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中。

    经历了陆府一场风波后,苏以微被贾恪押回了府衙,现被关在囚室里,许是贾恪顾忌着苏元滇,对她并未多有苛待,苏以微住的囚室条件不算太差。

    环顾四周,牢狱空间狭小,光线昏暗,逼仄的环境里,充斥着阴暗与压抑,似乎混合着潮湿、血腥和腐败的气味。

    苏以微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只觉得从脚底升腾起一股寒意,她看向狱门外,长而狭窄的走廊里点着明亮灯火。

    前方有几名狱卒正在嗑瓜子闲聊,在这寂静的牢狱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以微垂首,明明灭灭的灯火下,女子容貌昳丽,长而卷翘的眼睫在鼻梁上映出细碎剪影,然而她的思绪早已飘远。

    “苏以微”并非真正苏家女,原是当朝刑部尚书程暮渊嫡女程诗,她的母亲是江南首富叶氏之女叶蓁蓁。

    程暮渊还是刑部郎中的时候叶蓁蓁便嫁给了他,两人成亲后自然是郎情妾意;叶蓁蓁与程暮渊婚后一年便有了身孕,原以为婚姻生活依然幸福美满,却没想到在叶蓁蓁三个月身孕时程暮渊却纳了妾。

    叶蓁蓁原本很伤心,但想到她虽为正妻却出身商户,于程暮渊的仕途上起不到任何帮助;但新纳的这位妾室却出身柳家,其父是户部尚书,她虽为庶女,但却有娘家作为倚靠。

    户部尚书任职已久,在朝中有不少走得近的同僚,对于程暮渊在官场上自是能够照拂几分。

    柳氏进府不过三月余便有了身孕,叶蓁蓁虽接受程暮渊纳妾,但总归是难过;且程暮渊自打柳氏怀孕后便夜夜留宿,对于柳氏更是时时关怀,相反对叶蓁蓁却冷落了些。

    原本叶蓁蓁也不计较,她向来也是个大度的性子,就这样生下了程诗,可没想到这柳氏却变本加厉,身为妾室却不敬主母,反倒时时欺压。

    而府里的下人自也是捧高踩低,瞧着叶蓁蓁不受宠全都投靠了柳氏;叶蓁蓁性格隐忍,直到程诗五岁那年,她实在忍不下去就搬去了偏院;这处院落冷清幽蔽,距离前院很远,程暮渊几乎很少踏足。

    倒是柳氏与程心柔却偶尔会来,不过自然不是来关心的,而是无尽的奚落与嘲讽。

    程诗虽是嫡出大小姐,但却不得程暮渊宠爱,她与程心柔也是截然不同两种性子;程心柔生得如花似玉,乌黑的大眼睛圆溜溜,樱桃小嘴也像抹了蜜似的甜,经常哄得程暮渊哈哈大笑。

    而程诗却自小见证母亲受到的冷落,对程暮渊反倒不太亲近,偏院里没有下人,不管是苦活脏活都是叶蓁蓁与年幼的程诗两个人干,因此小时候的程诗总是脏兮兮的,小脸也黑黑的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却每次见到程暮渊时都很冷漠。

    七岁那年,偏院失火,叶蓁蓁为救程诗被活活烧死,那天夜里整个程府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有人呼救,仆人提着水桶进进出出,而程诗亲眼看着母亲焚于熊熊烈火中。

    府里火光冲天,人声嘈杂,仆人忙得不可开交,无人注意到年幼的程诗,她就这样躲在人群里,趁门房不注意时悄悄逃出了程府。

    程诗身无分文,逃出程府后受过不少苦,因她年幼不谙世事,竟落入了人牙子手中,将她贩卖去了遥远的北魏,其间挨饿受冻是常事,更是时时欺辱打骂,后来她趁那牙婆不注意悄悄将人杀死后逃了出去,但却受了重伤。

    程诗是汴唐人,但却在北魏待了一年,天大地大,她逃出去后孤身一人却不知去往何方;她知那场火并非意外想为母亲报仇,可她实在太过弱小,她受的伤又太严重,就这样倒在了城南破败的寺庙里,鲜血染红了枯草,她以为自己的血流干了,很快便要死去。

    直到遇到了师父。

    程诗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总是喜欢穿一身雪衣,容貌俊美,风姿俊逸,衣袂飘飘似如天上谪仙。

    他将年幼的程诗带到了山中,其间有一处竹屋,掩映在崇山峻岭中,就这样救了她一命。

    男子总是温温柔柔的,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眼底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善意。

    他似乎无所不能,教程诗医术,也教她武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可他又很神秘,一年到头只在山中待三个月,但每次回来都会给程诗带她最喜欢吃的杏仁桂花糕。

    程诗甚至都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称呼师父,山中不知岁月长,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程诗在山上待了八年,直到学有所成,师父看着她微笑,他道:“如今你已有了满身学问,也有了一身武艺,是时候下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走的那一日,程诗跪在竹屋前磕了三个头。

    若非师父,她早已死在了寺庙里。

    是师父捡回了她一条命,程诗心中感激,但大仇未报,她不得不离开。

    就这样程诗下了山,从北魏到汴唐她走了整整大半年,行至距离金陵城外五十里地时,程诗偶遇到了真正的苏家小姐。

    苏以微刚满十六岁,但却从小受容貌所困,听闻南普寺祈福很灵,于是便带着丫鬟仆人前来祈福,希望自己能早日恢复容貌。

    但却在折返途中遇到匪贼,程诗途径时便见满地鲜血,车夫仆人早已没了气息,而苏以微也倒在血泊中。

    程诗赶紧走上前想要去救苏以微,却发现她伤势过于严重,即便她医术高超也已是回天乏术。

    临死时,苏以微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她,用尽最口一丝气力道:“多...多谢你,愿意救...救我,但我已经不行了...此生未能在堂前侍奉双亲,实属不孝...你若愿意,可...可否代我...”

    话未说完,苏以微便断了气。

    程诗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将她葬了之后,一路顺着路线找寻蛛丝马迹,最后将那群匪贼全都杀了,替苏以微报了仇。

    而程诗想要复仇正需要一个身份,苏以微的出现刚好给了她这个机会,于是她便李代桃僵,拿着苏以微给她那枚能证明身份的玉佩去了苏府。

    程诗与苏以微年龄相仿,而苏以微自幼容貌受损,程诗以玉佩证明自己身份,又编了个理由称前去南普寺折返途中遭遇匪贼,车夫仆人皆命丧于此,幸得偶遇一高人,不仅救了她,还治好了病症。

    苏父苏母原本很担心苏以微,听闻苏以微遭遇匪贼吓了一跳,但又瞧着她没出什么事还恢复了容貌,自是高兴得很。

    程诗就这样成为了苏家小姐“苏以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两三个月以前,程诗在山上待了八年,对于世间事多是不太熟悉,好在原本的苏以微也是个不爱说话少言寡语的性子,并未让人发现异常。

    苏父苏母只当苏以微去了南普寺一趟受了惊吓,倒也没放在心上,这段时间程诗未免引起怀疑,对汴京程家并未多有打探。

    且汴京距离金陵有千里之余,消息并不流通。

    那场大火来得蹊跷,程诗知并非意外,叶蓁蓁的死也绝非偶然,这个仇,她一定会亲自去报!

    那些人。

    一个都不会放过!

    牢狱里夹杂着腐臭、血腥难闻的气味,昏暗的囚室阴风阵阵,灯火时不时跳跃。

    苏以微清丽的容颜忽明忽暗,一双明亮的眼睛泛起点点恨意,隐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狱门外传来脚步声,有狱卒无精打采的提着食盒过来送午饭,边走还边打了个呵欠。

    苏以微低垂着眉眼,敛去眸中情绪。

    “苏小姐,这是今儿个的午饭,您请慢用。”

    狱卒将食盒放在石地上,似乎困极了,转身便要走。

    苏以微目光落在食盒上,似乎并不在意,只微笑道:“多谢。”

    那狱卒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苏以微异于常人,若是普通人被关在牢里,怕是早就惊慌失措;偏她却神色淡然,就这么静静坐在牢房里,唇角含着温温柔柔的笑意。

    面上既没有不满委屈,也没有害怕尖叫,即使身陷囹圄,依然处变不惊。

    狱卒在衙役里当值已久,见过太多犯了事的罪犯,莫说女子,便是一般男子都难以招架,何况这苏小姐还是自小养在深闺?

    狱卒摇摇头,不欲多想,却没想到苏以微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女子声音清冷,好似比冬日里的雪都还要冷上几分。

    狱卒转过头不解的看向她。

    “这是二两银子,劳烦官爷给我寻些纸笔来。”

    苏以微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他。

    “苏小姐这是作何?”狱卒疑惑,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哂笑:“难道身陷囹圄,还能有雅兴写诗作词不成?”

    苏以微没有解释,并未因他嘲讽而气恼,眉眼依旧温和。

    狱卒觉得有些自讨没趣,瞧着那二两银子不免有些心动,他每月俸禄只有一吊半钱,这二两银子可抵得上他一年多的月俸了。

    “还请苏小姐稍等,我这就去给你寻来。”狱卒接过银子,也不再多说就离开了。

    苏以微垂首,如今她身份假冒,原先的苏家小姐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她不能轻易暴露武功,陆府一事让她身陷囹圄,成为毒害陆瑶的凶手。

    牢狱寂静无声,苏以微静默片刻,回忆起昨晚遇到陆瑶之事。

    对于陆瑶,苏以微与她并不熟,昨晚用了膳之后,苏以微便出府去了红袖坊打探消息,但却并未见到盈袖。

    夜里,月光如水。

    秦淮河笙歌悠扬,灯光璀璨,两岸停满了精致华美的画舫。

    苏以微经过时正巧遇见了陆瑶,许是前段日子里金陵城传遍了她心仪裴家公子的传闻,陆瑶有些好奇,拦住了她。

    “你就是苏以微?”

    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一双秋水剪瞳含笑,饶有兴趣的盯着她。

    苏以微不明所以,看向陆瑶,却听她又道:“不知苏小姐可否同我说几句话?”

    夜色迷离,秦淮河水波荡漾,苏以微随着陆瑶进了画舫。

    婢女香兰在一旁侍候,陆瑶抬手屏退了她。

    苏以微看向陆瑶,问:“陆小姐想说什么?”

    陆瑶没有说话,反倒是仔细打量着苏以微,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真没想到你恢复了容貌之后竟这般好看。”

    她说话时含着几分欣赏,并无嘲讽打趣之意,又道:“裴尚钰是个花花公子,我瞧不上他,你若真心喜欢,我可以成全你们。”

    陆瑶说这话时不紧不慢,将倒好的一杯茶推到苏以微面前,又继续补充了一句:“他也并不想娶我。”

    她口中的裴尚钰便是那裴家公子,也是知府大人唯一的儿子。

    苏以微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陆瑶找她竟是因为裴尚钰;以前的苏以微喜不喜欢裴尚钰她不知道,但现在的“苏以微”肯定是不喜欢的,甚至连这个人都没见过。

    “陆小姐多虑了,我并不中意裴公子。”苏以微接过陆瑶递过来的茶,但却并没喝。

    “你不喜欢?”

    陆瑶面色一讶,低声喃喃:“可金陵城里都传言你心仪他。”

    “所谓传言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苏以微站起身,轻笑一声:“陆小姐只看到了表象......”

    苏以微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陆瑶后面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中毒?

    茶?

    是那杯茶?

    苏以微猛然惊醒,一定是那杯茶有问题,陆瑶倒的那杯茶她没喝,但陆瑶却喝了。

    只有一种可能,她不知道那茶水里有毒。

    苏以微眸光微闪,在她走后不久陆瑶就回了府,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刚好毒发。

    而这段时间与陆瑶接触的外人只有她,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苏以微成了毒害陆瑶的凶手,因为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陆彦州的香囊......

    苏以微眼睫微颤,敛去眸中情绪,正在此时那狱卒刚好给她寻来了纸笔。

    “苏小姐,您要的东西,我可是都给您找来了。”

    狱卒将东西放在石地上,离开时看了苏以微一眼,似乎是有些琢磨不透,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苏以微将纸摊开,心中思虑虽未解开,但隐约有了点线索,想到陆彦州,苏以微嘴角扯开一抹极轻的笑,当即不再耽搁开始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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