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寡妇这个词一出来,李承晚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被人拒绝了,可面上不见恼羞成怒,只是又恢复了刚刚洒落的样子,举止间的轻慢尽数收揽起。

    街道上的人愈来愈多,原本还有些摆在道路两侧空着的桌椅,如今也都坐满了人。

    李承晚站起身来,舒了个懒腰,随手掷出碎角银子,同还在拉面榨油的早铺老板道:“不用找了,今日来吃早点的人,本侯都请了。”

    人群都笑了,好几声“小侯爷”重重叠叠地传来,无不是欢喜或敬仰的。

    甚至有个胆子大,看见李承晚桌子旁还有个低头喝汤斯条慢理的秦罗敷,立刻就笑哄哄地喊了句:“哥几个可别搞错了,该谢的不是小侯爷,是旁边那个喝汤还要吹三口气的小娘子才对!”

    “若没有她,扣扣搜搜的小侯爷再来这吃十年饭,也不一定请大家伙吃一次,咱们这是借了人家的光呢!”

    一时间,吃饭的众人都将目光转到了秦罗敷身上。

    只见她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人们逢年过节只在画像仙女中看到的面容,冰肌玉骨花为容;无论是前些日子里闹得满城风雨的花魁,或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未必抵得过她的一般姿容。

    这般美人。

    李承晚笑骂了一句起哄的人,他转身,眼尾轻扬,剑眉下压,那双潋滟多情的眸此刻低低凝视着微微发羞的秦罗敷——这个面对他百般调戏都能反将一军的小娘子,对着众人善意的玩笑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到底还是个小女郎啊!

    “那么,我祝姑娘,此去皇宫,一举成名。”

    两碗都有着不同缺口的瓷碗在半空中互相对碰了下去,清脆的响声与鸟鸣人群窃语混合在了一起。

    是意气风发。

    右侯卫登上被拴在桃树下浑身雪白的骏马,忽然蹙眉回头,对仍慢悠悠的秦罗敷道:“快些小娘子,你的马呢?”

    “什么?”秦罗敷怔然。

    李承晚大笑,露出瓷白的牙,高束脑后的马尾随风飘扬。

    “快些上马,随我去挑身衣服,”他催促道,“再慢就来不及了。”

    惊动满地落花。

    皇宫,朱红正门。

    早有几辆马轿停在一旁,候着正门打开了。

    这些约莫都是前来选秀的秀女,轿子也都长得五花八门的华贵。

    幽州陈氏,冀州樊氏...还有青州秦氏那眼熟的家旗。

    然而也不止是这些大世家来凑这些热闹,小氏族或是官宦之女也都在这些轿子里,除却轿子外,最多的就是一看就是清白平民的小女郎立在轿子后面排队。

    毕竟自祖皇开始,凡选秀,便不苟于女子出身,有才者居上,是不变的道理。历年,也都有不少平民女子从中脱颖而出,远的不说,当今国母,原先也只是一个采花女。

    秦罗敷到的已经有些晚了。

    她搭的是李家的轿子,准确来说,是李承晚私人的轿子。轿子通体黑金色的外表,像极了他常年别在腰侧的那把粗剑。

    威慑十足。

    然而马车将行到靠近皇宫前的小路就止住了,秦罗敷在李承晚开口前就极率性地跳了下去,衣带翩翩。

    “多谢侯爷。”她道。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般明显的不愿意和李家搭上关系,马夫觑见了眼李承晚的脸色,却见这人收起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意,眉头锁紧,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情绪划过。

    “秦罗敷...”

    李承晚低头,似乎空气里仍有女郎发间的栀子香。

    这香气很奇特,并不比青楼里的红儿姐好闻,也不比那些官太太们闻着有佛性,它甚至有些廉价,在任意街头里都可能有一个女郎用似曾相识的头香擦发。

    之所以说它奇特,是因为在秦罗敷这样的一个美人身上,似乎桂馥兰香才是正常的——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自然应该处处与众不同才配得上绝色。

    可偏偏秦罗敷,却好像总能打破人的种种预知。

    你以为她清冷孤高,其实她最世故圆滑。

    你以为她世故圆滑,可她却根本不稀得和李家攀上关系。

    实在有趣。

    ·

    “吉时已到!”

    “皇后有令,请各位秀女们跟着接引宫女有序进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开始挪动,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后就是被裹了脚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挪动三寸金莲的声音。

    秦罗敷落在这队伍的最后。

    和旁人不同,她走路仪态如同男郎,步步生风。

    今朝,对于女子的束缚极多。先帝好金莲,让前朝衰败的裹脚之风再度盛行。如今只要不是农家女子,基本上稍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会在自家姑娘四五岁时进行裹脚。

    哪怕是民风豪放的青州,也绝不例外。

    然而秦罗敷,确实是例外的例外。

    她的脚是难得的天足,没有一丝一毫被布摧残过的痕迹,硬要说的话,只有脚心处有些年份的疤痕在这样完美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按理来说,秦家既然拿她作工具培养,是该给她裹上足的,便是不作工具,她到底也是秦家的女儿——若让旁人知道,秦家女儿出了这么一双大脚,又好闹的满城风雨的笑谈了。

    本该如此的,本该秦罗敷也该和一众女郎一样,忍着痛,用行动不便为代价步步生莲,婀娜多姿——

    可有时候,命运的改变,或许只是那么不经意的一个下午。

    秦家妾室陈美玉,出身青楼,为花魁名冠青州。

    姿色妖娆,蛊惑秦家第四十二代家主,最终母凭女贵,脱奴籍,入秦府。

    然而却死于——众人都以为这娼妓忍辱负重终得正果的前夕。

    陈美玉,用生命为代价,违抗了主母派来给秦罗敷裹脚的人。

    四十大板下,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挣扎。

    这个青州花魁,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她甚至只能以死依靠老爷对她的怜惜,来保护她女儿的天足。

    起初没人能理解这个女人——在这个以三寸金莲为美的时代,哪怕是秦罗敷,也没能理解过她。

    直到这个女郎,学会了她母亲终其一生没学过的马术;直到这个女郎,在逃跑的那天,发现自己远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下人们,跑的还要快,还要野。

    那个时候秦罗敷才明白,自己那被万人诟病的生母,其实留给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得天独厚的皮囊,而是能跑出秦府的这一双大脚。

    原来故事的一开始,只是从一双不被束缚的天足开始改变。

    “你没束足吗?”

    同行的女郎有个瞧着活泼些的,竟率先同秦罗敷搭起了话。

    “没有。”

    搭话的女郎说自己叫慕容雪,是长安的本土人。

    虽然姓慕,但和四大世家之一的慕家并没有什么关系,硬要说的话,勉强算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慕容雪小脸圆乎乎的,像苹果般饱满可爱,听她言谈间还多有稚气,应当及笄还未过,就已经被阿爷推出来参加选秀了。

    此刻正有些好奇地盯着秦罗敷露出来的天足。

    其实在一众莺莺燕燕的姑娘之中,秦罗敷并不算多么显眼的人,盖因她头上戴了顶厚实的白椎帽。

    白椎帽密不透风,险些要将视线也都遮蔽,没摔倒都算秦罗敷运气好。

    刚才李承晚将她从摊子上带走后,两人策马去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美衣坊,最后却并没有挑亮眼华贵的美衣,而是选择了厚重又不出彩的粗衣,将她伪装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又精挑细选了一顶白椎帽扣在她头上。

    椎帽下面,还有一层面纱。

    据李承晚说,这第一关,只要不出错就行,不求出彩。

    但饶是这样,却还是被人盯上了。

    “你见过太子殿下吗?”

    慕容雪脸红彤彤的,此刻冲秦罗敷微微露出了羞怯的笑,“我去年见过太子殿下...真是好一个风神俊秀的人,我不小心撞到了殿下,殿下不仅没有苛责我,还叮嘱我走路小心些。”

    “本来我阿爷还想多留我几年,但是正巧赶上殿下选秀了,我是说什么也要再看一眼殿下的...”

    秦罗敷了然的点了点头。

    “女郎可爱活泼,殿下定会有印象的。”秦罗敷随口附和慕容雪的话,而她语气诚恳低柔,听着很是真诚。

    当朝储君周昭寒在外素有美名,几乎人人都说他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郎艳独绝这四个字,只有用在他身上,似乎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不是选秀,大多数女郎终其一生,也不过只能在传言里听过这太子殿下的名讳。

    “可别这么说...”慕容雪的脸更红了,她绞着帕子,“其实我这次来就是凑数的,殿下记得我也好,不记得我也罢,我就是进宫看看热闹的,我娘都和隔壁大婶说好了,只要我选秀失败,就把我许配给邻家哥哥...”

    秦罗敷偏头,她想这长安的女郎自来熟的可怕,这种事情也能和自己说么。

    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微微的弧度,心里竟是一软。

    进了皇宫内门后,那些高贵的世家女们也一个个下了轿子,秀女们排成两队,先由嬷嬷检查酮体后,再分组依次觐见。

    太和殿。

    轮到秦罗敷那组进殿的时候,日已落西山。

    太和殿却仍亮如白昼。

    除了金灿灿的墙壁上东南西北各镶嵌着四颗如斗大的夜明珠外,还配了十余个婢女,个个手里端着烛台,安静立在大殿两侧。

    灯火明明灭灭,照亮这些个婢女的侧颜,个个如花。

    皇宫里从不缺美人。

    就连那端坐宝殿正中央的皇后娘娘,年过四十,眼角除了平添几道细纹外,皮肤紧致如少女,眉梢眼角都是一股天家威仪,如牡丹般雍容的美。

    “这是最后一批了罢,”皇后问旁边的女官。

    “是的娘娘。”女官分明才过双十,瞧着却比皇后还要老上几分。

    “最后一批,唉,本宫参加的那年选秀,当时也是最后一批,那些贵女们都乘着轿子,早早就候在了皇宫门口,本宫却是被一串糖葫芦骗着,快结束了才去排了个队。”

    女宫:“娘娘又说笑了,当初拿糖葫芦哄您来的可是陛下,这逢谁不说一句好姻缘。”

    “好啦,给这些女郎们都赐座吧,也累一天了。”皇后和气道。

    秦罗敷跟着旁人落座。

    她粗粗一看,大殿里共坐了几十个秀女,只剩了她还带着层面纱。

    迟疑片刻,趁着无人顾忌,缓缓将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纱摘下。

    却在这时,有人穿着金靴,慢慢从殿外踱步走进来。

    步履平稳,不急不慢。

    杏黄色的圆领宽袖,张牙舞爪的四爪金龙象征着身份,绣娘出神入化的技艺,连带着这金龙的每一个鳞片都栩栩如生。

    鸦羽般的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束之脑后,上好的玉冠,难得的东珠。

    剑眉星目,不足以形容他的长相;玉树临风,于他只是一种陈述。这位储君,明明生了如此多情薄幸郎的模样,却让人恍惚间如见了天上神仙。

    这样高高在上的慈悲。

    诗有云:“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在没见到周昭寒之前,秦罗敷不曾相信这世间真有人能似九天之下走出的仙人。

    再见到周昭寒之后,这种质疑反而被一种忧心忡忡的担忧取代——这样仙气的人,真的会喜欢女人吗?

    “儿臣叩见母后。”

    声音如清水击石。

    皇后笑吟吟地,“呀,请了一天了,总算是让本宫请过来了,你这孩子竟真是个石头性子,对旁的不关心也就罢了,这可是给你选妃,竟也到了这个时辰才来。”

    周昭寒面色不变,神情淡淡:“第一日不是登记编册么,儿臣来了恐也帮不上什么忙。”

    “话是这么个理,可你竟半分也不好奇么?”皇后笑眯眯地巡视了一圈含羞带怯的秀女们,最后眼珠微顿,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我儿,你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来。”

    “旁的也就罢了,你瞧瞧这位女郎,当真心不动么?”

    狭长的护甲,直直指向那么一个人。

    ——是秦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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