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妄……

    魏渊指节击盏,茶沫摇香。人却入定似的沉思着。

    说来还是旁人眼里明公主最为偏宠之人,大理寺卿匆匆来此,恐也是怕过于秉公,惹了公主记恨。

    也不知算不算陈公多虑。

    别人不知道,魏渊遗留了明公主半生记忆,对这些事不说一清二楚,也算知道个七七八八。

    外人看明公主流水价的补品送进乔郎院中,在外也多为乔郎美言,甚至有传言,明公主曾为乔郎顶撞圣人,想来必是十分爱重。

    可魏渊却知,并非如此。

    自明公主从河东道将乔妄带回来,到明公主不幸身亡,多半年时间,二人或许连面都未曾见过几回。

    如此恩赏,不过是明公主可怜乔妄一身病骨,又敬重他往日豪侠半生罢了。

    算来,打从借尸还魂,魏渊只见过这位乔郎一回。

    明公主有面首众多,魏渊不知该如何对待,只得托辞伤后疲累,一律不肯召见,闲余时间,只召乐师来抚琴。

    好在明公主从不纵情声色,如此也算过得去。

    那日送走圣人,魏渊心口有些浮郁,唤了贴身侍奉的几位女使——新月眉月弦月三个并几个小丫头,一同游园。

    行至偏僻处,忽见一青年男子莳花水边,不时清咳几声。

    天气尚寒,男子所着外氅鹤羽翻飞,轻如羽化登仙,重似千山覆雪。

    “前日侍奉还报乔郎身子大有好转……可见刁奴欺主!”新月悄悄与魏渊咬耳朵。

    那厢小厮瞧见这头,连忙通秉。

    乔妄停下手中动作,目光移来,拱了拱手。

    隔花隔水,魏渊甚至不大看得清乔妄的脸,却无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一时无言。

    等了一阵,见公主无意召见,乔郎引着小厮,又踏青而去了。

    依着魏渊看,且不说乔郎如何多病,可有精气神翻云覆雨,只说性子,不论是从前待公主,还是现下待自己,这乔郎一向看着清冷,深居简出,究竟如何与这种事沾上关系。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罢罢,护着明公主敬重之人,也算报恩。

    行宫就在近处,软轿颠了一阵儿就到,魏渊在宫中坐定,陈公也叫从偏殿请来。

    周靖周将军自有眼力,一并将乔妄也带了来,安置在后殿。

    “殿下容禀。”陈公拱了拱手,苦笑道:“郎君贵重,臣本不该自作主张,然兹事体大,事关羽族叛逆,总要贵人发话,臣下才好办事。”

    魏渊微一颔首。

    的确如此,羽族之事,说来算得皇室秘辛,饶是大理寺,也得小心处置。

    这皇室秘辛,江淮妓子自然无从得知,好在能从明公主记忆中窥见一二。

    羽族族人天生形貌与常人大为不同,头生角,肩生羽,身后有尾,端的是一副奇怪模样,然若羽族族人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亦可隐去,与常人无异,故而此等秘辛,知之者甚少。

    建朝之初羽族从龙有功,受赏颇丰,反心渐起。挑动“丙子之变”。

    料想也知,此事自是未成,经此一事,凡有羽族叛逆,一经发现,一律按律格杀。

    “陈公忧心京兆安危,当真辛苦。”魏渊含笑:“那羽族的供词本宫也细细看过了,瞧着倒不像虚言,若查察无误,陈公自当秉公执法。”

    供词上写,假传公主凤旨的乃是羽族共谋,受公主府乔妄公子之命前来。

    这羽族熬不住刑,连乔公子如何与他密谋此事,如何私授公主手信也一并吐了出来。此外,还有人证物证若干。

    陈途来之前,本以做好长公主殿下力保那位乔郎君的准备,是铁面无私还是做个人情,足足叫陈途寻思了一路。

    不想公主一开口,竟来了这么一句,倒叫陈途有些猜不准贵人的心思了。

    “既如此,还要劳烦乔郎君同臣走一趟了。”陈途不敢冒犯,捡了句不轻不重的回禀。

    “只是本宫却有些糊涂了。”谁料公主却恍若未闻,手执纨扇笑道:“那胆大包天的羽族说,乔郎与羽族关系匪浅才行此事,真是奇哉怪也。”

    见陈途一头雾水,魏渊笑着叫人看茶,才缓缓道:“陈公有所不知,乔郎正是本宫年前路经河东道时从一帮异族手中救下的。”

    公主从河东道带回一位郎君,这事陈途知道,然此事竟同异族有纠葛,真是从未听闻。

    只听魏渊继续说道:“当时本宫也不知,只当是随手救下一人,还是周将军事后查明其中渊源……陈公久在京中,不知可曾听过河东道‘枯逢剑’?”

    陈途颔首,这位也算声名鼎鼎的游侠,据说好打抱不平,最是嫉恶如仇。

    他一时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但见公主手中银匙挑动茶汤,碰壁“铛啷”作响。

    忽地,陈途惊道:“难道……?”

    “正是。”魏渊点点头:“那‘枯逢剑’正是乔郎。此番乔郎重伤,将养府中,也全赖异族忌恨乔郎行侠仗义,几次三番挡了他们的路,才痛下毒手。”

    魏渊还未想好该如何安置公主那众多内宠,此刻索性不去多谈与乔郎的干系,话里话外,只把人说成休息府内的一位侠士。

    “故而本宫百思不明,乔郎既与羽族有此大仇,又如何与羽族有了渊源。”魏渊指节敲了敲摆在小几上的供词:“再者,乔郎在府中一向深居简出,想也不知,有何时机同羽族纠缠。”

    话说到这份儿上,若还不明白公主是何心思,陈途也就枉在朝堂浮沉数十载了。

    放人一马,倒也不难。

    况且,长公主所为亦并非无法无天,条分缕析,说念这半盏茶工夫,也算是给足了大理寺情面。

    回头圣人问起,总不至于无言以对。

    再者,叫长公主这般一论,陈途也有些动摇,事实如何,愈发捋不清了。

    “是臣莽撞。”想通关节,陈途赶忙起身告辞:“如此看来,此案确有诸多疑点,容臣详查再禀。此前冒犯,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魏渊亦不拿乔,起身相送,笑含深意:“陈公明察秋毫,乃明之幸。”

    陈途却不知怎地,见魏渊这幅神情,脸色大变,脚步一顿,冷汗如瀑,垂着头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送走陈途,魏渊转至后殿。

    陈公离去之时,神色大异。魏渊思索片刻,不明所以,索性先撂开,只思慕此事本身。

    不是不曾怀疑乔妄确与此事有关。

    然而魏渊毕竟还算信得过周靖——周将军曾深受明公主大恩,在魏渊看来,是府中最为可信之人。

    此前,魏渊借尸还魂不久时,借口坠马受伤,记忆模糊,曾向周靖问起府中人事。

    提起乔妄,周靖显得颇为敬重,盛赞“枯逢剑”铁肩担道义,剑指不平事,心怀苍生,义薄云天,还道“枯逢剑”在河东道,可谓赫赫有名。

    周靖甚少赞人,既如此说,便且当是真名士。

    何况,打发走了陈途,不代表魏渊彻底歇了心。

    方才赶回行宫路上,魏渊已吩咐周靖,只说为求稳妥,请周将军再行详查。

    以周靖之能,想来不出半月,此事便可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魏渊是前日出的城,来的猎场行宫。陈途是昨日遣的差役,到永安公主府提的人。

    说是提人,其实不过是将乔妄好生请至大理寺,虽是住在牢房,可须知监牢也有贵贱。

    何况周靖放不下心,还派了个长随跟着。

    魏渊进来时,乔妄正在窗边软席上坐着,衣冠整洁,全然不似刚从大理寺进出。望着窗外,怔怔然不知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起身迎道:“殿下。”

    微微颔首,魏渊自顾自靠在美人榻上,白玉似的手一指:“毋需拘礼,郎君请坐。”

    乔妄复又坐下,仍微垂着头,不与魏渊眉眼纠缠。

    “许久不见,乔郎身子可好些了?”魏渊惯常问。

    乔妄想也不想,平平道:“已好多了,多谢殿下挂念。”

    自然不是真的,魏渊虽不曾见乔妄,可府医时时回禀,都说乔郎君沉疴难愈,一身旧伤时时反复,只能将养。

    如此回复,许是不愿烦扰旁人。

    魏渊打量着他。

    此前隔水相望,只觉乔郎病弱,如今端详,才觉清艳。

    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长身玉立,素冠白衣,面上隐隐可见三分病色,不减风采,那副恹恹之色,反增情态。

    只是有些惊异,今日缘见之前,魏渊本以为乔妄该是一身侠客风范,便是如今伤势未愈,也该是精神耿耿,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可如今一见,全然不是如此,只见乔妄腰背微弓,显得喏喏;眉间几分郁色,几分疲累。

    并不英武,只是平平无奇,瞧着倒像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

    便显得白玉有瑕,美中不足。

    可究竟无愧一句“卫玠之资”。

    魏渊不开口,乔妄也不说话,只见香炉中烟雾袅袅,风一吹,遮了眼帘。

    如此静默,一瞬魏渊竟想起前世来。

    那时,颇有些自诩文人风流的,自言喜静。

    向假母讨了好静的姑娘去,又颇嫌姑娘无趣木讷。

    那时魏渊最会应付,文人老爷要静,却不是要一条死鱼在身边。魏渊虽也不言语,可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磨着墨,捧着书的间隙,送笑,他们吃这一套。

    做那花魁,瞧着风光,个中滋味,谁陷谁知。

    魏渊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竟也轮得到自己打量人。

    恍惚过后,魏渊定了定神,她无心同乔妄耗着,便单刀直入:“陈公也是个聪明人,此事便算过去了。稍后本宫便遣人送你回府。”

    乔妄点点头,讷讷无言,半晌,才像是想起应当道谢,又点点头:“谢殿下费心。”

    “本宫听闻——”新月进来添了茶,魏渊微微拧了拧眉,京城盛行那炮制茶汤的法子同江淮大为不同,总是有些喝不惯。

    晃了晃神,魏渊接着说:“当日是你自觉随那差役而去的?”

    据周靖方才之禀,他本不愿让乔郎君走这一遭,思量着待魏渊回京,再议不迟。

    眼见差役已要打道回府了,乔郎却默默同去了。

    “算是吧。”乔妄踌躇片刻,道:“草民不愿殿下为难。”

    魏渊朗声一笑:“这有什么好为难。”

    “免得宵小妄议殿下不公。”乔妄却一摇头。

    魏渊默然。

    乔妄所言不无道理,魏渊前世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越是身居高位者,越不肯叫人捏住半分把柄。

    私下如何,暂且不论,可至少明面上,得圆了过场。

    可这不是明公主的做派。

    若是明公主本尊在此,必是不拘这些小节。魏渊日日揣摩明公主性子,也算知道几分。

    就连下人犯事,若无铁证,或有疑点,明公主也定是先行回护,待彻底清查,再行决断。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恣意几分,也担得起。

    反倒是魏渊,初来乍到占了长公主的身份,尚未完全适应。要她恣意,要她耍弄手中权力,还有几分畏手畏脚。

    不过魏渊自忖不是蠢货,照猫画虎,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这厢魏渊神游天外,忽然听得乔妄开口,猝不及防: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草民当真不曾私造殿下手信,更不曾与异族合谋此事。”

    分明是表忠心的言语,然乔妄语调仍平平,视线也不曾抬起。

    魏渊出着神,应答不及,含混地“唔”了一声:“自是信的。”

    乔妄踌躇片刻,还待说些什么,魏渊却不愿在周靖查清真相再行回禀之前同他再多周旋,一扬手:“今日本宫设宴猎场,恐不能相伴。郎君若欲回京,请周将军派人护送便是。”

    这便是送客了。

    谁知乔妄却未挪动,魏渊视线移去,只听他道:“早闻猎场春光甚好,草民有许久不曾摸过兵器了。”

    魏渊长眉一挑,有些讶然。

    旋即无可无不可道:“郎君早该有此雅兴,既如此,且去梳洗,稍后同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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