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陆子参声音响起的时候,秦九叶如是这样想着。

    沅是西边的大江,舟是能远航的船。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似乎应当生来就行走天下、隐入青山绿水中的。她究竟出身怎样的人家?有过怎样的心境和故事?最终又是如何成为了那个枯守佛堂、几乎不踏出九皋城半步的苏家老夫人的呢?

    或许她也曾和无数眼睛闪亮的少女一样,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与渴望,向往着去到更远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但她终究还是止步在了苏家那道高高的门槛前,勇气在一次次屈膝与低眉间被折弯,鲜活在日复一日的贫瘠生活中被风干。她最终被这个大院吞噬,连名字也湮没在那些雕梁画栋的阴影之中,再也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在意。

    “秦姑娘?”

    秦九叶看了陆子参一眼,终于收敛心神,向前迈了半步,清了清嗓子唤道。

    “和沅舟?”

    或许这个名字虽已多年未有人唤起了,但人总不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吧?

    秦九叶唤完一声停顿片刻又唤一次,可那苏老夫人全无反应,依旧只是单调地磨着牙,偶尔抽动一下鼻子,似乎是在嗅这空气中生人的味道。

    除了这副皮囊,对方的行为举止已全然不似一个人。她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不通人语、只剩本能,像是某种兽类。

    秦九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的两只手上。那双手看起来枯瘦却有力,薄薄的皮肤下筋脉暴起,十个指甲发黑变硬,看起来杀伤力不小。

    但她想到那康仁寿脖子上的伤口,还是想要证实一下心中所想。

    “劳烦二位从旁协助,我要看一看她的牙齿。”

    那两名士兵听闻这要求,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有些抗拒不耐的神色。

    这也不能怪他们,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没人愿意做这苦差事。

    陆子参看明白了情况,倒是少见的没有多问,见无人上前,便又点名唤进来两名年轻小将,加上那两名士兵一起上前,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制住那苏家老太,再由他亲自上前掰开对方的下颚。

    尽管被四根铁链牢牢拴住,又有四名大汉全包围式的挟持,和沅舟仍是数次挣脱,四肢扭曲成各种诡异的角度,口水随着不断开合的嘴巴流出,好似那蝙蝠山上走火入魔的无名师太,哪里像是大半生都在府中念佛度日的内院妇人?

    “小心,千万别被她咬到。”

    秦九叶一边出声提醒,一边在旁等着机会,一寻到空档便连忙举着油灯凑上前。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看到眼前景象,她还是在心底吃了一惊。

    那苏家老夫人原本已经有牙齿脱落的牙床上,如今整齐地长着两排牙。不仅如此,她的颚部发黑、舌根与牙肉肿胀,两对犬齿格外尖锐,完全看不出多年磨损的痕迹,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这些牙齿似乎是新长出来的。

    断发复长、齿落重生,这些是过往百年间,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人最常提到的一些说法。她自认为那些说法实乃无稽之谈,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所见。

    下一刻,和沅舟已用力合上嘴巴,离得最近的陆子参险些被她咬到。

    “揪住她后脖颈处的皮,能省些力气。”

    那四名士兵先是一愣,随后依言一试,那和沅舟果真受到牵制、挣扎的幅度变小不少。

    “若是多带几根针过来,效果会更好。”秦九叶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大惊小怪,“烦请各位再帮忙按住她的手,我要取一些血出来。”

    有了方才这一番,这些士兵对秦九叶的话突然便少了许多抗拒,不等陆子参催促,便已依言将那和沅舟按住并揪出她的左手来。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从发间抽出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簪子,手指一拧将那簪头取下,赫然是一根半寸来长的短针。

    她注意到一旁陆子参探究的目光,竟然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

    “这是问诊用的毫针,不是什么暗器。陆参将莫要紧张。”

    说完,秦九叶手起针落,那短针瞬间刺破和沅舟的指尖,却不见血迹,她只得手下用力,挤了许久,那指尖上才缓缓涌现出一滴黑色的血珠。

    那绝非正常人体内血液应有的颜色,倒像是死去一段时日的尸体中的腐血。

    秦九叶拿出随身带着的药瓶,小心将那滴血收入瓶中。末了又飞快探了探对方的脉相。

    “秦姑娘,结束了吗?”

    秦九叶缓缓收回手指,终于下定决心,对陆子参示意再坚持一下。

    “等下,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认。”

    她说完转身走到外间,然后单手放下那厚重的帘帐,随即撸起左手的袖管,取出随身的小刀在小臂上划下一道小口。

    鲜血顺着刀痕涌出,陆子参有些错愕,却见铁笼中的和沅舟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反应,大张的嘴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大张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这帐子外的方向,仿佛能够隔空视物一般。

    秦九叶举着手臂在帐子外左右移动。她移到左边,那帘帐后的人影便跟着移到左边;她移到右边,那人影便也跟着移到右边。

    心中的猜想一样样被证实,秦九叶拿出布巾按住伤口,正要唤陆子参到外间来细谈,身后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了。

    少年的身影一阵烟一样地闯进来,径直来到她面前,一声不吭、目光随即落在她的左手的血迹上。

    秦九叶顿时感到如有一道雷劈在自己脑袋上。

    不是吧?这位仁兄不会要在此时犯病吧?都怪她一心想着如何诊出个究竟、拿到诊金,竟忘了她还带着另一个“病人”。

    她暗道坏事,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那厢陆子参听到动静一把拉开帘帐走了出来,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恰好从那大敞着的门口吹进来,将屋外有些潮湿的空气连带着外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股脑地吹向里间。

    那盏临时放在地上的油灯闪了闪灭了下去,内间一暗、下一刻便听一阵巨响,却是那铁笼笼门被撞响的声音。

    “不好……”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只听内间几名小将一声惊呼,下一刻,一道黑影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铁链摩擦声从内间冲了出来。

    披头散发的和沅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拧断自己两截踝骨,拖着只有皮肉相连的两只跛脚,四肢着地爬了出来,宛若饿了七八天的野兽出笼。

    她手腕上的两根铁链牵制不住她,被从笼顶的轮轴中拽了出来,像是两条破布一般拖在她身后,内间的四名士兵惊慌失措,连忙冲上前想要拉住铁链,那和沅舟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一个甩身便躲开来,直冲着秦九叶扑去。

    陆子参大惊失色,一招擒拿想要扣住对方,却不料那已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竟如此敏捷,他生生慢了一步,指尖擦着对方冰冷干燥的皮肤滑过,眼睁睁看着对方向秦九叶所在的位置猛扑过去。

    陆子参那颗向来强健的心漏跳一拍,耳边不知为何竟响起先前领命时,年轻督军的叮嘱。

    年少当差至今,他还从未有辱使命,谁能想到如今竟要栽在一个老太太手中,他以后有何颜面去面对督军?

    可却见那瘦小女子并未惊呼大叫,不知是否是被吓傻了。

    秦九叶确实对眼下这情景有些始料未及,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年伺候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客,什么恶劣场面没见过?如今不过又是一个疯婆子,她若连自己的病患都制服不了,还怎么在这一行当混饭吃呢?

    看着那飞速靠近、口水横飞的人影,秦九叶掐准时机猛地一弯腰,和沅舟便从她上方飞了过去。秦九叶立刻扯了那遮窗户的帘布、不等对方爬起来,劈头盖脸地罩了过去。

    刺眼的阳光透进来,和沅舟在帘布下一阵尖啸、奋力挣扎着,似乎短暂失去了对方向的辨别能力。

    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她又迅速锁定了秦九叶的方位,顶着那块帘布直奔她而去。

    秦九叶离得近、显然不能同对方硬碰硬,只能仗着身形矮小灵活,一头往一旁桌案下钻去。只是奈何她毕竟不是习武之人,移动起来有心无力,将将露了半条腿在外面,眼瞧着便要被抓住。下一刻,一道黑影从斜里冲出来、拼尽全力撞向和沅舟。

    沉闷的撞击声在屋内回响,只见那两三名壮汉都拉不住的和沅舟,竟连人带布生生被撞飞到墙角、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而那冲出来的少年也好不到哪去,连退五六步步远才生生止住身形。

    和沅舟尖厉地吼叫着、如剃刀般的十指瞬间将身上的帘布撕得稀碎,另一边李樵弓着背、曲着腿、缓缓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睛对上和沅舟乱发下那空洞的双眼,竟似两只凶兽在隔空厮杀对决。

    对付发疯的怪物果然还是要用这般发疯的路数才行。

    目睹一切的众小将都不由得呆愣片刻,陆子参也看得瞠目结舌。

    先前同他对战时不躲不闪也就罢了,如今面对这么个半人半鬼的疯子也是这般路数,这小子莫不是个傻子?!

    然而随即他便立刻明白过来什么。从那日他短暂且屈辱的交手经历来看,对方若想斩落和沅舟并非没有办法,但和沅舟是否还能保全身体便不好说了。而眼下他同他那阿姊一道前来问诊,病还没看明白,自然是不能先将病人斩了,否则麻烦事会很多,诊金自然也就没了着落。

    和沅舟下巴那一阵颤动,又发出了那种瘆人的磨牙声,四肢蓄力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陆子参见状回过神来,连忙抄起一旁的条凳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个泰山压顶将那对方压在凳下。

    和沅舟在四条凳子腿间拼命挣扎着,一众小将见状一拥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将人拖回了笼子里。

    这一回,那铁链子变成了五根,同那日在苏家船上的配置倒是一模一样了。

    脖子上多了锁链的和沅舟仍在挣扎,铁链与笼铁碰撞得好似能冒出火星子来。

    陆子参匆忙放下帘帐,疾行几步来到秦九叶跟前,胡须一阵颤抖地问道。

    “秦姑娘可有受伤?”

    秦九叶方才从桌底下钻出来,此刻拍了拍身上的土,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左手便被李樵举了起来。

    “陆参将何必明知故问?”

    陆子参哑然,秦九叶连忙抽出手来、开口解释道。

    “这是问诊需要,同他没有关系。”她说完这一句,又望向陆子参,“是我莽撞了,一心想着求证一二,疏忽了准备工作。还好诸位英雄身强体壮,当真是比我果然居那位药僮中用多了。”

    她说完,环视一屋子壮汉,竟还能笑出几声来。

    李樵皱眉,他显然不明白这事有何可笑,亦不能理解为何好好的问诊还需要流血。

    那厢和沅舟在笼中又是一阵闹腾,秦九叶见状适时开口道。

    “我这确实没什么大碍,陆参将若是忧心,还是进去瞧瞧稳妥些。”

    陆子参想到方才情形,确实有些放心不下,便点点头去到哪帘帐后一起帮手。

    秦九叶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帘帐后,连忙压低嗓子问李樵道。

    “你方才不是站在门外吗?为何突然闯进来?险些坏了大事。”

    少年顿了顿,似乎在回想方才的情景,半晌才如实说道。

    “我闻到你流血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秦九叶一把捂住了嘴。

    秦九叶瞥一眼那帘帐的方向,确认那几人都在忙着善后,并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她这才松了口气、放开李樵。

    “算了,回去再说。”

    少年看看她,又看向那帘帐后的铁笼。

    “阿姊诊出什么了没有?”

    秦九叶一时沉默。

    其实不论是方才的望诊,还是初探和沅舟的脉相,她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已有了一个切切实实的推测,可她却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可能性。

    她正迟疑着,陆子参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他已收拾妥当,拿着半截断掉的铜锁走了过来。

    秦九叶闻言抬头笑了笑。

    “没什么。早上吃的少,现下有些饿了。”

    陆子参不疑有他,当下痛快道。

    “再等片刻后院便开饭了,秦姑娘不如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也好讨论一下方才问诊的情况。”

    秦九叶点点头,又低声对陆子参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陆子参便转头去同那几名看守一一告知,随后又检查了一遍那铁笼上的轮轴,抱怨着需得叫工匠进府来修。

    客气的笑从秦九叶脸上慢慢褪去,转而变为一种难以消散的隐忧。

    视觉与听觉的异化,超乎常人的再生愈合能力,还有对鲜血的敏锐感知和疯狂渴求……

    和沅舟身上发生的变化,令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瞥一眼身旁少年那张美好清俊的脸庞,秦九叶又回头最后望了望笼中和沅舟狰狞的面容。

    苏家剥夺了她的名字,而眼下的这种怪病剥夺了她的身体。如今她被困在这铁笼中,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走完这被剥夺的一生?

    秦九叶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暂时压下心底的忐忑,跟随着陆子参的脚步离开了那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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