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观的船很大。

    大到登船的人会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登上了一座小岛,而非身在一艘船上。

    只是这座“岛”上似乎没什么人,远观尚且不会觉得有什么,身处其中便会令人凭空生出一种不安诡异之感。

    若没有那么多人,为何要用上这样大的一艘船呢?当真就只是为了充门面吗?且不说这船大船小显然并不能真的决定什么,就算有为方外观挣回过些许颜面,却也只是第一日亮相时那短短一瞬间而已,待到了第二日真刀实枪比试的环节,一个门派究竟有几斤几两便一览无余,反倒衬得这艘又大又空的船纸糊的老虎一般。

    这位方外观的新观主当初敢集结门中全部力量,打着滕狐的名号去宝蜃楼夺取宝箱,后面又辗转搭上天下第一庄,当真会是这样一个好大喜功、外强中干之人吗?

    秦九叶从船头走到船尾,仍未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她前面的那两位显然心思都在别处,从方才登船开始,便一直在暗中较劲。一会你在前、一会我在前,脚底板子使劲,脸上的肉也绷得紧紧的。

    那大汉虽是第二个站起应声的,此刻却很是理所当然地站到了第一位,从头到尾看都没看身后一脸气急败坏的七姑。

    对黄姑子们来说,晚到便意味着吃亏。槽子里的草料就这些,能者先占了位置,自然就没后面人什么事了。

    七姑心中苦闷,但破鞋上已挨了几个鞋印子,她自知争不过对方,只能忍气吞声。

    大的欺不过,便只能挑个比自己还不如的人来欺负了。

    七姑转过头来看向秦九叶,将方才受的气发泄在对方身上。

    “你这人,怎地一直粘着我?还说不是要同我抢生意?”

    秦九叶抬头看她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和对方言语纠缠,只心不在焉地拱拱手。

    “在下村野郎中而已,哪里比得上七姑的能耐?此番跟过来只是想跟着长长见识罢了。”

    冷不丁吃了一记马屁,本已打算出口的恶言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七姑清了清嗓子,再三强调道。

    “先到先得。一会我在前,你要排在我后面。”

    秦九叶看着一副瘦弱模样,实则骨子里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若是先前有人同她这般抢生意,她便是忍一时吃了亏,日后也定要寻个机会讨回公道的。

    可有了那日为苏沐禾问诊的经验,她行事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何况此次登船她也并非全为银钱,当下便顺势点点头让到一旁。

    大汉与七姑跟着那引路的道童拐入船舱,秦九叶顿了顿后才跟了上去,却见那道童径直穿过两侧船屋、未做停留,随后一个拐弯来到一处黑乎乎的楼梯口,抬手取了一旁的油灯点上,向船舱底部走去。

    打头的那大汉只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故作镇定地跟了上去,七姑见状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而秦九叶望着那黑乎乎的底仓入口,只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不情愿。

    她听唐慎言说起过,这有钱人家外出搭船,都喜欢用那顶层的房间。所以那些专供富人出行的画舫楼船,都修有二楼甚至三楼,只因高处通风良好,还能见着阳光,那些阴暗潮湿、泛着霉味的船舱底部都是留着拉货用的。

    可这元岐眼下又是唱哪出?如此宽敞开阔的大船,不待在甲板上也就罢了,竟还住在这么深的船舱底部,莫非那方外观修得是地五行?钻得越深道法越高?

    眉头紧锁,脚下发软,秦九叶摸着木头舱壁的手开始微微出汗。

    楼梯行到尽头,四周光线依然昏暗,除了那引路道童手中的油灯外,再不见任何光亮,黑暗令脚下的走廊好似不见尽头一般,走得人心里没底。

    此情此景,很难不令她想起当初在苏家问诊时的情形。只是彼时那好歹是个见得着天的院子,她若夺门而出或许还有生天可寻,眼下在这幽深的船舱底部,就算真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逃走的难度便大大增加。

    秦九叶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汉和七姑。

    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奔着银钱来的黄姑子,但从方才甲板上那一番较量来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会若真的形势不对,有这两人在,她或许还能有趁乱逃脱的机会。

    秦九叶的目光被前方的七姑察觉,后者不知是否因为她先前态度恭顺所以心中舒坦,此刻瞧见她的神色,又有些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初次来这种地方,心中紧张才会如此,当下便低声宽慰道。

    “莫怕,这些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喜欢在这种乌漆墨黑、不透风的地方唤人进来问诊的。正所谓隔墙有耳,他们也是不想旁人窥探到自己伤病的秘密。”

    是吗?真的只是为了隔绝其他门派的探究吗?

    可元岐生病一事早就闹得满江湖皆知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此次鸣金比试又在湖面上,就算有人不怀好意伺机接近,开阔视野下大可早做防备,为何偏偏要藏在这么深的地方、选个如地牢一般的地界呢?

    秦九叶心中那股不安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浓重起来,待行到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时,手心已有些冒汗。

    那道童轻扣房门三声,随后恭敬道。

    “观主,人都带到了。现下让他们进去吗?”

    过了片刻,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隔着房门响起。

    “进来吧。”

    秦九叶一听那声音便皱了皱眉。这元岐病得只怕比她想象中还要重些,那黑脸汉子先前的风寒头痛之说八成是在胡扯了。

    然而此时想退、为时晚矣,那道童已吱呀一声推开那房门,示意他们三人进入房中。

    因封闭而凝滞的空气迎面而来,浑浊中透出一股厚重的香灰味,阴诡之气瞬间钻入骨髓。

    昏暗的房间正中放着三只巨大的铸铜炼丹炉,炉身遍布兽面纹,其间夹杂些许错金铭文,煞是好看。初看之下,秦九叶心下不由得暗叹这方外观不亏为道修第一大观,就连乘船赴会也要抗上这三只炉鼎,可再一细瞧便发现那炉膛中并无火光,空气中也闻不到炼丹烧炭时特有的刺鼻味道。

    秦九叶收回偷看的目光,心中只道这元岐仍在失亲的悲痛之中,虽仍遵循那元漱清留下的规矩,却实在无心顾及这老本行了。

    丹炉之后坠着三层竹纱帐,也不知是为了挡尘还是遮光,帐前的道童上前依次拉起三道纱帐,便见一名体壮如牛、道士装扮的男子佩剑立在正中,头上那只青玉道冠都被衬得娇小起来。而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另有名年轻男子斜倚在一张宽敞的暖榻上,正是方外观如今的观主元岐。

    先前在宝蜃楼离得远,此刻秦九叶近瞧后才发现,此人生得很是清秀,倒有几分修道之人的轮廓,只是面色微黄,眼下透着一片乌青色,整个人瞧着有种阴沉感。

    老郎中问诊问得多了,有时同病人相见的第一面,心中便能对其身体状态有个三四分的判断。打眼一瞧那元岐的面色,秦九叶便知道这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苗子,若非从小修习功法,又得观中医者悉心看顾,很可能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元漱清这些年想必没少在他身上堆些珍贵药材进补,只是这靠药堆出来的“好身体”大都还是比不得天生健硕之人,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被打回原形。

    这样的身子,也难怪当初听闻清平道上的事后会当场吐血、命悬一线。

    她看出来了这些隐秘信息,那打头第一个进来的大汉显然也看出来了些许。只见对方眼神一转,突然便看向一旁的七姑,大掌一推、后者便没有防备地被推到了第一个。

    “这位先应声的,我排第二个。”

    秦九叶目睹全程,心中不由得暗叹:人果然不能貌相。那大汉看起来五大三粗、好似个习武的莽夫,实则不仅眼力毒辣,而且心思细腻,既懂得先入为主的道理,又懂得见风使舵、及时退避,实则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江湖过招,拼的便是谁反应快。眼下那七姑慢了半拍,便已陷入被动,如果再推拒便有惹怒东家的风险了。

    眼见那等在病榻之上的元岐已面露不耐之色,七姑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

    “小的七姑,特来为观主请脉。”

    那元岐没说话,只神情恹恹地点了点头,他身旁的那佩剑的道士便示意七姑上前去。

    七姑低着头吭哧吭哧走上前,随后又是一番净手之类的啰嗦动作,半晌才终于伸出手搭上那元岐的手腕。

    秦九叶留意到对方诊脉时的手法与龙枢大多数医者都有些不同,双手同时诊脉,一手问心肝,一手探命门,第一指节侧翻格外用力,观之好似抚琴高骨压弦的手法,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医者看病问诊,光好看是没有用的。

    四周安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吐纳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何时,那领路的道童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去悬鱼矶招人的那名黑脸大汉。他与那佩剑的道士一人守在那元岐的床榻旁边、一人守在门口,显然一个负责监工、一个负责抓逃。

    秦九叶无声叹息,又抬眼去偷瞄那七姑,却见她面色发灰、冷汗涔涔,咬紧牙关也难掩彷徨之色,心下又是一阵暗暗着急。

    虽说这元岐身体孱弱、底子薄了些,但开些温补固元的药你总会吧?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多少能够缓解一些,对方也是挑不出错的,总比你现下一言不发、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强些吧?

    果然,片刻之后,一旁的那佩剑的道士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催问道。

    “诊了这么久,可诊出什么没有啊?”

    七姑慢吞吞缩回手来,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一声后斟酌着开口道。

    “观主少壮朗健,正是精气饱满的好时候。眼下应当只是有些忧思过度,伤了神韵,待我开上一副药,再佐些十光散入眠,便能精神焕发、重振威风了。”

    对方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内便有一瞬间的静默。

    外行人或许不知,但行医问药之人都知晓何为十光散。这东西乃是早些年从南海外传入龙枢一带的,药性霸道、药力绵长,只需二三钱便能令一名成年男子昏睡上一整日。但它并无治病的功效,只是说得好听点便是镇痛有奇效,说得难听些便是给将死之人缓解痛苦用的麻痹之物,医者是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名字的。

    这些隐秘之事寻常病患大都不会知晓,但这元岐好歹出身道观,对药散一类的东西未必不熟悉,这七姑只怕是要遭殃。

    秦九叶眼珠飞转,心中的焦虑快要溢出。

    下一刻只听那暖榻上传来一声叹息,那元岐果然开口说话了。

    “十光散?”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语气却透着一股寒意,“怎么?你是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对方此话一出,那七姑吓得当场跪地求饶。

    “观主英明!小的、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说这十光散见效是最快的,当下能解观主的燃眉之急。观主若是不喜,我这便另寻些能立竿见影的方子来……”

    还立竿见影的方子?那元岐的破烂身子骨病得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想根除沉疴旧疾,怎能急于一时呢?

    秦九叶听得频频摇头,心思却还得分出一半来忧愁自己那点小算盘。

    早前她还指望着登船后能见机行事,说不准能私下同这元岐交流上几句、问一问那秘方的事,可事到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江湖中人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她若贸然开口,难免会被人怀疑目的和用心,到时候别说探消息,只怕都别想活着下船了。

    她这厢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响,一阵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却是那一开始抢在前面的大汉丢出一颗烟丸来,随后趁乱撞开房门夺门而去。

    这一出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秦九叶离得近些,当下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道原来这质量好的烟丸是如此有用,想着日后一定要搞些来傍身,下一刻突然便觉身后白光一闪,烟瘴中那咚咚远去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门外走廊再次归于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那黑脸汉子的身影自烟瘴中走出,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

    “没点本事也敢上我方外观的船。可是觉得我们好欺负、一心只想着来混银子?”

    对方的声音轻描淡写的,秦九叶却看到了他收剑时吞口上沾染的血迹。

    江湖上风言风语近三月,直将这方外观说得凄风苦雨、终日饮恨,如今一见可远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这使剑的黑脸汉子绝非等闲之辈,身上煞气十足,绝非传闻中所说的那留守观内的武功微末的幸存弟子。

    是天下第一庄已经插手了吗?这方外观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眼前这一局究竟又要走向何处?

    秦九叶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总算将那烟丸的烟气从肺里挤了出去,随后想定了什么,上前一步开口道。

    “小的杨远志,是……”她略微一顿,眼睛瞥一眼那瘫坐在一旁的女子,顺势说道,“是七姑的旧相识。方才听七姑所言,得了些启发,斗胆上前一试。”

    地上的七姑闻言,颤巍巍抬头看她一眼,显然有些不明所以。

    秦九叶没有看她,径自趋走上前,不等那佩剑壮汉反应过来,已将药箱摊开在地上,占好了位置。

    有了那大汉的前车之鉴,她只道自己的生路决计不在身后的那扇门上,而在这张病气缭绕的暖榻上。

    方一走近那张暖榻五步之内,她鼻间便嗅到一股微弱香气。她一边低头假意摆弄药箱,一边偷瞄那张放在暖榻旁的桌案。

    那张镶嵌着细碎螺钿与宝石的小案上堆满了烛灯,烛灯间放着一只青釉狻猊香炉,那淡淡的香气便是从其中溢散出来的。

    炉顶已无半点烟气,想来其中之物已然燃尽,但她仍能分辨出这点残存的香气是什么。

    那是乌松子研磨成的粉末,纯度很高,几乎没有掺些其他香料。乌松子药性霸道,只需指甲缝中的一点,便能令人陷入昏睡,制成香粉燃烧后更是见效迅猛。只是此物不可长期接触,长期服用会令人神智昏聩。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十光散中最主要的成份之一。

    她终于知道为何方才这元岐听到“十光散”三个字后会有那般反应了。

    他连乌松子都直接用上了,十光散于他而言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弓着身子将脉诊摆正位置,随后示意那元岐伸出手来。

    手指搭上那元岐手腕的一刻,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那七姑方才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又为何会好似中邪一般说出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来。

    因为这元岐身上除了病,还有毒。

    那是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用方配比都很巧妙的毒。虽说是毒,却能驯化人的五腹六脏,能在短时间内调动起一个人全身经脉的力量来。但一旦断服,毒性便会带来反噬,令中毒者生受五内俱焚之苦。

    而那样的痛苦,便是焚烧多少乌松子粉也不能尽数缓解。

    秦九叶目光微斜,又飞快瞥了一眼暖榻上的元岐,终于有些明白此处昏暗的光线和那三层竹纱帐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

    暖榻上的人衣衫单薄,几乎遮掩不住那具身体上的血痕。那是毒发之人难以消除痛苦近而出手自残留下的,旧的还未愈合,新的又添其上,开放的创面经不起任何粗糙厚重布料的摩擦,只能覆着轻软的料子。而若非此人眼下身处病中,只怕这些伤痕远不止于此。

    这等奇毒,若是第一次遇上,她或许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毒了。

    定了定神,秦九叶抬头看向那元岐、沉稳地说道。

    “观主之症需得精炼丹丸、连服半月方有根治的可能,若是时间紧迫,在下也可先行一遍针缓解些许……”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元岐不耐烦地打断了。

    “没那个必要炼丹煎药,行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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