打架的人——尤指还不是帮主的帮主,嗜睡休整、倚着树干养精蓄锐时,要靠好眼力不缺觉的公主殿下值守观望,等公主补眠的时候,又爱霸着她躺。

    那时帮主就须睡很长时间。旁人日常睡三四个时辰,不慎奔逃时,略打盹一两个时辰,她却需要睡五六个时辰才将将算够。——史七的妹妹以前问她,那岂不是每日做事的时间都比别人少几个时辰。帮主是如何回的呢,帮主说,哪里是那么算的,做事又不靠混时长,比如她念书学琴的时候,遇到难解的题、难练的指法,睡几觉,醒来就领悟贯通了,可见睡觉的好处。

    真是吸天地之精华,养神识,理繁杂。

    也有睡不够的时候,睡不够被半路叫醒,这女郎倒没有所谓起床气,也懵懂着总是好脾气,只是全赖惯性干架揍人,往往一场与盗寇的斗殴下来,才反应过来打的对面是谁。

    听说至今贼寇之流里,还流传有其温和有礼、“笑面杀人”的误会。

    胡说,她顶多是面无表情,看着和善罢了。

    阿真,小檀,年少时一起经历过风流与风浪,感情自然是好的。

    床沿上坐着的人皱皱眉头,算了一算,这五六时辰又要从头睡起,只好把趴出来的葛大姐往里推了推,又将自己扔进床里,迷糊哄睡。

    人间事已久,不须阑外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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