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鸦雀无声,众秀女面面相觑,方才还面红如丹的慕容雪此刻真应了名字,脸色惨白若雪。

    唯两人面不改色耳。

    一是秦罗敷,她面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倒不如说,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二是周昭寒,红颜枯骨,在他眼里具是尘土。

    “母后,”他状似十分无奈,“今日太傅刚教导儿臣——为君者有三戒,女色便为其一。”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半个眼神不曾落到秦罗敷身上,果真应了传言里那句太子不近女色。

    皇后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太子自小就是如此,也不知是像了谁,平日里永远都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这性格好是好,就是太冷了些,并不是蔑视一切的冷傲,但就是很难让人亲近。皇后以前还没怎么察觉,直到现在,选妃之事迫在眉睫,都不见太子对谁青眼相加...

    为人母者,很难不为自己儿子后半生的幸福操心。

    “也罢,昭儿你过来,坐母后身边。”

    “母后一会要和这些女郎们聊聊,你也在一旁听听,往日是怎么在国子监听课的,今日就怎么给我好好听下去。 ”

    皇后用凤甲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周昭寒坐过来。

    周昭寒微微笑着,面若高山之上的流云回雪。

    太和殿乌泱泱的秀女们依次走上前来问话。

    皇后的问题百花八门,但大体是用来考察四德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只有这四项都挑不出错的秀女,才能正式被登记在册,接着休沐三整日。新编登记在册的秀女们进入皇家国子监,和皇子公主们做同窗,为期三个月后,由太子亲自选出其中品德才行出众者,为下一任太子妃。

    是以,这浩浩荡荡将近有千人的秀女,只有不过百数的人能成为正式在编的,而百数人中,也只有那么一个太子妃。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比踏马长安的状元郎容易些。

    这世界上的万般战争,唯有这脂粉红尘美人堆里,是最杀人不见血的。

    秦罗敷屏息凝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唯恐惹祸上身——刚刚皇后娘娘的神来一指,已无形为她吸引了诸多火力。

    “宣长安慕氏觐见——”

    烛火与珠光相辉映,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筛选了大半秀女,而今终于排到了慕容雪,紧跟在慕容雪后面的便是秦罗敷。

    蜡油滴在婢女托起的银盘中,映照出一张张各怀心事的面庞。

    “呀,这女郎姓慕,可和慕家有什么关系?”皇后笑问慕容雪。

    众所周知,慕家是长安城里的四大世家之一,当今贵妃娘娘便是出自慕家。众所又周知,贵妃仗着皇上恩宠,与皇后很是不对付。

    秦罗敷坐在下殿筵席,听见这话禁不住仰头看了眼坐在上首笑吟吟的皇后。

    忽然地,秦罗敷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发麻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她眼珠微顿,移向了一旁的太子,却见他一如刚刚的高高在上,未曾分半个视线给她。

    应该是错觉吧,秦罗敷想。

    她收回视线,便没看见太子微不可见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厢,被皇后注视着的慕容雪,肉眼可见紧张起来了,红彤彤的脸上全是汗,她磕磕绊绊道:“回娘娘的话,民女祖上是慕家旁支,但这十几年里和慕家并无关系往来。”

    “嗳——”皇后又笑了下,“你这小女郎紧张什么,本宫又吃不了人。”

    “你今年多大了,读过什么书,绣工又如何?”

    “民女今年十五,读过《女戒》绣工尚可...”慕容雪顿了顿,此刻她鹅黄的后襟已被汗水浸湿,忽然抬头盯着太子,声音坚定取代了刚刚的怯懦。

    “早些年曾经见过太子殿下,自那时起,便一见倾心,每日每时每刻,所思所想所念,都是殿下。”

    大殿寂静,更衬着这话如雷声轰鸣。

    不少秀女在地下窃窃私语——按照刚刚慕容雪的表现来看,先不说别的,妇言和妇德这两关就是过不去的,本应该毫无悬念的被涮下去的。然而慕容雪最后说的那句话,痴情动人,让人忍不住猜测她之前是不是和太子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一下子就有了转机,保不齐这个爱子心切的皇后娘娘就将她留了下来。

    皇后哑然,看着旁边面不改色恍若未闻的儿子,终究压下了心底那声幽幽的叹气。

    “你倒是个痴情的,只是若人人都学你,人人都说对太子仰慕已久,那本宫也没必要在这里劳神费心的一个个盘看。”

    秦罗敷听着皇后这毫不留情的话,心里反倒觉得这才正常——后宫之主,一国之母,本就该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而转看殿上面无血色的慕容雪,再无刚才少女情动的娇羞,只有那双圆眼,还执拗的可怕。

    “赐落花。”

    这便是落选的意思了。只是秦罗敷隐约有预感,这事到底最后怎样,却还不好说。

    “宣青州秦氏觐见——”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风吹,灯火阑珊,角落里的熏香徐徐升起,渺渺如云。

    众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将刚刚的闹剧挥之脑后。就连站在殿上被宫女拉扯着还抽抽搭搭不肯走的慕容雪,此刻也忍不住心神一松,脚下一软。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粗布麻衣,难掩她天生丽质;一举一动,方见她倾世风华。

    画仙所著洛神,诗圣所描佳人,不外乎如此。

    “青州倒也是出美人的,”皇后同女官笑道,“你还记得上午来了个丫头么,叫什么来着?”

    “明淮,秦明淮。”女官提醒道。

    “对,秦明淮...原来这青州不是不出美人,而是美人都为秦氏所出。哈,青州秦氏...女郎,你是秦家的旁系吗?”

    秦罗敷只有在听到秦明淮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眸才有一瞬间的颤动。

    “娘娘,秦明淮是我的姐姐,我不是旁系的,而就是本家。”

    她声音缓缓,不卑不亢,“我是秦家庶女,秦罗敷,拜见娘娘。”

    皇后点了点头,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她,心里也有霎时的心悸,面前这个自称庶女的小娘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气度与礼仪,硬生生地要将上午来的嫡姐压过。

    更何况...她的名字。

    秦罗敷!

    皇后忍不住赞叹:“竟真有人配得起秦罗敷这个名字,秦家主起的可真是妙啊!”

    与此同时,一声极轻的笑自皇后身侧的太子传了出来,他自刚刚起就一直安静如斯,哪怕是慕容雪的深情表白都未引起他的半个反应——现在却是忽然笑了。

    离得近的女官先听见了这声轻笑,不由得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微笑的太子;就连皇后也微微向太子侧目。

    独独秦罗敷,抬头看屋顶低头看脚尖,就是不看这当朝储君。

    周昭寒在笑什么?是在笑自己的名字么?

    本该是游刃有余的秦罗敷,此刻面上却有些羞燥,她想,仙人原也会笑,又想,自己和旁人无论说过多少次自己的名字,从来都不曾这般的觉得不好意思过...

    恐怕还是怪今日早上的大放厥词,信誓旦旦地同李承晚说太子必然会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结果真见着了,才发现太子他自己就已经长了张顶顶好的脸,别说是拿美人计对付他了,他连瞧上自己一眼都不肯,现在更是不屑地嘲笑自己...

    嘲笑...没错,必然是嘲笑!秦罗敷在心里磨牙。

    皇后:“落落大方,怪招人疼的。瞧着不像是庶出的,比起几个公主也差不了多少。今年多大了,读过书有没有,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秦罗敷平复了心神,柔声开口:“承蒙娘娘抬举,我今年刚及笄,读过《烈女传》和一些旁的消遣,至于过人之处么,”她顿了顿,“小女子不才,所学颇多,但均不精。”

    “你这姑娘倒谦虚,你姐姐上午来说的却是——样样都精,无一处不过人。”

    “也罢,留牌子。”

    被打磨出光的木牌分发到了秦罗敷手上,大约有掌心大小,上面写着“九十七”——指,她是今日第九十七名成功登记的秀女。

    约莫着最后秀女的数量也是控制在一百名左右。

    她方才水喝多了,此时无心再呆在大殿里,看看剩下的人,约莫着还要有一段时间,便寻着一个宫女给自己引路去解手。

    出了殿才知道这皇宫里究竟有多大,进来的时候由人引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也不敢左顾右盼,而如今虽夜幕四合,可仍能看到重峦叠嶂的假山,巍峨的宫殿,精细的楼台,还有人造的小溪蜿蜒地留着,隐约间听见雀鸣。

    秦罗敷收回目光。

    富贵迷人眼,虽然时人都要求女子恭顺,不可攀求身外之物,可秦罗敷从不会压抑自己的野心。

    既然这千里的路未曾折下她的命,既然她真的来到了这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那么这个太子妃,她当定了!

    可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秦罗敷却是忽然有些头疼了。

    ...

    解完手出来,引路的宫女却不见了。

    秦罗敷迟疑地走了几步远,再回头,却发现不仅来时的路找不到了,方才去的地方竟也模糊了起来。

    前面却有个人落在阴影里,应当是发现她了,从阴影慢慢地站起身来。

    相隔甚远,瞧不清那人的面目,然而纵使如此,他身段高高,背脊笔直,芝兰玉树,不外乎此。

    那人手里举着一盏明亮的灯笼,此刻正慢慢举至头顶,灯火幽明,才映出一张宛如天神的面孔,多情的眼眸却无情丝,冷而静——

    是周昭寒!

    秦罗敷发出一声轻呼。

    “殿下,您怎么在这?”

    此刻的周昭寒和方才殿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大不相同,也和刚刚那一声轻笑的模样不同,他抿紧薄唇,不答反问:“你和太傅是什么关系?”

    他微微偏头,清冷的眼眸里闪过事不关己的促狭笑意,“太傅书房里,怎么会有你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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