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你看!”斗嘴之余,张应然的耳朵动了一动,连忙唤起游三清的注意:“有藩商!”

    那群卷毛碧眼的人,操着别扭的官话,从衙门对面的茶铺走来,跟金轮钱庄的掌柜勾肩搭背地一起坐下。

    那掌柜笼着袖管,满脸堆笑,一点都不介意藩商们拉碴的胡子凑在他的耳边,磨来磨去。说到兴致盎然处,钱庄掌柜打开折扇,在阴影里比划着指头,像是在跟藩商确认什么数字。

    藩商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掌柜的肩,表达了明显的不满。

    掌柜思忖半刻,终于合了折扇,开始作揖。两人以茶代酒,把茶言欢。

    “没想到这金轮钱庄的业务范围还挺广,连藩商的存款都能拉来,真厉害。”游三清由衷地有些佩服起这个掌柜了。

    藩商大多不通语言,不懂规则,经常仗着身份不同而办出惹人耻笑的事。从前游三清看爹娘表演时,偶尔也遇到过叫好的藩商;可他们远远不甘心于看把戏,竟然会在游大娘说书的时候,就着游老汉的鼓点,站起身跟着跳起舞来,让台下的观众一时不知道是看谁好,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还好,最后收听书的茶钱,他们还是照给,否则以游三清的性子,怕是要想个招把他们轰出去了。

    游三清示意杨右真和张应然跟自己一起,贴着墙根悄悄地跟踪这一行人,看看他们会往哪里去。

    只见和藩商交流几轮之后,金轮钱庄的掌柜带着这一众人,走进了自家钱庄在玉山的分号,并立刻吩咐店中伙计歇业谢客。

    探事三人组连忙转身躲入相邻的巷口,在阴影里偷偷地往钱庄方向张望。

    不消半个时辰,隔壁彩云楼的肖玉簧、肖青盏两位姑娘,就带着乐器,一路妖妖调调地乘车赶了过来,直接被伙计带进了钱庄后院。自从姚杜鹃出嫁后,彩云楼换了新妈妈,肖玉簧和肖青盏这对姐妹终于熬出了头,成了下一批炙手可热的新宠。

    “这掌柜倒是狡猾得很,钱庄这种地方,还能想着法子设宴招待客人。”杨右真咂舌:“这后头不都是库房,装的银票钱串,哪里有吃饭喝酒的地方。”

    “这你可不知道了;钱庄这种地方,寻常人只需在柜上存取,一旦遇上商团,需要协谈才能成事的,为保不走漏消息,失去生意上的先机,钱庄宁可让客人直接在内堂详谈,派人多加侍奉看顾,也不会轻易放走嘴边的大肥肉。”游三清话音刚落,钱庄内便渐渐传出了丝竹管弦的袅袅之音。

    一个时辰过去,三人在巷子里一边观望,一边耐心蹲守,终于等来金轮钱庄的掌柜主动开了门。

    伙计扶着醉得七晕八素的藩商众人从钱庄侧门斜着走出来,送回下榻的客栈;而那掌柜自己乐颠颠的,左右各搂着香汗淋漓的肖氏姐妹,目送着藩商远去。

    “老爷,刚才那藩商老板们,一股羊肉臊子味,还那么粗暴野蛮,又咬又摸,我们姐妹累都累死了;改天您可得给带些上等香料,给我们好好去去味。”肖玉簧酒量好,又擅长撒娇,一头扎进钱庄掌柜的怀里,故意把脂粉擦到他右边的领口上;肖青盏被灌了好些酒,晕晕乎乎的,眯着眼往游三清他们方向看了一眼,又昏昏沉沉地靠在掌柜的肩头,都没注意他的左手,从她的腰,慢慢地溜到她的左胸。

    肖玉簧眼睛倒是尖,看到掌柜偷偷地占妹妹的便宜,故意扯了掌柜的衣领子,再把他双手环到自己腰间:“老爷,你什么时候来彩云楼找我们呀,我们姐妹夜夜想你想得,睡都睡不着;每天在楼里,盼着您来呢。”

    彩云楼的车和下人还在门口等着接人回去,金轮钱庄的掌柜怎会不知这行里的规矩——这是在暗示自己加价留宿,否则吃酒的钱,怎么够得上作乐的份。

    “傻丫头,今天给你们介绍的那些藩商,可是真正的大财主;他们若是喜欢你们,别说是香料,就是把大胜米行整个盘下来给你们做聘礼,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你们记住了,羊肉臊子也罢,猪肉臊子也罢,伺候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掌柜指着不远处的大胜米行,给她们立起规矩。这掌柜本也是精明人,知道这些迎来送往营生的女子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没收口的钱袋子,没有半分真情,便坚持在商言商。

    肖玉簧知道今晚赚大钱无望,便挽着肖青盏歪歪斜斜地走上车,叫车夫回彩云楼。金轮钱庄的掌柜则发现了肖玉簧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小暗记,嘴角扬起一抹阴笑,回到后院换衣服不提。

    “姐姐,我能不能下车透透气;我头好晕,马车太颠了,我怕我会吐在车上。”车还没走几步,肖青盏扶着额头,掀开车帘子。

    “傻妹子,谁让你真喝呢;你下次要注意些,这些老坯子,又抠钱,又想玩,可不得把你往死里灌。你下次就倒在袖子里,或者给我打个信号,我替你挡酒便是。”肖玉簧扶着肖青盏下车,走到巷子里撩起她的头发,让她扶着墙呕吐。

    游三清、杨右真和张应然见有人走来,连忙躲到旁边散乱废弃的竹筐之内。这对姐妹的对话,他们本来并无窃听之意,但事到如今,她们也成了金轮钱庄和大胜米行事件的意外证人。

    “姐姐,我真的好怕;万一那些藩商真的来彩云楼找我们怎么办?他们的样子,像是要把人揉碎了似的,不懂半分风情;要是他们真的盘下大胜米行在这里常驻,咱们不就逃不出他们的掌心了吗?”肖青盏拿手巾擦了擦嘴。

    “别瞎说了,根本不可能;知州大人上个月来我房里的时候说过,本朝律例,严禁藩商直接经营占有粮油木矿这些关系民生命脉的商户行当。除非这些藩商不要命了,或者想被驱逐出境,否则他们乖乖地做那二道贩子就够他们赚的,何必趟这杀头流放的浑水。”肖玉簧自信满满,她陪客这些日子,也道听途说地从那些达官贵人嘴里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想当年姚杜鹃身价斐然,便是因为她除了枕席功夫,还懂得从恩客的闲谈中学习手段,才能帮着计划筹谋,穿针引线。因此隔壁县里的卢老爷才如此偏爱她。肖玉簧不甘屈居人后,自从知道了这个让恩客另眼相看的妙法,便格外注意培养提升自己的学识远见。

    “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妈妈要派人来找,咱们回去吧。”肖玉簧把妹妹半背着送回马车上,自己便坐在门帘边,拿手巾扇着风,一路回了彩云楼。

    张应然脑中“嗡”地响了一声:原来如此!他忍不住从竹筐里站起来,抽身便要往巷子外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别冲动,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了?”杨右真一个箭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当年我进三清宫修行,被师父赐名张应然,可我本不叫张应然;是有一个富家公子和我的生辰八字一样,有刑克之处,需要修道才能保平安,这才遍寻到我家,给了我爹银子,把我送来三清山,代替他修行。我积累的福德,能应在他的身上;而他无需经历修道的辛苦,还可以在俗世不受戒律,一世安康。”张应然面色略显凝重。

    “原来你是个替身……这么说,虽然律法明令禁止藩商持有本朝国计民生的资产商户,但总有些弯弯绕的法子,能请得动本朝愿意合作的商户,进行代持……比如,金轮钱庄?”游三清倒吸了一口气。

    “不错,与其说金轮钱庄是想独吞三成大胜米行的股份,不如他们是想用这以债转股的法子,打压许家人的士气,让大胜米行本身的招牌名声和实际营业每况愈下,这样他们只能不断质押借贷,最终达到吞并半数以上股份,甚至实现全盘挤出许家人的目的。”张应然继续推论,“通过金轮钱庄的手,把盈亏转嫁到背后藩商团队的身上。”

    “剩下的其他实业商户,看着许家唇亡齿寒,就只剩下和藩商合作,和彻底被藩商挤走,这两条路了。”杨右真被他们二人点拨,这才看出来这背后的凶险算计,不禁义愤填膺:“太过分了,简直是奸商窃国。三清姐,这件事我们必须让许二少爷知道,你也看见了,他今天自从败诉,魂都抽走了一半,脸色铁青,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游三清斟酌一番,带着杨、张二人回到自己家中。今日游氏夫妇回家得早,正在家中调试琴弦,闲话家常,只见三个年轻孩子们步履沉重地一个个进了院子。

    回到房中,游三清取了笔墨,将自己所见所闻都提笔记了下来,封成一折书信。

    “右真,我知道你是最不信许家会作奸犯科的,今日之事便交给你,替我走这一趟。”游三清把信按入杨右真的手中。

    杨右真点了点头,身轻如燕地疾步走向许家。当她敲开许家大门,声称有要事跟许二少爷商议的时候,许家家仆告诉她,许二少爷退堂后回到家,便一下子晕厥了过去,至今未醒。

    她探头往许家望去,那一道道深深的宅门,把她和许二少爷层层隔开,似是这一辈子都不打算让她再见一回那张俊朗的面孔。

    一声叹息后,杨右真请求家仆把书信转交给身体无恙却同样愁眉不展的大少爷,便离开了许家。

    据说,那日杨右真离开后不久,许家大少爷步履踉跄地匆忙追出门外,却早不见了杨右真的踪影,只能颤抖着手,脸上挂着一双泪痕,对着苍天深深拜谢。

    再后来,许家赶在县令宣判之前,找出了调包账本的内鬼,又提请县衙审查金轮钱庄勾结外籍藩商,设计吞并本国实业商户一事。金轮钱庄掌柜也是个惜命之人,对此供认不讳。金轮钱庄从此正式查封,关张绝迹。

    而大胜米行从此痛定思痛,设立永久外聘帐房监察制度,每年鼓励外人监督举报任何账务上的不法经营之事,开发新品,生意居然比往年好了更多,再也无人质疑他们是靠做假账来发家致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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