屃遗曾置身于烈火之中,火伤不到他,但也炙热难耐,尤是火蛇舔舐上身时,灼痛感袭来,神识游离到手臂,那里完好无缺。他忆不起当时情况,只记自己浑身滚烫,如置地狱,周身好似被禁锢,动弹不得。

    他并不是随时都能感受得到,神识难聚,一次聚集要花上不知多久,可聚集起来的神识一次比一次短,往往还没观察完四周便消散,是以他从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又是何人。

    神识逐渐消散,身上痛感都跟着散去,屃遗陷入沉睡,再次能聚集神识观察周围时,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直冲四肢百骸,他原是不知道那双长着十根枝丫的东西是什么,但潜意识里觉得那叫“脚”。

    第一次看清身体的一部分,屃遗很开心,然而还未开心多久,神识再次消散,这时,身边传来一道声音:“这蛋居然没碎!”

    蛋是什么?为什么要碎?

    抵不住疲惫,脑海里只留下这两个问题便没了意识。

    昏昏沉沉间,神识破碎又重聚,有时能感觉到自己在摇晃,有时又感觉到身体很热。他很烦,就不能有舒服的时候吗?睡觉都睡不安稳。

    神识再次聚集,屃遗蜷缩着很累,正要舒展一下,下一秒,周身凉意携裹,似春日暖阳下的溪水,即凉又暖,如浸透筋骨,让他舒坦得几乎要溢出声。

    “倒是个会享受的!”

    声音响起,屃遗登时机警。

    “谁?谁在说话?”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内心干着急。

    说话声再次响起:“别紧张,我不喜欢吃蛋,更何况还是颗黑蛋。”

    黑蛋?黑蛋怎么了?

    屃遗不服气,奈何周身受困,连四肢都舒展不开,更别提打破禁锢,把说话之人痛打一顿。算了,好不容易有这么舒坦的时候,不跟无关紧要之人计较,他在水里转着圈,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清醒时光。

    这次神识聚集得时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久到屃遗睡了一觉,等醒来还是在水里。周身似乎很热,还有阳光照射,他翻了一面,仔细打量,那双脚明显长大了许多,脚趾分离得更加彻底,屃遗死死盯着脚丫子。

    “丑,真丑!”

    怎么可以这么难看!

    屃遗神识从脚上移开,有光透进来,周围是暖洋洋的颜色,这次没有人说话,他试着伸展四肢,周遭坚固,硬如铠甲,无论屃遗怎样翻滚敲打,依旧坚硬如故,丝毫没有损坏的迹象。

    “别白费力气了!”这时,说话声再次传来,让屃遗停下了动作。

    “还不是你破壳的时候!”

    屃遗泄了气,颓废地缩回去,又听见说话声:“你本是要父母以法力孵化,以神息滋养,如此方能养元生息,破壳而出……”说话声停顿一下接着道:“你命有此劫,缺乏神息滋养难免神魂不稳,神魂不稳造就破壳之日遥遥无期,也是可怜,罢了,那便跟着我,左右好过落入三界被吃被摔被杀的结局。”

    屃遗听不懂他再说什么,自那以后,他便没有过舒坦的时候,无论他睡着或是神识未聚,早晚都得置身于外面,美曰其名:吸收天地之灵气。更不论夏日烤火冬日淬雪,屃遗咬牙受着,只等有一天……能报此仇。

    不知过了多久,屃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不知不觉间也能跟上说话之人的作息。一人一蛋暂居于一处山角,别无他人,适合修养。说话之人其实并不是整天都守着自己,更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一个蛋待在屋外,等人回来就把他收进屋,不回来他就在外面待着。

    说话之人没有名字,他说用不着,反正也没人会叫。

    屃遗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说话之人走了,这次很久都没有回来,屃遗被晾在外面,风吹雨淋,心里恼怒不堪,又骂不出什么词儿,不禁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他的身体越长越大,周身能容纳的空间越小,蜷缩着浑身难受,一点动弹的空间都没有。外面似下起了雨,冷冰冰的。

    屃遗倒地时,壳碎了满地,雨水浇透了全身。他似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双眼刺痛,浑身无力倒回泥浆里,泥水顿时糊了满身。屃遗偏头喘息,意识飘忽,周身连绵不绝的冷意让他思绪回笼,他费力坐起身,任由雨水浇灌,闷雷如在耳边炸开,震得他七窍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凉雨止歇,太阳悄悄拔开云层泄露半丝光线,那光照在屃遗身上,金黄闪烁。

    屃遗蜷缩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那个地方难受得紧,就算捂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种感觉是还未破壳前没有的,他不知怎样应对,只能茫然四顾。

    不远处,一只头颈裸露的大鸟借着茂密枝叶遮挡肆意窥看,眼里满是遮露不住的凶残,是面对食物即将到来的渴望。

    大鸟看着那瘦骨嶙峋的生物匍匐走远,跌跌撞撞闯入闹市,引得一众小儿围观,他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冷眼观看,既不出手也不阻止。

    “这是什么?小狗吗?”

    “小狗有尾巴,这个没有。”

    “他还有头发,他的头发好长啊!”

    “他有手有脚欸,是个人吗?”

    “哪有人长这样的,连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只有两个洞,而且……他好臭啊,又丑又臭!”说完几人捂住口鼻后退几步。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们认为的恶意不是恶意,他们认为的嬉笑不是嘲弄,就比如现在,他们张开小嘴肆意吐出令人恶寒的话语,不顾对方意愿,不顾对方的心情。

    屃遗抱着头,两脚在一众孩子真实的评判下在地上缓慢的挪动,突然,后背猝不及防被踢了一脚,他整个身体朝前扑。这是一条泥路,偶有人牵着家畜路过,留下两坨新鲜湿物,屃遗毫无疑问扑在上面,这更惹得孩子们捧腹大笑,他们欢快的脸上满是嘲意,落在屃遗眼里竟如针刺。他怒意上头,天空陡然响起巨雷声,吓得孩子们纷纷尖叫捂耳,撒开小脚四处逃窜,一些没看清脚下摔了一跤,满脸是血,一些跑到大路上撞上过路的车辆。一时间,周围充斥着小孩的哭喊以及大人的心疼的叫骂。

    人一散开,屃遗立马躲在一旁的草垛后,浑身颤抖,两只瘦犬注意到这边,跑过来对着他狂吠,其中一只咬着他拖在地上的头发往外扯,屃遗疼得厉害,一把拽回来,这只犬被扯得一个踉跄,倒地不起,另一只看到如此情景,叫声变得恐惧,尾巴夹起转头就走。

    屃遗将头发缠在身上,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犬,腹中难受的症状再次涌上,且比之前更加猛烈,他不住咽着唾沫,脑海里冒出一股不知名的想法,他伸出手,五指伸向那只黑色的身影。

    那段时间,城里流传出有妖怪的传闻,传闻中,妖怪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四肢长得很怪异,全身尽是骨头,头发奇长,一身怪力,喜夜间出来觅食。全城百姓人心惶惶,天将黑时便闭门不出,熄灯安睡。

    有一天,城里来了个修道之人,言其必能抓住妖怪以绝后患,百姓原是不屑一顾,道人长着一副平平无奇的样貌,身板更是谈不上孔武有力,就连寺庙里的和尚看起来都比他靠谱,待他真的抓到妖怪后纷纷变了态度,一口一个大师,喊得那道人身心顺畅。

    道人言明此妖并非普通妖物,火烧不死,刀斩不断。

    百姓急了,问:“那要如何?”

    道人伸手捻须,“可……水淹。”

    屃遗全身被捆,胸口贴了一张朱砂黄符,他被彻底暴露在人群面前,听着周围倒吸凉气以及感叹他的面貌着实丑陋可怖的声音,屃遗仿佛被扒开皮肉,将鲜血淋漓的内脏展示。

    他面朝下贴着泥土,仿佛这是最后的遮挡。

    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按照道人的吩咐,一人拖着屃遗一条胳膊,将人从地上扯起来,走到河边。

    屃遗低垂着头任由自己被拖着走,长发拽地,裹上厚厚泥土,脏得辩不清颜色。突然,屃遗猛地被人按住头往水里淹,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情急之下他呛着喉咙,死命挣扎。

    见同伴几乎按不住,另一个男人伸出手将快要挣扎出来的头重重按回去。

    屃遗被捆几乎没有什么挣扎的可能,头也被死死按住,周遭是看热闹的百姓,有些小儿被大人捂住眼牢牢护住,但嘴里仍旧是恶言丛生,言语间的恶毒像是恨不得他立马死。

    “放弃吧,放弃吧,死了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瞬间放弃抵抗,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这样对自己,自己也没有害过人,平日里寻找吃食也是一些家禽家畜,他真的没有害过人。

    不知是悲还是痛,亦或是都有,屃遗不动了,为了以防万一,两个男人又多按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没气了才放开。

    岸边百姓传来欢呼,好似他们打赢了一场胜仗。两名男子高举双臂接受众人的赞颂,好似一个拯救百姓的大英雄。

    突然,耳边炸开一道雷声,众人茫然,还未回过神,便已化作灰烬均匀撒了满地。

    道人被按在地上,胸膛被踩,头颅被散下的黑发遮住,然而他却丝毫不慌,言语间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松愉悦。

    “恭贺你,化形成人!”

    屃遗定定看着他,喉间滚动,有些结巴生硬地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这不重要。”道人正面回望,伸手将他的黑发拢到而后,露出少年原本的样貌。

    “重要的是你修成人形,今后不再受世间众物冷眼相待,恶言相加。”

    屃遗歪了歪头,面露不解:“我……修……修人形……”

    “对,不过,翅膀得收一收!”道人指了指少年背后两对翅膀。

    屃遗又开口道:“你……想……吃我……”

    “我确实想吃你!”道人承认道:“但我比较喜欢吃腐肉,知道什么是腐肉吗?就是得等你死了,尸身开始烂掉的肉。”

    屃遗突然伸手盖住他的脸,五指收拢,喉间满是怒意:“你……大胆……”

    面部受力扭曲疼痛,道人大笑起来,“不愧是神,神魂不稳还能有这般实力,你父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屃遗突然放开他,面露热切的问:“你叫……叫什么?”

    劫后余生的道人一手抚脸,将捏歪的面部努力搓正:“我?我没有名字,名字与我而言,无用。”

    “你叫……无……常……”

    “无常?”道人坐起身,不甚在意道:“世事无常,倒是配我,那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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