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小县,曹县。

    月亮被乌云全部笼罩,初春的夜晚,寒气逐渐变浓。

    刘二家的酒肆里格外热闹,附近百姓家里的男丁皆爱在此处聚众饮酒。

    值此时节,夜间饮酒于保暖御寒有利。加之他们彼此熟识,白天出门干活,夜里于此处划拳喝酒。

    赵文清喝得八九分醉,付完自己的那份酒钱后,嚷着要回去。

    无人留意他离去,刘二数他丢来的酒钱时发现缺几文,方同他搭腔。

    “姓赵的,你这酒钱哪儿够!”刘二一脸不悦又几分瞧不起地冲他呼喝。

    醉得晕乎乎的赵文清,不知天地为何物,支支吾吾地应他:“先……先欠着,下回来付……”

    刘二记得他这话说过许多回,每回拖欠的酒钱倒真能还清。他不清楚整日放浪形骸的赵文清何处来的钱,照例扬袖让他走,自己低头记下这笔账。

    岂知,自今夜过后,赵文清欠他的酒钱再也拿不回来了。

    自鸡鸣以后,已是翌日,街市上的烟火气陆陆续续的上升。

    天色微阴,薄雾飘浮。绿柳低垂,文静地栽在湖畔。

    泰安街的小巷子里,躺着一具男子的尸体。

    昨夜,打更人途径此处,原以为对方只是喝的烂醉如泥。待他提起灯笼去看,却瞧见一摊血迹。打更人伸手去探鼻息——早没了气。

    今日清早,打更人来至衙门报案。县令命捕头陆狄携人先去保护现场,查看情况。

    陆狄是曹县声名远播的冷面捕头。人狠话少,身手一流,探案手法奇诡,常常兵行险招,出其不意。不近人情之处,即使曹县有头有脸的人亦只敢绕道而行。

    今日,他一如既往地卯时二刻起榻,过完早,抬脚跨进衙门的门槛,被急匆匆地下达命令。

    他迅速地穿上自己的捕快服,带上兄弟赶到泰安街,疏散看热闹的民众,让人把现场围起来。

    打更人被留下来问话。陆狄问他:“你可识得此人?”

    黑色的捕快服十分贴合陆狄,映着雪白的肌肤和审视的双目,使他变得无比威严。

    打更人好歹是条汉子,在他跟前却十分紧张,好似矮了一截。打更人绷紧着身子,答曰:“小的识得,他名唤赵文清,家住青藤巷。”

    陆狄遂叫王献带人去青藤巷问一问。继续问打更人,再也问不出有用的东西,遂放他走了。

    陆狄望向四周的民众,他们对死者颇有微词。

    “败家子,该!”

    “整日偷鸡摸狗,报应!”

    “天老爷,好歹是一条人命!”

    陆狄收回探量的目光,等搜查工作做完,让人把尸体抬回县衙,请仵作过来。

    按他数年的探案经验,赵文清属他杀无疑,具体的细节仍需仵作验过后方能知晓。

    仵作验完后,已是午后。他推知赵文清死在昨晚子时,死因是流血过多。尸体浑身只有脖颈处被人用刀割开,凶器是家家户户皆用的菜刀,尚未寻到。

    陆狄见赵文清颈间的创口极深,却不平整利落,猜测凶手杀人时力气虽不小,但拔出凶器时却不够了。

    恰在此时,王献等人从青藤巷返回。

    “大人,找到赵文清的住处了。”一干人等嚷嚷着走进来,脸上纷纷挂着不愉快。

    陆狄有些心急地询问:“如何?”

    众人说起赵文清的家,那叫一个臭味熏天,如进猪窝,乱七八糟的,似乎从未打扫过。

    王献道:“挨着他家的邻居只有一户,姓乔。我们在住得远些的民众那里打听到,赵文清本是一名单身汉,家中贫穷,不图上进。待双亲亡故后,身边彻底失去照顾督促的人,遂越发地不成形状。”

    王献道出赵文清的日常,邻里对他有的同情,有的不屑。赵文清平时不正经,因为一些琐事“树敌”良多。

    王献忧愁道:“大人,青藤巷的民众数目不少,我们莫非要一一盘问?”

    陆狄把仵作验尸的结果以及自己的推测同他们托出,且拎出一个细节:“王献,你方才说的乔姓邻居,可探过情况?”

    王献摇摇头,回道:“门上落锁,窗户紧闭,无人应门。”

    如此便是,主人不在家。

    青藤巷位置偏僻,离县衙有一段距离。王献和兄弟们原本中午有段休息的时间,因出公务耽搁了。

    他们的午饭基本在外面草草解决。陆狄让他们稍事歇息,明日再出外勤。

    傍晚,县衙散值,各回各家。

    陆狄只身居住在县衙周边。他家往西去几里路便是青藤巷,反正还未服晚饭,遂顺脚往西而去。

    邻近青藤巷,夜幕已至。

    一家饭馆开在巷口,里面已然掌灯。烛火荧荧,给微寒的春夜添几分暖意。

    “呼噜。”他的肚子应景地响起来。

    陆狄抬起头,借着光看到横在头顶的木匾上写着——“桃源饭馆”。

    陆狄想,饭馆素来人多眼杂,或许可在此地混顿饱饭的同时,打听到一些东西也未可知。

    陆狄脱下捕快服,换上月白色的常服,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清俊肃冷。

    他抬步跨进饭馆的门槛,眼下不大的饭馆里,座无虚席。

    陆狄走向柜台,那儿站着一位迎人的伙计。

    看着陆狄虽衣着寒酸,气质却出尘。年岁青雉的伙计朝他露出笑面,问:“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陆狄内敛地扫视场面,道:“吃饭,劳驾给在下安排坐的地方。”

    伙计一面应着:“客气,客气。”一面迅速地观察在坐的客人,基本座无虚席。

    余一个位置,不过坐在那桌的三个人互相认识,而且面相凶恶,叫人不敢轻易相扰。

    伙计偷觑一眼陆狄,此人眉梢含肃,看着却好相与些,遂欺骗道:“抱歉,小店暂时没有空位,要不您去别处瞧瞧?”

    陆狄见状,不察真实情况,被诓骗后深以为然。他正要离开,耳畔却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

    “三儿,胡说什么?”

    陆狄正待要走的起势收回来,静静地立在原地,听那人带有勾缠意味的话语。

    女子是桃源饭馆的掌柜,名唤乔枫吟。她从二楼的走廊处踩着台阶下来,直勾勾地看清陆狄,因他背对着自己,只看见一张侧脸。

    乔枫吟边走边道:“哟,如此俊俏的客官,奴家怎舍得您走?”

    陆狄听见她嗓子眼里的油腔滑调,倒是市井之徒惯用,听声音却十分年轻,未予理会。

    乔枫吟走到一楼,青眼朝着新招的伙计三儿微瞪。

    他在家里是幺儿,排行老三,才十三四岁。乔枫吟让他在前面招待,岂知这小子有生意不做,把人遣走?

    乔枫吟当着陆狄的背影,道:“谁说没地方?”

    她站在二楼观望多时,对一楼的情况一清二楚。

    听到这话,陆狄方有折回之意,转过身迎向乔枫吟。

    陆狄以为,在这市井饭馆内干活之人,必是历经风尘多年方能如此圆滑无疑。岂料,他抬眸堂堂正正地看向她时,对方却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姑娘模样明艳坦荡,打扮得稳妥。虽入风尘,眼底却清净如斯。

    同样,乔枫吟看清楚他的正面。她赔着笑脸,道:“客官,奴家是这间饭馆的掌柜。您说巧不巧,小店尚有一条凳子空着,您看要不要过去歇歇脚?”

    陆狄朝她点点头。乔枫吟带着他去到一张桌子。

    三儿模样唯唯诺诺地,继续待在柜台守着。

    桌边坐着三个汉子,三人相识,互相饮酒吃菜。

    他们是青藤巷的街坊,是桃源饭馆的常客,与乔枫吟经常打照面。根据乔枫吟的年龄,与他们其实并不熟,只因要开门做生意,故作熟稔。

    按照辈分,乔枫吟本应唤他们一声叔叔伯伯。只因昔日,她嫁作他人妇又被赶回,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黄花闺女儿,与这些人交往时才放得开些。

    陆狄在一旁等着,见这伙大男人又是开女掌柜的玩笑,话中有揩油的暧昧意味。女掌柜却仿佛习以为常,面色不变,用她那一套话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

    很快,三名汉子便接纳了他。他们邀陆狄一块儿喝酒。

    陆狄移开凳子坐下。乔枫吟遂唤三儿过来招待他,赔着笑告退。

    三儿问他吃点什么。陆狄并不挑剔,点了饱腹之物:米饭、青菜和酱肉,添一壶温酒。

    陆狄果然听到有人在议论赵文清的死讯。

    他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听他们交谈。同桌的三人问他时,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赵文清为人处世十分简单,众人对他的评价皆是负面,什么好吃懒做、贪图美色、嗜酒成性。

    他们的话题兜兜转转,落到一位寡妇的身上。

    穿蓝衫的胡茬大汉嘴里嚼着肉片,瞪着眼睛道:“乔寡妇美艳不可方物,此事人尽皆知。但女人越美,越是克夫,奉劝诸位在美色面前得自持。”

    其余二人见他话里话外如此严肃,不以为然地摇头。

    头一次听到赵文清以外的话题,陆狄心底升起些兴趣,不禁提起些精神听着。

    胡茬大汉神秘莫测却又煞有其事地接着道:“你们没听说?昔日她因为貌美,被送去北边的向阳村,给财主的病秧子冲喜,熟料喜事未至,病秧子还未入洞房已气绝身亡了。”

    听见“气绝身亡”这个词,其余二人这才紧张起来,追问个中细节。

    二人很快自危。陆狄听罢,暗叹寡妇遭遇如此变故,倒是无辜,值得同情。

    几人议论纷纷,直至方才主事的女掌柜过来,方把话转移开。

    酒足饭饱过后,饭馆内的客人悉数散去。

    陆狄同三个汉子道别,结完饭钱,遂踏出饭馆的门槛归家。

    桃源饭馆的烛火未熄,一是因为没有打烊,二是因为后厨需要准备第二日要用的食材等东西。

    因为今晚赶客的事情,乔枫吟留下小小的三儿指点,里边夹杂着许多他听不懂的词儿,什么“顾客关系”,“服务水平”,“绩效”?

    话说,乔掌柜真是严苛,不过一位客官而已,能损失多少?

    三儿边听,心底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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