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一支小商队,将近二十辆车,有十来个人。领队是一个瘦长脸的精干中年人,见了路边灰头土脸的江蒙二人,便停下来,听完他们的悲惨遭遇后,慷慨地表示可以同行,送他们到豆城。

    江蒙骑着马,一面跟着商队慢腾腾往前走,一面跟领队搭话。运货的骡子脖上拴着铜铃,发出阵阵响声,裴预坐在货车边缘,掩着鼻子,试图隔开车轮扬起的尘土。

    说了几句话,双方便依照惯例,自报家门:那领队姓赵,河北人。江蒙报了自家姓名,谭州人,到介绍裴预时,却犯了难:

    “他是,呃……他……”

    裴预看了支支吾吾的江蒙一眼,看出她眼神里明显的求助。这人粗鲁野蛮,却也意外的老实,容易相信别人的假话,自己也不会说假话。他清了清嗓子:“我是她夫君。”

    江蒙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一男一女,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除了夫妇,裴预想不到其他更有说服力的关系。接下来的问题,也都由他全权作答。为什么来京城?赶考。为何离开?名落孙山回原籍。为何走野路?家中老母重病,着急回去。

    “你们俩胆子也是真大。”老赵感慨道,“敢走这条路。”

    裴预和江蒙对视一眼,江蒙道:“这条路怎么了?”

    老赵便解释,从这条路到豆城,虽然近,却要经过一座山头,那上头有一个山大王,扎了营寨,聚集了五六百人,专做打家劫舍的营生。扰的附近村民苦不堪言,过往的行商也都不敢从这里走。

    江蒙凑过来小声问:“这事儿你和你爹知道吗?”

    九州万方那么多大事,就这几个小毛贼,还上不了裴预的案桌,更别提皇上。匪患年年都有,剿了旧的又有新的冒出来,只要不扩散,都是小事。江蒙听了这回答,脸顿时拉下来。裴预不理她,问那领队:“既然赵领队知情,为何还要冒险走这里呢?”

    老赵苦笑一声。

    原来他们本不是商人,都是农民,只是乡里近来闹瘟疫,药材稀缺,药铺又乘机抬到了天价,他们根本吃不起。无奈之下,只好几家出一个青壮年,自己去京师买药运回去。之所以不走官道,一是过官卡要上税,他们买到的本就不多,再被盘剥恐所剩无几。二是乡里病患危急,想尽快回去。

    “不过你们也别担心,其实我数年前与这山大王有点交情。他是个最仗义之人,从来只劫财,不杀人。”老赵道,“若是真碰上了他,他认出我来,一定不会为难我们。”

    已经走到这里,再回头定然不可能,与其落单,不如跟着队伍更安全一些。他们从中午走到傍晚,一路上江蒙没有再跟裴预说过话,夕阳西下,前方逐渐显出山的影子,黑乎乎的无言矗立。

    眼看太阳的余晖消散,天边只剩下灰紫色的淡云,皮肤感到凉意,队伍停下来吃饭修整。老赵好心地把干粮和水分给了他二人,裴预接过水,踌躇了下,小抿一口润了润嘴唇,便将水倒到布巾上,仔细擦了擦脸、脖子和双手。

    干渴尚可以忍受,但肮脏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江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吃窝头,翠花蹲在她身侧,时不时啄一口她揪下来的碎渣。无言片刻,裴预终于忍不住:“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他并不觉得他说的有什么错。偌大一个帝国,边境战事、海上贸易、藩国来朝……这些动辄就影响国家气象,能决定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命运的,才叫大事。与之相比,一座小小山头上的几百号山匪,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精力有限,不可能放着要事不管,去管这些鸡毛蒜皮。

    “你们这些大人物,总是有很多大事,会说很多大道理。这些我都不懂。”江蒙说,“我只知道,种地很不容易,你得先……”

    “你到底想说什么?”裴预打断她。

    “……这么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地,也就能换几个鸟钱,要指着这点钱弄口饭吃,扯点布把小孩衣裳改大一点。可是土匪一来,翻箱倒柜的把钱抢走,这些就全泡汤了。”她闷闷地说,“你们忙着你们的大事,可我们也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江蒙说完就起身走开,坐到那几个乡民一堆去。裴预被她撂在原地,本想反驳的话没说出口,索性闭了嘴,直接起身走到老赵旁边。

    老赵在清点药材。他不识字,对着清单辨认地很吃力。裴预看了看道:“这是麻黄,那是苍术。”

    他帮着清点完二十辆车,老赵千恩万谢,裴预摆了摆手:“不必谢我,我也有点小事想请赵领队帮忙。”

    “相公请说。”

    “我原想在京城裴丞相府上讨个差事做,便给他们管家打点了些银子,可还没等到结果,家里就出了事不得不回谭州。”裴预道,“听说赵领队你们要途径涿郡,那儿有座熏风楼,掌柜的是这管家的亲戚,请您给他带个口信儿,就说元度在豆城等他消息。”

    熏风楼是替他搜罗情报的地盘,元度是他的字。

    这两日他一直在回想当时遇刺的场景。本来,他并不担心江蒙能带他走多久,堂堂右相被掳走,朝廷必然早就行文各州府,设卡严加搜寻。等江蒙一进豆城,在城门就会被守兵拿下。

    但他越是回忆,就越觉得不妙:当时在场的刺客和侍卫好像都是死了,似乎……没人知道他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刁民带走。

    好的情况,判定他是失踪。可裴预认为更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姓韩的会把他失踪的事压下,直接宣称,他已经遇刺身亡。

    这就很恐怖,如果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自然不会有任何人来会找他。没有追兵、没有关卡,江蒙真的能大摇大摆一路把他带回去。

    不仅如此,他“遇刺身亡”的消息一旦传开,他在朝堂的势力定然会土崩瓦解。等一个月后再回来,早就人走茶凉。

    他必须尽快回京。

    明日商队便能到达涿郡,从涿郡到豆城,快马加鞭半日便可到达。也就是说最快明天晚上,他的人就能找到他。

    裴预回头望了望,那边闹哄哄的,是江蒙聊得兴起,跳起来在耍刀,围观的都在起哄拍手,没有人注意这边。

    他回过头,接着道:“此事我夫人很不愿意,我暂时还未将她说动,请赵领队千万别告诉她。”

    老赵爽快地答应了。

    安排了口信,裴预今晚也就不必想着逃跑,能够踏踏实实睡一觉。这是他离京的第二天,但感觉上已经过了二十年。

    他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前,必须沐浴按摩,喝一杯□□府即送的人乳,寝室要安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透不出一丝光,闻着熏香,方能睡着。否则就会辗转难眠。而现在他满身尘土,合衣躺在地上,没有软床高枕,亦无静室熏香,只有灰尘土气,一旁火堆噼啪作响,烤的他满脸出油。

    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离火堆远了些,可是更深露重,又觉地上寒凉,不得不又靠近。反复几次,更觉烦躁。四处草丛里窸窸窣窣,不知什么虫子在低鸣,乡民的鼾声此起彼伏,骡马打着响鼻,吵的人心烦。

    那边江蒙含混地嘟囔一声,翻了个身,脸正对着他。

    裴预充满嫉妒地瞪着她。这刁民,睡得好生香甜。江蒙枕着自己的手臂,右脸颊被压的嘟起,显出几分憨态。她多大?二十?三十?她并不白皙,皮肤映着火光,像流淌的蜜,脸庞轮廓深刻明晰。裴预看着她脸上跳动的火光,发觉她的眉毛和眼睫都十分漆黑,眼睫毛短短的、笔直的垂下,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浓黑阴影。

    夜已经很深,奔波一天实在太累,裴预眼皮眨动的越来越慢,江蒙的脸逐渐模糊。

    他闭上眼,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裴预先是听着一股嘈杂,继而感觉面上痒痒的,有股暖烘烘的淡淡臭味。他猛地坐起身,一只母鸡咯咯哒地叫着,扑腾着翅膀从他身上逃走。——这玩意儿方才竟然在他脸上趴窝!

    裴预在心里失声尖叫,疯狂抓了两把脸,捋下几根棕黄的鸡毛。他气的快冒烟,冲江蒙叫道:“管好你的鸡!”

    江蒙正在解开栓马绳,闻言道:“人家有名字,叫翠花。再说了,谁叫你起那么晚?”

    队伍简单吃了点东西,便继续赶路。山头愈来愈近,队伍也越来越安静,原本还有人打屁聊闲,现在都没了动静。江蒙在前头骑马慢慢地前行,背影都显出一种紧绷,把腰后的弯刀放到了衣裳外头。

    “大伙别太紧张,”老赵回过头来试图缓和气氛,“你看现在这么安静,说不准他们都在睡大觉呢,咱们放宽心……”

    话音刚落,四周山上霹雳似的一声响,仿佛滚石一般,许多匹马从山上奔腾而下。喊杀声震天。商队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撒腿就跑,有人呆站着转脖子,还有的一溜烟躲到车下面。拉货的牲畜被惊到,不住地嘶鸣乱踩,烟尘滚滚。“不要怕!不要怕!”混乱中隐隐传来老赵的嘶吼,但没人听他的。江蒙一把拎着裴预的衣领,把他从骡子蹄下救出来,裴预惊魂未定,拽着她衣袖:“走!走!”

    “老赵他们怎么办!”江蒙大吼回来。

    转瞬间那帮强人便到了跟前,无不面部狰狞、形貌粗野,围着圈跑马,见那有逃跑的,不由分说举刀便砍。鲜血飞溅,剩下人都被唬破了胆,掉头又往回跑,不一时,十几个人被围在了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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