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心湖面上,描红着绿的画舫随波荡漾,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不知不觉间已沿着相同的线路绕岛两圈。

    画舫长窗旁,许秋迟缓缓睁开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五步开外,柳裁梧背对着他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淡淡开了口。

    “这里四面开阔、往来无阻,又不是二少爷的马车,有点动静很正常。”

    是吗?可他说的动静,可不是寻常动静。

    许秋迟没有继续追问。他知晓若是四周当真有危险,那女子不会比他迟些才发现。

    “你泡了可有一刻钟了?”

    柳裁梧没有回答。

    她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一双手尽数没入那只描着枯荷的水缸中。

    那双很少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些许点状暗痕,似是胎记又似是伤疤。缸中红色的小鱼正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她就盯着那些鱼,直到它们不再好奇、纷纷游走,这才将手从水中抽了出来。

    夏日暖风吹进画舫中来,搅动船尾那绿衣女子的衣摆。她抬手拿起身侧木架上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着手臂上的水珠,随后起身向窗边的男子走去。

    冷不丁,一只手突然从青竹小几后伸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衣摆。

    深绿色的料子被抓出几道褶皱来,柳裁梧的身影停住了。

    她尚带着几分潮湿的五指猛地收紧,而那青竹小几旁横躺着的人仍全无觉察。

    这位自夸乃是海量的梁公子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再没有方才拉着她的手要她唱上一曲的劲头,若是现下将他大头朝下扔进湖中,只怕他也不会挣扎半下。

    窗旁传来许秋迟低低的笑声,莫名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这笑声显然成了某种不良情绪的催化。柳裁梧嘴角猛地一沉,左膝微曲、狠狠向下压去。

    女子身形看着纤细窈窕,可整艘画舫都因她这动作微微一震,一旁的青竹小几瞬间离地飞起又重重落下,刚刚好压在那梁世安的胸口,随后一只素净得无半点装饰的丝履踏在了那竹几上,于淡雅中透出一股戾气来。

    细柳化千锋,去势如山倒。女子整个人的重量都借由那只竹几压在了梁世安身上,他挣不脱、逃不掉,瞬间呼吸困难起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像只翻了盘的王八一样划动着四条腿,奈何就是挣不出对方脚下。

    许是梁公子粗喘的声音太过刺耳,许秋迟终于转过头来。

    梁世安来同他喝酒,随行小厮与护卫少说也得有个七八号人候在岸边,更不要提他那位远在都城的父亲,每隔一日便要快马差人送来书信。他酒醒过后,早有人将他那身沾了酒气的衣裳鞋靴换了下来,另有细致体贴的婢女喂他喝下温度合宜的解酒汤,若是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就此在床榻上赖上三天三夜,什么时候想起身都随自己心情。

    许秋迟望着那张年轻却已有些浮肿的脸,莫名想起那年初出茅庐、被灌了半斤烈酒的自己。

    他那时可没有这般好运气。

    寒冬腊月,从笋石街走回邱府的那条路很冷,那些人有意弄丢了他的外裳,又将他的小厮和车马调走,让他赤着一只脚当街走回去。

    回府后,等待他的是父亲的棍棒责罚。在怀玉婶的求情下,他少挨了十几棍,被罚跪了祠堂,谁也不能见。皮肉之苦叠加风寒,他被寒热与疼痛包围,末了是那前一天还在同他赌气的少女刀客偷偷送了一碗姜汤给他,才让他缓过劲来。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望着那张被炭火熏得脏兮兮的脸,上一刻还在打寒颤,下一刻已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吐起来……

    “你笑什么?”

    柳裁梧的声音蓦地响起,许秋迟抬起头,不意外地看到对方审视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傻子。

    许秋迟收回目光,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柳管事何必下这狠手?一会若是他那护卫来接人,我可如何交代啊。”

    他虽嘴上慈悲,可面上却无半点怜惜,显然并不关心地上那位梁公子的死活。

    “你自己的客人自己不看顾,既然交到我手上,便莫要怪我应付不好。”柳裁梧终于还是抬起脚来,一把将自己的裙摆扯出,离开时鞋履狠狠擦着那梁公子的手指落下,“费了这一番工夫,有用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几句。你也隔岸看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寻到那地方?”

    许秋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想应当算是寻到了。只是一时半刻不好进去探查,还是晚些人多热闹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你若胆怯了,直说便是。”

    许秋迟没理会对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懒洋洋地放下手中那支半长不短的竹管,抬起一根手指拨弄着上面系着的红绳。

    “柳管事应当感谢小周姑娘。她给我的这新玩意当真有趣,无须靠得很近,便能看清百步之外的事物,倒是省去你我湿鞋的麻烦。”

    柳裁梧冷哼一声。

    “你想多了。你便是想登琼壶岛,也得等那狄墨给你机会。”

    “柳管事若真要出手,还有应付不来的人?”许秋迟说罢,眼珠转了转、却又望向那琼壶岛的方向,“我也并非有意拖延徘徊,只是方才本已决定离开,却撞见些趣事,便多看了一会。”

    柳裁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湖光闪烁之处,隐约漂着一艘小舟,小舟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明明是一双璧人湖面泛舟的美景,可细瞧那两人神情俱是狼狈,木浆摇得飞起,奈何不得要领,过去许久仍在原地打着圈圈。

    柳裁梧眉梢微挑,敏锐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除你我之外还有旁人?”

    “谁知道呢?许是同路人,又许是在忙各自的事罢了。”

    锦衣公子说罢便又倚回窗旁,那张脸彻底褪去笑意后几乎变了模样,多了几分平日里绝见不到的冷峻。

    过了许久,就在那绿衣女子要转身离开之时,那窗边之人突然开口问道。

    “母亲当年知晓你身份后,究竟是如何接受你的?”

    绿衣女子闻言整个人便僵住了,就连那双美目中不停流转的光似乎也跟着凝固了。

    日上中天,湖面上阳光明媚,就连风都如此轻柔。此情此景,合该三五好友携手游湖,把酒言欢、引为知己,诉尽关于未来的美好愿望。

    只可惜,眼下的这艘船上并无挚友知己,有的只是三个离心之人。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开口道。

    “不知道。”她那向来婉转动听的嗓音此时无比干涩,一字一句都像是被砂砾打磨过的一般,“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知晓我的身份很久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地笑了,不知是在为这个答案感到有趣,还是只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你说她有没有后悔当初收留了你?”他问完这一句,又故意自问自答道,“哦,我忘记了。我母亲那样的人,就算是后悔过,应当也不会同你提起。”

    柳裁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自她追随之人离开的那天起,她的心头便扎着一把刀。

    那窗边之人每说一个字,她心头插着的那把刀便会深入一寸。

    她曾以为那刀已尽数没入她心口深处,却直到今日才发现,那是一把无穷尽长的刀。只要那件事被触发,它便永远能扎得更深。

    她缓缓垂下头去,自己那双方才还在滴水的手已经干燥,但她却恍然觉得正有黏腻的血浆从指缝间渗出。

    那是她的底色。

    纵使洗去朱红、换上绿裳,她仍然遮掩不住那股从骨头里透出的猩红色。

    许秋迟望着柳裁梧面上的神色,嘴角的笑终于渐渐淡去。

    他是个生来便对人情冷暖格外敏感之人,他极容易为情所伤,次数久了,自然也知晓如何用情伤人。小时候,每当他思念母亲的时候,便会以这种方式折磨对方。可成年以后,他便很少这样做了。

    因为他知晓即便他不这样做,对方也日日都在折磨中度过。

    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坚信,这世上应当不会有同他母亲一样蠢钝之人了。尤其是那抠门掌柜,她那样精明一个人,怎会做出如此蠢钝之事呢?

    身后不远处,醉酒的梁公子方从“胸口碎大石”的噩梦中转醒,□□着翻身爬起,抱起一旁的罐子干呕,半晌过后又咕咚一声倒回软垫上、昏死了过去。

    船舷处一阵水声响起,游水觅食归来的鸭子身姿矫健地跳上船来,它抖了抖翅膀、又扭了扭屁股,随后直奔那梁公子身侧,低头啄起他衣袖间露出的线头来。

    许秋迟凤目轻阖,抬手对那毛茸茸的白团子招了招手。

    “过来,离那脏东西远些。”

    他理所当然地对着一只鸭子说话,那鸭子却仿佛真通人语一般,左摇右摆地冲他跑来。

    他一伸手,那鸭子便跳上他的掌心。

    许秋迟将鸭子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理起毛来。

    “那姓杜的说我命苦。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的命更苦一些。”他伸出一根手指搔弄那鸭子毛茸茸的胸脯,那鸭子便生气地一阵狠啄他的手指,“若你早些认出我来、跟我混,或许还能好过一些。”

    他话音未落,一张新拆开来的信笺便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

    “姜姑娘那边来信了。如若没猜错,今夜应当会有好戏可看了。”

    许秋迟慢悠悠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毫不掩饰地叹出一口气来。

    “我们这位秦掌柜近来定是过得不太顺心,我本不想再横生枝节,奈何有些事实在是等不了了啊。”

    柳裁梧简短开口道。

    “长痛不如短痛。”

    “也罢。你让辛儿将登船的花帖也给她送一份吧。”

    柳裁梧神情一顿,少见地追问一句。

    “经历了苏府的事,你仍要拉秦姑娘入局吗?”

    许秋迟松开手,那鸭子瞬间跳下来跑远了。

    “她早已身在局中,看透些没什么不好。何况不是说好了要观戏的吗?人若凑不齐,可还有什么看头呢?”

    “就算秦姑娘肯赴约,你要试探的人却未必会现身。”

    许秋迟笑了。

    “柳管事可愿与我作赌一场?只要秦九叶现身,他便不敢不来。因为他心里有鬼。”

    ******  ******  ******

    幽暗的船舱深处,不论日光还是水光都照不进那面薄纱半透的屏风。

    屏风后,一道暧昧的影子轻轻晃着。

    那是一双莹润光洁的纤纤玉足。只是细瞧那足尖透着一丝不正常的红色,好似赤脚在雪地走了数里的路、被冻伤之后的颜色。

    屏风后的影子一阵晃动,有什么随着女子的每一个动作而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哒哒声。

    原来那玉石打磨而成的浴桶之中装的并不是水,而是一颗颗石榴籽大小、莹润饱满的珍珠。女子的身子缓缓转过来,那些珠子便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上滚过,留下一层莹白细腻的珠粉。

    朱覆雪缓缓将脚踏在那铺了三层细绢、一层狐狸皮的地板上。

    赤红的足尖陷在一片柔软之中,她却仿佛站在一片钢针之上。

    额角的青筋凸起,女子朱红色的唇抿紧,身后那玉石盆竟无声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毫无预兆地四分五裂开来。

    宝珠倾泻而出,在软布与皮草间滚动、蹦跳着,似是在嘲笑她做下的那些无用功。

    什么灵丹仙药、奇方妙引,她试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到头来一切还是老样子。

    朱覆雪再次想起了那个不着边际的传说。

    她最接近解脱的一次,是偶然听一江湖郎中说起关于那落砂门前首座传闻的时候。

    彼时的落砂门没有门主,只有首座。

    能够承袭洗珠掌法者为首座,首座以武会天下人,却不问门中大小事务,只凭一双铁掌便可令整个门派立足江湖之中。

    只是这样的落砂门并没有持续太久,只因那洗珠掌法千百人中也难有一人习得。

    而上一位习此掌法的首座,也已销声匿迹二十余载。

    传闻,那位首座乃是用天南星砂增进的功法,虽得以锤炼筋骨,却因此落下了难以痊愈的隐疾,发作时曾攥断过自己的骨头,年纪轻轻已是阴晴不定、残暴嗜血的性子。

    可后来,这位首座竟遇到了个不世出的医者将她医好了。而那首座正是为此才离开了落砂门、自此不再问江湖事,连带着洗珠掌法也一并消逝于江湖。

    她难掩狂喜之情,遣尽门中之人去寻那名不世出的医者,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人。

    门中开始有弟子婉言劝她放弃,说那郎中或许不过只是随口编来的故事,不可当真。毕竟接触过天南星砂之人,终生也无法抹去它的痕迹。

    她坚信那江湖郎中所说绝非凭空而来,天南星砂留下的伤痕是可以医好的,只是她遇到的皆是庸医,所以才会一直受苦。她不信的是那故事的结尾。

    一名承袭过洗珠掌法的高手,怎会甘心离开自己的门派、甚至离开江湖,一心做个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

    而她为了这一身杀人的功夫,需得日日忍受这酷刑般的煎熬,又怎能平白浪费这才能不用?

    洗珠,洗朱。

    于她而言,那掌法的名字实是透着险恶。

    只要有她在一日,落砂门无须洗珠掌法亦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而她朱覆雪岂是一个自甘堕落、已是明日黄花的前首座可以比拟的?

    于是,她杀了那个江湖名郎中,用他的血润了润脚,从而验证了上一个郎中的偏方亦是无用,而她并没有杀错人。

    江湖中人不杀郎中,认为此举有触霉头、断后路之意。可不知何时起,她便多了个杀郎中的喜好。

    她之所以还在受苦,不过是因为这世间无能的郎中太多了。

    优胜劣汰、去旧迎新,她和狄墨管所做之事也没什么不同。

    船身随着湖水晃荡着,地板上仍有最后一颗珠子来回滚动着。

    朱覆雪抬起脚,缓缓将那颗珠子踩在脚下。

    她转头望向屏风后的人影,开口的同时,脚下的珠子应声变得粉碎。

    “我的脚又开始疼了。玉箫到底去了哪里?”

    纱帐后,那名年轻的男弟子将一直躬着的身形又压弯了些,声音拘谨地回着话。

    “回禀门主,玉箫今日一早便坐小船离开了,说是为门主去寻新的乌松子去了。”

    碎裂的珠子仍在她脚下吱嘎□□,朱覆雪的目光落在一旁那双血红的绣鞋上。

    “他不在,便换你来。”

    年轻弟子浑身一颤,恐惧顷刻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落砂门中之人都知道:门主浑身上下,最难伺候的便是那一双脚。听闻对方早些年练功的时候为求有所突破,曾站在冰潭中用毒物洗炼三天三夜,是以如今落下了难以祛除的病灶,发作时刺骨般地疼痛,按也按不得、养也养不好。

    那不是一双脚,而是没有面孔的刽子手、会走动的断头台。那脚上的绣鞋有多红,便有多少年轻男子在那双脚上流尽鲜血、丢了性命。

    在那玉箫来到落砂门之前,几乎没有人敢多看那双绣鞋半眼。

    那玉箫出身天下第一庄,果然忍耐力不同于常人。第一次近身伺候的时候便被打断了三根骨头,可第二日却仍能照常服侍,一转眼竟已熬过了三个年头。如今门主走到何处都会带上他,只是这份“殊荣”却非寻常人受得起的。

    至少,他是不愿的。

    年轻弟子心下一番飞快算计,面上已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

    “回门主的话,弟子先前一直只在外间伺候的,从未能进过帐内。门主玉体金贵,弟子不敢怠慢。要不还是等玉箫回来,请他亲自来……”

    他话还没说完,朱覆雪的声音已不耐烦地响起。

    “你如此唠叨,可是不情愿?”

    那帐外候着的年轻弟子闻言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

    “门、门主英明!弟子怎会不情愿?!只是弟子手脚粗笨,实在担心伺候不好,所以才、才……”

    “既然什么都做不好,留你何用呢?”

    朱覆雪话音未落,那道映在纱帐上的人影已缓缓逼近前来。

    年轻弟子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上,几乎不敢抬起头来,只觉得女子无声的脚步正慢慢逼近,而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船室外响起,却是另一名门中弟子。

    “禀报门主!是玉箫他、他……”

    来人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低了下去,朱覆雪随即冷冷开口道。

    “既然回来了,还不快让他滚进来。”

    那来报信的弟子迟疑着无法开口,下一刻,那屏风已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挤压得碎裂开来,朱覆雪光着脚走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裳。

    那弟子见状,连忙低下头去。

    “还是请门主亲自去看看……”

    女子□□的双腿在他眼皮子下一闪而过,在地上留下一串带着珠粉的脚印。

    “带路。”

    弟子低声应下,一边垂头疾行,一边急促汇报着。

    “他被人扔在船上,一路从湖心的方向漂过来的,我们起先没注意,离得近了才发现……”

    朱覆雪望着地上那在血泊中蠕动的身影,半晌过后,突然笑起来。她一笑,似乎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跟着颤起来,而她仍嫌不够,只将身上附着的那层珠粉都抖落了,这才停下来,随即缓缓蹲下身去,伸出手摸了摸那玉箫已经有些灰败的脸庞。

    她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笑,双眼之中却有两团恶火在燃烧,那神情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俨然一名美丽的疯妇,眼下正对着她那死去的“爱人”献上最后一点怜惜。

    “我一个不注意,你怎地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玉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

    他脖颈上被开了个洞,那洞开的位置很是巧妙,就在喉管与脊骨之间,令人浑身瘫痪、流血不止却不会顷刻死去,可谓将杀人这门手艺研究到了极致。

    他尚有一丝气息没有消散,眼下正凭着那最后一股气挣扎着。

    他看到那双熟悉的红色绣鞋踏进血中,分不清是自己的血将那鞋子染得那样红,还是它们本身就是那样的颜色。

    朱覆雪轻轻抓住那少年柔软的发丝,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凑近前低语道。

    “没有我的允许,私自前往荷花集市接生意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败得这样难看,我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满脸是血的少年“嗬嗬”地喘着气,望见女子的一刻,本已黯淡的双眼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用那破了洞的嗓子拼命求饶道。

    “门主、门主救我!是玉箫错了,玉箫知错了!门主不要丢下玉箫。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我可以做任何事……”

    朱覆雪叹口气,声音中满是遗憾。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吗?你越是如此,只会让我觉得越发无趣。”

    她说罢、手一松,那少年便落回地上,飞起的血沫溅在她的绣鞋上,很快便同那鲜红融为一体。

    朱覆雪望着地上的人,眼前却晃过那日在那璃心湖畔、眼神桀骜难驯的黑衣少年。

    “其实你错不在私下去了荷花集市,而是错在连只一无所有的野狗都搞不定,竟还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回来见我。我不在意你是否绝对忠诚,我只在意你是否拿得出手。”

    血污中的少年仍在不甘地挣扎着。

    “玉箫只是一时失手……”

    “一时失手?”朱覆雪的声音惊讶中透着荒谬,低低在玉箫耳畔响起,“他留你一口气在,不过是为了羞辱我。他知晓我的身份,仍然选择这样做。这般有趣的人,如今真是不多见了。”

    血泊中的人仍在残喘,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扭动着僵硬的脖子。

    “玉箫愿意与他一同服侍门主!不,只要门主愿意,我可以凡事都不与他争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门主肯留我……”

    “有句话你没听过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朱覆雪的声音一转,陡然变得轻柔起来,“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你死之后,我会想办法杀了他身旁那丑丫头。如此一来,一个没了奴仆、一个没了主子,刚好凑成一对。你说是也不是?”

    藤蔓般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蠕动着,那些方才还围观在一旁的落砂门弟子们眨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朱覆雪的声音有些空洞地响起。

    “念在你我也算是一同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的份上……我便给你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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