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之人手下力道并没有很重,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猛然响起,还是难免令思绪纷杂的秦九叶吓了一跳。

    她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放下茶壶的一刻,险些打翻手肘旁那盏油灯。

    烧热的铜灯盏晃了晃,好在灯油已经见底,终究没有泼洒在她身上。她想了想,飞快将那张方才写过字的纸就着油灯烧掉,随后小心吹熄了那盏灯,踮着脚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透过半指宽的门缝,她勉强能看到外面黑漆漆的院子轮廓,但除此之外再分辨不出其他。

    又等了片刻,她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谁?”

    就算眼下是在督护府院之中,但已经这么晚,她实在是不想开这个门的。

    然而今夜是她先要求留下过夜的,若是谁有要事寻她,她又故意不应门,难免有些怠慢的嫌疑。所以她先熄了灯,又隔了这么久才来询问,门外的人若无急事便应当已经离开。

    谁知下一刻,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是我。”

    是邱陵。

    真是上一刻还在念叨着,下一刻本尊便不请自来了。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再三转过头去确认了一番那油灯中的纸灰已燃烧殆尽,这才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门外,邱陵负手站在廊下,看见她后眼神便立刻挪开来,只盯着她脚下三寸远的那块地砖。

    “秦姑娘,打扰了。”

    男女深夜相会,这情景难免有些令人浮想联翩,可此时秦九叶的心却因为方才那一番思虑而有些沉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眼中成形不过瞬间便会破碎。

    秦九叶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简短道。

    “见过督护。”

    她说完,便停在原地,本想等着对方解释深夜拜访的原因,可邱陵却不说话了。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站了许久,秦九叶终于忍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问道。

    “督护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对方仿佛就在等她问这一句才肯开口,当下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晚了,秦姑娘还没睡?”

    秦九叶闻言一愣,随即不由得一阵腹诽。

    她都起来开门了,当然是没睡。她不知对方真的只是不知说什么好才明知故问,还是实则在有意试探,当下只能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道。

    “昨日睡得不错,今天倒也熬得住。”

    她说完仍旧不敢抬起头,生怕被对方那双有些厉害的眼睛给看出个什么来。

    事实上,邱陵也确实在盯着她看。

    他这双眼睛,观察过多少心怀不轨之人意欲掩藏罪行时的样子,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点端倪,他有这个信心让他面前的人无从遁形。

    可不知为何,今晚他的眼睛却总是看到一些同所谓罪行无关的东西。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谨小慎微、警惕精明的样子来,同方才地牢里那副张牙舞爪、快意恩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同那日孤身在郡守府衙据理力争的样子也不大一样。

    她似乎有很多模样,又似乎固执得从未改变过。

    他看到她因为他的沉默而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发,那白日里梳得简单的发髻早就散了,现下干脆编成个辫子垂在肩膀上,因为伏案看卷宗的时候太过专注,发尾被油灯燎焦了一段,她似乎压根也不太在意,只用沾了墨的手指下意识地去绕它。

    啪,烧焦了的发丝断在指尖上,秦九叶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指。

    邱陵自知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张了张嘴缓慢说道。

    “其实,我是想问……”

    其实,他是想问:油灯够不够亮?茶水够不够喝?椅子桌子用得可还顺心?入夜后是否要加件外裳?今日已经跟着陆子参忙碌了一天,这般疲惫之下要不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可等到这些话说出口,不知为何、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陆子参给秦姑娘的那些诊录和文书,看得如何了?”

    秦九叶的手指瞬间就不尴尬了,它们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找回各自的位置,重新在她的手掌心缩成一团。

    看得如何?这到底是试探她还是在考察她的工作?她都已经自请点灯熬油、加班加点了,原来他仍嫌不够?

    向来自诩“劳动楷模”的秦九叶多少有些错愕。

    但她怎可能轻易认输,当即稳住了情绪,沉声回应道。

    “督护还有何记录?一并拿来吧。只要是与和沅舟病情相关的,我今夜一定看完。”

    这回换了邱陵僵在了那里。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的意思是:陆子参这只知奉命行事的木头脑袋,将苏家过往几年的杂七杂八的药方和诊录都扔给了她,一个晚上怎能看得完?

    他的意思是:若是看不完,就先歇息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她太辛苦……

    无数解释的话缠绕在舌尖,邱陵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秦九叶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些话便又烟消云散了。

    那是一种隐忍中透出些夹缝求生的智慧之光的眼神,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世家女子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种眼神令他想起从前在山中行军时,在高山湖泊间偶尔瞥见的野鸭子。那些鸭子在寒气萦绕的湖面上忙着填饱肚子,一刻不停地划动着两只脚、十分勤快的样子,偶尔潜入湖中又钻出水面的时候,呆头呆脑的样子中又透出些许精明来,只要有人靠近,瞬间便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深山雾气之中。

    她既是这样的女子,那些廉价的客套关怀岂能配得上她?

    想到这里,他当即正色地拱手行礼道。

    “既然如此,便有劳秦姑娘了。”

    秦九叶暗暗松口气,心道这断玉君虽然严苛了些,心思却也不难猜,当下更加游刃有余地回礼道。

    “都是分内之事,督护不必客气。”

    邱陵点点头,又站了一会,确定眼下再无话可说,于是简短告辞准备转身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走出三步远之后,女子的声音又蓦地在他身后响起。

    “等下。”

    本欲离开的人顿住随即转过身来,秦九叶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眼下夜深人静,又没有旁人在场,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次试探对方的好机会。

    其实从他们的处境来看,他有试探她的本钱,她却没有。

    可不知为何,在烧掉那张令她心烦意乱、写满名字的纸后,她突然非常想要确认一件事。

    邱陵就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回头望着她,眼神中已带了询问。

    秦九叶连忙调整情绪,小心开口道。

    “方才翻阅和沅舟过往诊录,发现其中一名医者底方中的许多用词,似乎是赣庾一带的方言,不知和沅舟一年前是否曾离开过九皋?”

    邱陵闻言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审案前后的细节,随后认真回复道。

    “凭我目前查案所得来看,和沅舟当时病得很重,莫说离府出城、就连离开自己的房间都很少,这位医者应当是去年请入府中的那批医者中的一人,留下诊录和底方后便直接离府了。这赣庾方言确实有些生僻,你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直接去找子参帮忙就好,他认识的人多,可帮你寻个人来一一解答清楚。”

    赣庾在九皋北部,离九皋虽算不得山高水远,但少说也要两日多的路程,遇上山路更是难行。

    她当然知晓,以和沅舟当时的状态来说,根本不可能孤身去到那样偏远的地方去看病,自然是请了人来府上。

    只是她提起这一切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确认这件她本就有了定论的事。

    抿了抿嘴唇,她尽量语气自然地回应道。

    “原来如此。请人帮忙就不必了,督护有所不知,传我医术的师父便是赣庾人。搬去丁翁村之前,我跟着她学艺采药、住在却行山一带很多年,所以那的方言,我基本都懂些。”

    她说完这些,立刻抬眼去看他的神色。

    但年轻督护那张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泛起一点波澜,闻言只淡淡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倒是省去许多麻烦。”

    秦九叶又盯着对方看了一会,确定再无其他踪迹可寻,这才移开了视线,再开口时已小心压下心中那股失望。

    “我再看仔细些好了。没什么事了,督护早些休息吧。”

    她说完,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听得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秦九叶这才抬起头来。

    院子里落着一层薄薄的月光,这在入夏后多雨的九皋可是十分难得的。只是这院子中光秃秃的连一株好看些的花草也瞧不见,便是再轻柔的月色也终究无处着落的。

    她又站了一会,这才缓缓缩回屋内、重新将门扉关好。

    却行山一带,就在九皋以北、赣庾以南,那里是从九皋北上去往青重山的必经之地。既是她曾经拜师学医的地方,也是与他初次相遇的地方。

    而就在方才,她突然对这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怀疑:她脑海中存续的那些画面当真发生过吗?

    对面不相识,千里却同风。

    若是有心,相隔千里、时过百年的事也记得。所以或许不是她的记忆出了差错,而是对于旁人来说,有些记忆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重要。

    秦九叶坐回那张窄小拥挤的桌前,盯着面前石砚中已经半干涸的墨迹,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长思过后的怅然。

    除了起先重逢时的喜悦过后,她与邱陵之后的相处可谓不怎么愉快。而她也明白,她那点不足为外人说道的好感早已被消磨殆尽,她对邱陵抱有的期望源于对他人格的认可,而非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只是如今他终于将她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内、甚至留她在府上查阅案牍,她却也并不怎么开心。

    这或许是一种不甘心。不甘明明是两人一同经历的事,最终却只一人记得。他们不是相识了这短短几日,而是已经相识很久,所以她才会在一开始便付出了珍贵的信任。而他却要像考察一个陌生人一样反复审视她的用心和立场,直到经历了这许多事后,才慢慢对她敞开心扉。

    在这个被重重疑云包裹的夜晚,她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种奇怪的因果关系来。

    如果他是当初那个被她救起的小少爷,那他们之间便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友关系”,不论他到底为何而来、又要如何做事,最终总不至于要将她置于死地吧?

    如果是那样,她至少可以相信他,她要防备的人至少可以少一个。

    可如今她连这一点微末的希冀都不能得到肯定的回应,她必须继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直到她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完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很累,整个人仿佛置身一片迷雾之中。她想要努力透过这薄纱般的雾气看清周围人的真面目,但许是时机未到,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秦九叶长长叹出一口气,整个人再次深陷入那小山一般的案卷诊录之中。

    ******  ******  ******

    夜色深沉,街角打更人的声音方才远去,邱府后院中金丝炭上的铜壶正好咕嘟咕嘟地烧开了水。

    暑热才刚要开始,眼下正是喝藿香茶的好时节。

    金丝炭上焙着的铜壶已经开了两开,石怀玉从困顿中睁开眼,拿起一旁的厚帕子垫在手上,将壶盖揭开看了看,随即叹口气。她正要将那已经废了的第三壶茶倒进一旁的水缸中,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在月门外响起。

    石怀玉抬头望去,只见一身华服的男子已晃晃悠悠走进院中,随即除了冠、脱了靴、蹲在那池塘旁,对着池水中的那只鸭子发起呆来。

    石怀玉手头一顿,将那壶中的热茶倒入一早准备好的木碗里,连同木碗下的托盘一同端起来、走向池边。

    方才走近几步,她立刻便察觉到对方身上萦绕着散不开的酒气,但细瞧那张脸上却无半分醉意,有的只是一贯的清醒。

    她已见惯这样的情形了,只瞥了一眼便熟练地将一早准备好的湿帕子连同木碗一起递了过去。

    “二少爷回来了。”

    许秋迟接过那木碗,也不管茶水滚烫,晃了晃便一饮而尽,随后又展开那湿帕子铺在脸上。

    加了莲心的藿香茶清凉中带着一股苦味,冰过的厚棉帕子则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组合下来能让任何一名不省人事的醉鬼瞬间清醒过来。

    许秋迟静静停顿了片刻,随后顶着那张帕子缓缓从那池塘旁站起身来,许是蹲得有些久、又许是酒气上头,他晃了晃险些跌进池塘中去。

    石怀玉没有动作,就这么站在一旁,也没有要上前帮扶的意思,直到那男子自己站稳了身形,这才叹口气开口提醒道。

    “隔天便是祭拜的日子了。若让将军瞧见你这副样子,怕是没病也要气出病来。”

    许秋迟丝毫没有要警醒的样子,一双笑眼在帕子下微微弯起。

    “怀玉婶放心。我今日收获不小,倒是可以清闲几天了。”

    石怀玉温和笑笑,抬手将一旁的木碗收回盘中。

    “二少爷总是这样忙,何时清闲过啊。”

    许秋迟轻轻摇头,眼睛中是熬红了的血丝,却没有多少疲惫的神色,更多的是一种狩猎过后的兴奋。

    “若非走这一遭,我怎会知晓原来兄长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可要多啊。”

    “二少爷此话何意?”

    “苏家最早攀上的并非什么孝宁王府,而是那太傅逯远山。说来也是有趣。我略往深处探了探才知道,逯府近些年也出了个病人,正是那逯远山的同胞弟弟逯四海。此人早年便从军入行伍中,数年间也混到了个不错的位置,只是听闻腊月过马玉关时落下头疾,每年入冬便发作得厉害、避入都城逯府休养。去年似乎突然大好,可没多久之后却又暴毙了,听闻死前很是不体面地闹了一通,逯远舟亲自出面求情才将此事压下来。而我那兄长在回九皋之前,曾经数次前往逯府追查此事、问询实情,与督办此案的司隶校尉曹严密谈至深夜。”

    “谁家没几本难念的经呢,况且人吃五谷杂粮,总会生病的。大少爷有官职在身,四处办案也是无可厚非。二少爷是否想多了?”

    许秋迟眼中最后一点笑意褪去了,声音中透出一股冷意。

    “怀玉婶先前一直跟着母亲,从未和这些人打过交道。这都城天子脚下的人生病,哪里和寻常人家生病一样呢?兄长其人更是向来清高孤傲,不愿踏入那些簪缨门第半步、落得攀附结交之嫌。逯远山是当今圣上的帝师,明面上坐着个虚位,实则与朝中各派都有纠缠,兄长又怎会平白无故亲自去查逯府一桩已经被压下来的案子?”

    石怀玉望着男子脸上的神色,半晌长叹一声。

    “二少爷总是念叨的这些,我确实不大明白。我只念着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每一日,不要步了夫人的后尘。”

    这院子里,若有谁能这般轻描淡写地提到他母亲,便也只有眼前这个同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了。

    许秋迟换了个姿势背靠在那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上,歪着头、像是在说些玩笑话。

    “怀玉婶这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兄长?”

    石怀玉显然无心说笑,瞥了他一眼才轻声说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挂心的。”

    许秋迟听罢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又坐回了那块石头上,双腿在水面上晃了晃,池水便沾湿了袜尖。

    “折腾了这一通,最后竟让兄长捡了便宜。我这心里,实在是有些意难平啊。”

    “大少爷说到底也是自家人,为何二少爷话里话外总将他当成个外人?”

    许秋迟面上的笑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可比外人难缠多了。就是因为是他,我才不能心安啊。”

    言罢,他突然想起什么,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辛儿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石怀玉望着男子面上的神情,一时看不出对方是否在明知故问。

    “她昨日便没回来,二少爷不知道吗?”

    许秋迟顿了顿,倒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只随意摆了摆手。

    “随她去吧。说正事,先前拜托怀玉婶的事情可有进展了?”

    石怀玉又看一眼许秋迟,这才缓缓从身上取出那只金葫芦放在那石头旁的小案上。

    “我寻了信得过的人看过了。这葫芦里装的不是药,而是毒。”

    池塘边的男子动作一顿、猛地转过头来。

    “你确定?”

    “我确定,鉴定此物之人与我多年交情,为人很是牢靠。”石怀玉语气肯定,随即缓缓开口继续说道,“这是经过特殊方法炮制过的藤母相思子,炮制手段很是高明。这种相思子产自南方临海潮热之地,名字虽然温情缠绵,但实则比寻常相思子毒性更胜几倍,少量服之便可令一个健康的人在三日之内五脏六腑衰竭而死。而炮制过的粉末,只需指甲缝一点的份量,便能顷刻间令人毙命。不仅如此,因为毒理奇特,此物在襄梁大多数地方难得一见,死于其毒性的人往往查不出死因,大多数会被归为突发恶疾身亡。”

    许秋迟拿起那案子上的金葫芦晃了晃,发现瓶中还剩最后一粒药丸。

    他将药丸倒出来细细查看,那朱红色的药丸有红豆大小,在桌上滚动时还会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这康掌柜用药还当真是大方。他医人的技术如何,我未能亲眼验证,但可以知晓他毒人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了,也不知是天赋所然,还是熟能生巧啊。”

    康仁寿确实深谙其中门道,针对和沅舟的情况下了狠量。想来若非苏家货船出事、和沅舟被抓,眼下只怕一切早就已经死无对证了。

    许秋迟想着想着,不禁发出一阵情难自已的笑声。

    许久,他的笑终于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凉意。

    “等等看吧。兄长白来的这份便宜,很快便要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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