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空澄澈,众星一览无余。

    秦九叶一边撑着舢板,一边抬头望着天色,不知为何又想到黄昏时分那藏在荷花丛中的陌生男子。

    他可当真会挑时候,选了个难得的晴夜。

    舢板破开湖水的声音轻缓而柔和,像是渔家晨起暮归时分唱起的歌谣。

    秦九叶借着月光极目远眺,还依稀能见身后那小岛的轮廓。

    方才来的时候她心思没在四周,是以也没有觉察,此刻大事已了、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一番后便发现,李樵方才带她登上的那处荒岛,实则离那即将举行大会的琼壶岛很近,近到若是登岛远眺,那琼壶岛东面的动向都一览无余。

    想到此处,秦九叶突然有些不确定,那少年选择在那神祠中落过脚,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潜藏着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水声继续单调地响着,转瞬间淹没了秦九叶微快的心跳。

    天色已晚,城门早就关闭,不能从城中穿行,便只能绕道回丁翁村,等到了地方天兴许都要亮了,待不了多久便又要出发赶回湖边。

    船身就要靠岸,思来想去过后,秦九叶拿出一早备在船上的席子铺好,准备招呼那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年,莫要再疑神疑鬼,早些休息才是正经事。

    她接连唤了两声也没听到回应,方要唤第三声的时候,突然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他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嗓音压得很低、就在她耳畔响起。

    “别出声。”

    有了这些时日的历练,秦九叶也算见了些江湖风浪,当即安静下来并点点头。

    李樵缓缓收回手,不等她反应过来,拉起她便一个飞身、躲入岸边的苇草之中。

    秦九叶眼睁睁看着自己铺了一半的席子就那么晾在了船上,半截席子掉进湖水中被打湿,想到今晚要睡个湿被窝,秦九叶不禁心下哀叹。

    然而她还来不及去挽救这一切,下一刻,一阵微弱的风声从一侧袭来,随即一道漆黑的影子自她那张小舢板上方掠过,好似一只夜狩的巨大怪鸟。

    这一回,她再不敢动了。

    她紧紧和身边的人靠在一起,趴伏在那因涨水而潮湿不堪的湿地中,折断的苇杆被压在身下,隔着衣服扎得人痛痒难耐,但她仍是大气不敢喘,就如同那些感知到猎杀者的水鸟一般,只想将自己蜷缩在不被感知的角落。

    黑影转瞬间已不见踪影,湖水微微起了皱,再看不清映在其中的影子。下一刻,另几道黑色身影一掠而过,快得连苇叶都未曾扰动。最前面的一个手中还拎着一根亮晶晶的物什,一时瞧不清是什么。

    秦九叶在黑暗中焦急地眨着眼。

    这可怎么办?莫不是她方才铺席子那点动静惊扰了这些半夜练功的江湖高手?这些江湖中人怎地如此小心眼?她不过只是路过、想要露宿一晚,他们竟也容不得,还非要追上来……

    身旁的少年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即便低声安慰道。

    “不是来寻我们的。”

    秦九叶长出一口气。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今日松出的第几口气了,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然不是来寻我们的,便赶紧撑船离开吧……”

    “慢着,现在还不能出去。”

    少年用手肘轻碰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向湖面。

    明月高悬,远远望去好似漂在湖面上的一盏巨大的天灯一般。

    四周只闻湖水拍打岸边的规律声响,似乎方才那一连串的黑影不过只是幻觉罢了。

    然而下一刻,锵的一声巨响在东南方向的滩涂上响起,瞬间撕裂了四周宁静。

    那是金铁击鸣的声响,也是江湖中最常听到的声音。四周的夜更衬得那声音格外震耳欲聋,仿佛一道雷劈在身旁一般。

    饶是先前已预想过会碰见厮杀搏斗的场面,秦九叶还是没有料到这一幕会这样快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见一个僧衣白发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飞出,落在积了水的石滩上、足足倒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骂声随即传来。

    “伏虎你个无耻老贼,我只标个位置也就罢了,你竟还想着挪你跟前去。你怎么不干脆藏你徒儿□□里算了?!”

    下一刻,伏虎天师苍劲的声音在芦苇荡中响起。

    “这月黑风高的,各位连个灯火都不敢点上,又有哪只眼睛瞧见我动了手脚?说出去也不怕笑死个人!”伏虎停顿片刻,又有些无耻地继续说道,“空音大师怎么如此不堪一击?莫不是前几日连夜给你那首席爱徒传了三成功力,这便开始虚弱了?”

    秦九叶眯起眼来,借着些许月色、勉强能看出那伏虎手中握着一柄形状细长的东西,像是刀剑,但又比寻常刀剑短上寸余,似乎是刚从那湖水中捞出来的,隐隐带着些水光。

    秦九叶学着李樵的样子压低嗓音问道。

    “他们在抢什么?”

    “玉剑。”李樵的声音短促地在她耳畔响起,带起一阵细微扰动,“鸣金时要夺的玉剑。”

    秦九叶这才有些回想起来,白日那些门派悉数登场后,似乎确实有过一场“玉剑沉湖”的繁琐仪式,听闻次日便是以寻得此剑作为比试胜出的关键,只是彼时她在湖边晒得头晕眼花,又急着回城同陆子参接头的事,便只匆匆一瞥、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那鸣金的比试不是明日才开始……”

    她话问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向那夜色中望去。

    只见那先前被击飞的磬石法寺住持空音抬手擦去嘴边鲜血,手中长杖反手挥出,角度刁钻、用上了十成功力,直取那躲在芦苇荡深处的天师。

    “有本事明日不要让你那好徒儿使那络合宗的内功心法!你带了全门上下数十人连夜挖人家祖坟盗取秘籍,还腆着脸宣告天下,说是你徒弟跌落山崖偶然获得,我真是信你个鬼!”

    芦苇荡中的伏虎天师乐极生悲、躲闪不及,肋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好不容易寻得的玉剑当下脱手,眼瞧着便要重新飞入湖中。

    空音大喜、提气去接,谁知下一刻斜里钻出一道影子,快若烟霞、一个瞬目的的工夫便已截了他的道。

    空音定睛一瞧,玉剑原是落入那须臾梅峰之首追云道长之手。

    追云东西到手、脚下不停,转眼间已飘出十步开外。空音低喝一声追去,却听草丛中一阵兵器出鞘的声响,须臾梅峰数子皆提剑冲他而去,不禁大骂。

    “十三对一,脸皮何在?!”

    凌霄派众人仿佛聋了一般,只对那空音穷追不舍、纠缠不休。

    追云仗着腿上功夫了得,趁机在湖边跑出一道曲线来,眼瞧着便要一骑绝尘杀出重围,却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啊!”

    下一刻,只见那追云捂着脚底板蹒跚着走上浅滩。

    “哪个乌龟王八羔子,竟敢在岸边下毒针!”

    芦苇荡“呼啦”一下子站起个人影叉腰大笑,正是玄金门掌门寒烛。

    “追云老儿,这透骨针的滋味可好受啊?想当初穷奇山比试,你将你那吞元宝剑偷偷借了你徒儿,将我门中一十四人砍成残废,今日便当是还你这份大礼,言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追云还在心疼自己的脚底板,没空向那寒烛师太回嘴。他是练腿上功夫的,这脚可不能废了啊。却听身后一阵风声水声,一道黑不溜秋的人影从水中钻出,趁他不备一招猴子捞月,便将那玉剑夺到了自己手中。

    “列位且先叙着旧,这东西就先交由我保管了。”

    观鱼童子说罢,不再耽搁、转头便又潜入湖水中,再不见踪影。

    下一刻,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也赶到岸边,见此情景齐齐冷笑。

    “会闭气有何倨傲?不过是只穿金戴银的王八!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神瀑教的厉害,你当真以为三年前你凿穿我教中七艘大船趁火打劫的事我不知吗?!”

    那随因龙王语毕,瞬间从身上摸出三支天雷火来,点了便向水中扔去。只听三声震天巨响,好好的万顷静波瞬间被炸出三道冲天水柱来,那观鱼童子夹杂其中,像一条胖江豚一样被炸上了岸。

    随果龙王趁势运气腾空飞起,一个起落来到对方身边,将那玉剑捡到手还没焐热,便听斜后方一阵细微风声,连忙一个后撤步、险险避开那只蛊虫,转头便见那寒烛师太已杀到跟前。

    “长虫别跑,吃我一掌!”

    好好的龙被说成是虫,两龙王一边护着玉剑遁走、一边不忘回头怒斥。

    “毒妇!使此阴招,胜之不武,当真无耻至极!”

    寒烛压根不理会对方的诛心,破天荒转头看向仇家。

    “追云老怪助我!先拍死他们两个,你我再一决高下!”

    她话音未落,伏虎和空音又从斜里杀出来,那被炸上岸的观鱼童子此时也缓过神来,镶着宝石的金刀在月色下挥出五颜六色的残影来。

    一时间,一群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武林至尊们,在水中岸边你追我逃、横劈竖砍、无所不用其极地打起群架来。正所谓,背叛之后还有背叛,突袭之后还有突袭,一顿毒手接一顿老拳,就差使出撒泼的招数来。

    秦九叶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这幕皆由一代宗师亲自披挂上阵的“无耻大戏”,早已忘了出声,半晌才缓缓转过头去。

    “我白日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少年的目光冷冷的,开口时声音毫无起伏。

    “他们从来都是如此。这江湖中能将仁义道德、公平正义挂在嘴上的,至少得是个活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年轻时肮脏龌龊、卑鄙无耻的事定没少干。”

    想到果然居门口那块怎么也擦不亮、苦心经营多年的招牌,秦九叶只觉得自己信奉的某种信念正在缓缓崩塌。

    “人在江湖,做过的事怎可能不留痕迹?若是做了亏心事、恶毒事,难道没有人记得吗?”

    少年很是沉默了一会,随即才低声开口道。

    “当然有。但一个人活得越久,他年轻时候的事便越少有人记得,等把所有知晓他底细的人都熬死了,他自然会越活越清白的。”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所谓传奇绝唱年年都有,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改写遗忘。这江湖中最多人向往的江湖梦,并不是一朝锋芒,而是如何长久。”

    秦九叶不说话了,她偷瞧身旁人说话时的神色,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那他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向往一朝锋芒,还是倾心于长长久久?是愿意苦守信念,还是游走于生存之道?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知道,有些事情的答案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的。那些懂得隐忍、算计、苟且的宗师们,也并不是生来就是如此的,他们或许也年少过、也冲动过,也正大光明过、也快意恩仇过。

    只是后来,江湖教会了他们另一种生存法则。

    为了活着,人是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的。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哪位大师在发功,秦九叶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向湖面上望去。

    湖水中,各门派百余艘大船仍安静地漂着,不仅毫无动静,甚至还有几艘熄了船上灯火,一副要洗洗睡了的架势。

    以往谁在门外蹲一会都能扔出一百发暗器的江湖客们,此刻都像是又聋又瞎一般,皆当做看不见这出夜斗的大戏,毕竟谁家也不完全无辜,大家都等着自家掌门人凯旋而归,为自己明日在赏剑大会上的表现增添些许胜算。

    这当真是江湖么?还是说这才是江湖?

    江湖也是人扎堆的地方。而人多的地方,生存规则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秦九叶一声叹息,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收治过如此之多的江湖中人,却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所谓江湖。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有些感慨地问道。

    “你说,今晚这一出最后谁能胜出来?”

    少年挑了挑眉,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好说。或许在他们分出个胜负生死之前,那玉剑会先断了也说不准。”

    秦九叶撇撇嘴,言语间有些叹息和失望。

    “不是说这赏剑大会乃是云集了如今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难道就没有哪位大侠能统领全场、力战群雄、拔得头筹吗?那狄墨人在何处?也不出来管管……”

    身旁的人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和声音似乎都有些飘远了。

    “我师父若在这里,他们统统都不是对手。”

    “你师父?”秦九叶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你先前可没说过,你还有个师父。”

    “她已经死了。”

    秦九叶闭上了嘴。

    纵使心底有一万个好奇,但在她听到他开口说那句话的语气时,她就知道自己眼下问不出口那个问题。

    等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会对他有好奇之心了?她不该好奇的,她应该躲开他、绕着走,离关于他的一切都远远的……

    脚下土地微微震颤,那是数十名江湖高手在湖面上兴风作浪的结果。

    下一刻,只见随因龙王对着伏虎的方向掷出一枚天雷火,却教对方一招四两拨千斤的一记拨云掌给推了回来。雷火在两方中央炸开来,四溅的水花碎成水雾,一时间遮蔽了众人视线,为了守住各自方位,众高手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退回到岸边来,那观鱼童子落在最后,好巧不巧、直奔秦九叶的藏身之处而来。

    秦九叶直觉风声逼近、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想趴伏在地上,可身旁的少年却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转瞬间已退到十几步之外。

    一声巨响过后,秦九叶后知后觉地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先前藏身的草丛已变作一个大坑,坑里光秃秃的、半根草叶没有,而那随果龙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坑底、手中多了一支长鞭上下挥舞,直取那观鱼童子方才落脚之处,长鞭所到之处寸草难留。

    秦九叶盯着那大坑回不过神来,惊吓之余脑袋竟还能腾出些空闲想些奇怪事。譬如当初那樊大人在郡守府挖池子时若能请来这帮精力旺盛的宗师,哪里还需要十天半月?一个时辰便挖好了。

    走神间,斜后方一片剑光亮起,却是那追云带着须臾梅峰十三子也杀了过来。

    “何人躲在暗处看热闹?小心着凉拉稀!”

    那凌霄派看来平日里在江湖中的招牌立得最是无暇洁净,眼下一朝被人目睹行这龌龊之事,竟成了杀意最浓的那一方。那追云当头一剑劈下来,径直将秦九叶那漂在湖岸边的舢板削掉一半。

    饶是方才初见这场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秦九叶也只是身形有些狼狈,可眼下这一幕却让她的心开始滴血。

    她悲痛望着自己那在湖心打着转的舢板,突然间便从这血泪中吸取了教训、开悟了境界。

    方才那些江湖门派装死是有原因的。有些事若是看见了便要给出个态度和评判,可这江湖中的破事哪里又说得明、断得清呢?不如装作没看见,到头来一句“未曾听闻”了事,省却麻烦无数。

    只是待她想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似乎都有些太迟了。

    那些江湖老辈活了这些年或许已不惧生死,但却最忌身败名裂,怎肯让旁人抓了短处、看了笑话?恼羞成怒之余,杀了他们灭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樵拉着她转眼已退出百步开外,可四周那似有若无、好似鬼泣的风声仍徘徊不散。

    “大难临头”四个字在秦九叶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担忧破财仍不能免灾,握着那少年的手,声音都有些哆嗦起来。

    “现、现下怎么办?”

    李樵实话实说道。

    “四面都有人,没地方躲了。”

    “那怎么办?”

    “杀出去,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同平时并无差异,仿佛只是在对她说:今日的账算好了,还差三十九文钱。

    秦九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怎么离开?船都坏了……”

    少年脚下不停,目光掠过不远处乱石滩后的灌木丛,心中已有了定论。

    “骑马。”

    骑马?可是她不会骑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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