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入夏后的九皋夜晚很少起风。就算是那望不见边际的璃心湖也少见风浪,远眺湖面平整如镜。

    上弦已过,月之将盈。

    月亮好似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斩成了两半,一半挂在天上,一半浸在水中。

    今夜的璃心湖上零零散散漂着数十艘花船与画舫,每艘大船之间又点缀着不少梭子形的小舟。那是为想要登船玩乐、又顾忌遇上仇家的江湖客们准备的,若船客觉察危险、不想久留,便可跳上一艘梭子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梭子船的船家深谙此中隐情,没客人时便将自家小舟用铁索系在大船旁,一来可以就近张罗生意、方便客人上下进出,二来也可不用下碇石便稳住船身,启程时也能快上许多。而那些大船船主亦默认此江湖规矩,有时小舟连大船、大船又连小舟,多时十连巨舫并连湖中,纵看好似水面上凭空而起的一座仙阁楼台,横看又好似蜿蜒不绝的浮桥,楼台与浮桥间波光粼粼,正是今晚月色跳跃的璃心湖水。

    而眼下,这湖光月色中正飞快闪过一道影子。

    那影子动得极快,快得几乎令人难以觉察,恍惚间觉得那不过是月光在湖面上一瞬间的闪烁罢了。

    在大船小舟间借力穿梭的心俞脚尖一点,翻身越过几名醉酒的船客,随后灵巧地钻入夜色更深处。

    她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晴朗的夜晚,也很久没有于天地间这般痛快地奔驰游走过了。

    她的身份使得她注定总是徘徊在阴暗的角落,她要学着将自己装在那板正无趣的婢女衣衫中,上身的颜色不可太过鲜艳,素净的脸上要常挂着笑,她的视线总是低垂着望向脚尖前几寸远的地面,嘴里时时刻刻都要备着那些恭敬妥帖的说辞。

    但在这样的生活中越久,她便越是肯定,她并非这样的人。

    她喜欢开阔的江河湖海,喜欢松快随意的衣衫,喜欢奇奇怪怪的颜色,喜欢板着脸杀人,喜欢眺望寂静的地平线,喜欢在嘈杂中保持沉默。

    偶尔夜深之时,她会在沉沉梦境中窥见些许孩童时的记忆。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日渐模糊的梦境中隐约有着荡漾的江水,沉沉的桨声,和阿嫲轻柔哼起的小调。

    她想,她应当是哪个渔户或船家的女儿,过几日又觉得自己或许只是水边人家的孩子,再之后她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再梦起那些熟悉而破碎的画面。

    她想,她不是个没有来路的人。

    她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回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她会给自己取一个记得住的名字,然后用她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只要解决了今晚的事,她便离这一天不远了。

    只要过了眼下这一关。

    身后那阵似有若无的风声越来越近,心俞脚下一顿,起落间已调转方向,然而身后的声音却并没有落下半分。

    这么快便来了吗?

    心俞转头飞快瞥一眼身后那紧追不舍的身影,判断出来者身份后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回头张望的动作会影响她疾行时的判断,而沦为被游隼追击的猎物,只要脚下踏错半步、露出破绽,下一刻便有可能葬身鹰腹。

    她定了定神,借着大小船只投下的阴影,向着不远处较为开阔的水面而去,又经过几处遮挡后,便已飞速褪去身上那件用做伪装的婢女衣衫,换回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水靠。她像一只褪下了人皮的鱼精河怪,现出原形后便一头扎进了灯火照不到的漆黑湖水中。

    果不其然,那道紧随其后的影子一顿,停在了最近一艘梭子船的船尾,并没有立即追来。

    在苏家货船底舱与那少年短兵相接是她做过的最冒险且愚蠢的事,但她很快便察觉到,这难缠的刀客似乎怕水。但凡有可以落脚之处,便绝不会任自己沾湿半点。是以当日她借助水靠潜入河水中后,对方便只能驻足在一块浮木上,再不肯向前半步,她就这样逃出生天,将那杀人之术远在自己之上的少年甩在了江面上。

    弱点大都由习惯而来,习惯非一日而成,弱点也几乎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被克服,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有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以今夜她故技重施,那追击者便只能留在岸上跺脚……

    咻。

    破空声响起,一根尖锐的竹竿擦着左臂而过、没入湖底,心俞一凛,一边屏息潜入更深处,一边转头透过水面望向竹竿飞来的方向。

    水波扭曲过的夜色中,一身布衣的少年静静立在那艘梭子船上,左手仍握着那把锈刀,右手中却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撑船用的长篙,一端被快刀削去,看起来尖锐无比,那少年以握矛的姿态将其握在手中,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紧那安静水流之下潜藏的动静。

    她方才有了些动作,第二根长篙便已破空而出,好似水鸟尖利的喙直直插入水中,将那水下意图溜走的“游鱼”顷刻间扎了个正着。

    浪花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声破湖而出,心俞捂住流血不止的肩膀钻出水面,恨恨转头望向那布衣少年,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日后可如何能讨到娘子?”

    李樵不语,手中那柄锈刀转了个圈,随即从船尾一跃而下,他的衣摆在夜色中划过,仿佛夜狩的枭鸟无声展开的翅膀。

    血迹自湖水中蔓延开来,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身后,那心俞自知已不能借这湖水作为掩护,只得破水而出,一头钻入不远处杂草丛生的芦苇荡中。

    夜栖湖边的水鸟受惊飞起,在半空中盘桓不下。

    将将没过膝盖的清澈湖水下是厚而软的淤泥,令所有踏入其中的追击者都感到恼火。

    李樵在那芦苇荡的边缘停住了脚步。

    游隼固然凶猛,然而狡兔亦不好对付。对方知晓在苇叶密集之处穿梭势必会发出响动,习武之人无需多费力气便可追查到她的方位,是以她一进入芦苇荡后便寻好位置躲藏起来,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样即便是最高明的猎手也将无从下手。

    布衣少年显然知晓对方用意,但他并未急着追入,只候在芦苇荡的边缘,目光死死盯着那夜空中盘旋的鸟群。

    片刻过后,鸟群终于开始降落。无数细小黑点散落芦苇丛中,然而心细如发之人或可察觉,那苇丛中只有一处不曾有一只水鸟落下。

    那不是巧合,而是因为有人藏在其中。

    李樵举起手中的刀,刀尖向前、刀刃翻转朝上,悄无声息地探入苇叶深处。

    被齐齐斩断的苇叶在耳畔飞过,躲藏在暗处的心俞听音辩位,屏息俯下身来,侥幸躲过一击,心下又有了一番新的判断。

    有了先前几次交手的经验,她早已看出那少年修得是杀人之法,招招致命、不留余手,对方先前暴露了身法又让她走脱,今夜再遇上应当只想杀她灭口,可几番交手过后她却发现,她虽能感受到他追击时的杀气与压迫感,但每到关键时刻那杀气便会被刻意压制住,而正是那点权衡与犹豫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她是浑水里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只要有一点缝隙便能给她转身周旋的机会。

    城中缉拿她的告示她已远远观望过,城外这些天的风吹草动她也一直留心,她知晓自己眼下是那案子的关键,她知道的事、见过的人、经手过的东西,都将成为事态扭转或是走向定局的关键点,也将成为她的保命符。

    她是个没有立场的人。谁能让她活命,谁便是她的立场。

    不论是那新来的督护,还是邱家二少爷,亦或是将她送进苏府的那位,都不过是她辗转落脚的临时营地罢了。

    或许,马上就会再多一个了。

    思绪流转间,已找准她藏身之处的刀客再次逼近,这一次却是奔着她的双腿而来。再这样下去,就算对方当真不想取她性命,也极有可能将她砍成个残废拖回去问话。

    趴伏在草荡中的心俞暗骂一声,迫不得已再次转移身形。

    晃动的草叶阻碍了她的飞针,叮叮几声脆响过后,她看到苇叶在自己眼前被分开,猎杀者的身影自夜色中钻出。

    刀尖、刀锋与那少年充满杀意的眼睛连成一条线,她的目光几乎要被那条锋利的线割伤,仓皇间,她感觉自己虽置身开阔之所,却仿佛回到了那起火的狭窄船舱之中,不论如何闪避,那股寒凉之气仍寸寸逼近。

    锵。

    金铁击鸣的声响撕破寂静的夜,四溢的杀气搅碎草叶和水雾,在芦苇荡上空腾起一片细雾。

    少年的刀被一股蛮力荡开,对方力气之大,竟令他连退三步方才站定。

    他抬头望去,便见那换回一身红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腰间那柄长刀已经出鞘,刀身上的麟纹在月光下闪着点点寒光。

    “我替少爷拿人,识相的便躲远点!”

    李樵冷哼一声,手腕一翻、那柄锈刀竟也能发出一阵刀鸣声来。

    “若非我阿姊发话,又何时轮得到你?”

    姜辛儿见状只当对方灭口心切,却觉得自己构不成威胁,要完成任务的好胜心瞬间被挑起,提刀便迎了上去。

    两名刀客一来一回间,那心俞又得了机会,提气瞬间钻入乱草深处。

    李樵暗骂一声,一个拧身便从姜辛儿刀下脱身,避开脚下泥泞浅滩,持刀跃起,势如满弓。

    然而他方才冲出不远,一阵破空的脚步声紧随而来,声音之沉闷有力,令人不禁生疑那不是个修习刀法出身的女子,而是个手执两把大锤的八尺大汉。

    李樵没有回头,足尖用力、一个急转、换了方向,另辟捷径去截击那心俞,身后令人倍感压迫的脚步声果然一顿、瞬间被落远不少,可顷刻间便又追了上来,透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执着,甚是难缠。

    本已快见分晓的追逐就这样被闯入者打乱了节奏,局面瞬息已变,结局更是难料。

    三道影子先后从那芦苇荡子中飞出,在湖边小汀上一点而过,一人迅疾、一人刚猛、一人灵巧,恰似一只游隼和一只山雕正在追击一只奔逃的野兔。

    从此处沿璃心湖岸一路向南,便可远远望见那座昨日挤满看客的石舫。

    距离石舫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巨大石砖铺设的神道,名唤铭德大道。

    九皋城中的人已记不得这大道为何会以“铭德”二字命名,只知这条大道自正东方向一路向西延伸进九皋城东侧的一座石塔,石塔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向来无人在意,因比周遭房屋稍高些,倒成了出入城门的行人和商队碰头的地方。而那铭德大道也许久未曾有人踏足,昨日被那些看客和小贩们踏遍,今日人群挤到了北边湖面上游船赏月,这里便又冷清了下来,只余些许破烂板凳和一地深浅不一的车辙印。

    古时万人朝圣祭神的大道,不过数百年后便成了贩夫走卒临时做生意的地方,那些运上一块不知累死多少苦役的方正石砖上被钉上了拴马的柱子,雕琢庄严的巨大神像上挂着晾晒的咸鱼和渔网,神的高远而不可侵犯在此被消解成一种细入烟尘的力量,俯身可拾,旋踵可见。

    伴随着古老传说的消逝,今日自然已少有人知晓,这条大道远比看上去要长得多,并非到了湖边便终止了,而是一直向东延伸至湖心某处。自从那些泛滥的水道上涨连成了璃心湖,神道初始尽头已尽数被水淹没,无人知晓那尽头是陵寝还是神殿,只有两侧高耸伫立的石像与石柱还可在水浅处窥见一二,而那道旁曾经遮天蔽日的巨木,如今在湖水的浸泡下也已全部枯死,只留无数枯枝探出水面半截,远远望去好似溺水的巨人探出水面求救的手。

    不知不觉间,那三道相互追逐的身影已到此处,三人先后于枯枝中借力穿行,在那半伏在水中的石像上纵身跳跃,远远望去好似踏波而行一般。

    只是细瞧奔逃在最前方的身影已有些气力不济,起落时溅起的水花比她身后两人都要明显不少,只通过不断调转方向试图甩开身后的追击者。

    即便如此,三人之间的距离仍在缩短,那心俞自知再这样下去要么被擒要么被杀,思绪流转间,身形猛地拧转半周,竟向着身后少年的落脚之处扑去。

    李樵一愣,随即发现对方两手空空,并没有要攻上来的意思,瞬间便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他转头望向身后那杀气腾腾、紧随而至的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下一刻姜辛儿那把霸道刚猛的长刀已瞬间在湖面上破开一道水浪,就连湖中水草都被炸了出来,他只觉脚下一震,低头一瞧却发现脚下的石像已生出裂痕,随即碎裂开来沉入湖水深处。

    他匆忙转移阵地,勉强落在不远处的半截枯木上,半边袴角已被湖水打湿。

    那心俞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调头再次向他所在的方向靠了过来,姜辛儿一击未中,片刻也不喘息,见状果然又提刀跟了来。

    这彪悍的女子竟使得是双手刀,长刀本就霸道,双手交握之下,那架势简直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便是那修内功心法的天魁门门主亲临,她也敢提刀冲上去砍上百十来回合。

    只是眼下在这需得讲求灵巧与平衡的湖面上,这般不管不顾的刀法,逮不住那狡猾的敌人不说,还会殃及自己人。

    没了落脚之处的少年对她怒目而视,声音前所未有地烦躁起来。

    “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本来就是我跟的人,你凭空冒出来,还想同我抢!”姜辛儿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一脚便踩碎了那半截枯木,末了很是不屑地撂下一句话,“你若体虚,不用勉强。”

    李樵不语,显然并不想浪费唇舌与对方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他眯起眼、找准对方后背露出的时机,在脚下枯木彻底碎裂前一刻凌空而起,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后背上。

    姜辛儿搞完破坏、心气正高,一个不察竟被对方当做踏脚石,当即怒不可遏,一招缠头裹脑势要将对方从一根柴削成一根筷子。

    然而她力量虽霸道,身法上却总略逊一筹,长刀贴着少年的鬓角而过,下一刻,他已借力飞出十步开外。

    经过方才那一番混乱交手,附近的落脚点几乎被尽数毁去,但他本就不需要更多借力之处。不远处,方才飞溅而出的碎木散落湖中,月光下蜿蜒向那心俞逃走的方向,对这少年刀客来说已算得上一座“浮桥”。

    眼见那红衣女子又落后半截,不远处忙着逃命的心俞挑唆之心又起,当下便火上浇油地叹息道。

    “我倒是不知,原来邱家养的狗喜欢落在后面吃土。”

    手持长刀的女子闻言更加沉不住气,下一招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一刀下去,竟在那平整的湖面上掀起一道一人多高的巨浪。

    浪壁好似一道凭空升起的墙壁狠狠拍向前方的黑衣少年,他挥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水墙,待那巨浪砸下的水雾散去,那追逐正酣的两人身影已在百步之外。

    今夜局势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再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将人引入狭窄或密闭的空间,这样便可断其后路,寻得机会一击制服。否则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谁也不知这夜色中是否还有蛰伏的第四人、第五人……

    李樵心思飞转,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人从那女子刀下截走,冷不丁面前那尚未恢复平静的湖水中,竟真的倒映出了第四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离他很远,声音却近得可怕。

    “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叫……”

    影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下一刻那生了锈的刀锋已劈开夜色,将他脚下的那团湖光倒影劈成碎片。

    这一刀,李樵用上了九成功力。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出手,不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告诉他,那开口说话之人身上带着一股直奔他而来的杀气。那种杀气不同于那玉箫的气急败坏,而是幽微寒凉、如细雨般绵长的,即使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甜蜜的字句,也会令人寒毛倒悚、血液凝滞。

    顶尖高手过招,胜负生死不过一瞬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攻伐自身的破绽,是以废话多的那个总会死得更快些。

    他从来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然而这一次……

    李樵提刀而立,屏息凝视刀尖上挂着的那一小块带着细丝的布。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用上了全力,但仍只划破了对方一片衣角。

    他知晓,他今夜或许注定追不上那心俞了。

    “我同你问好,你为何不等我把话讲完?”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近得几乎能闻到那说话之人嘴里那股水生之物的生冷腥味。

    李樵仍是不语,反手挥刀攻去。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已瞬移到他的另一侧,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李樵转动眼珠,终于将视线投向对方。

    那是个头戴短笠的年轻男子,身上套着件窝窝囊囊的罩衫,脚上蹬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一根脚趾从那草鞋上的破洞伸出来,正有些随意地扭动着。男子一脚点在身前、一脚支在身后,似乎是凭空蹲在那湖面上,莫名令人想起那传说中那因貌丑而总是暗中作祟的河神。

    男子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势,而是等李樵转过头望向他后,才开始有所动作。

    只见他伸出五根骨节嶙峋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脚底板,随后纵身一跃,自落脚之处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那双脚下的湖水中被抽了出来。

    月光似乎在这一瞬间从柔和变得明亮,李樵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那钻出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尖向下、没有刀鞘的刀,刀樋细若银线,刀刃亮如白雪,刀锋尖似残月,出水的瞬间似乎有水汽在其上凝结成霜,空气在它周围变得凝滞起来,仿佛随时可以像豆腐一样被切割成碎块。

    原来从方才开始,对方几番落脚借力的点都并非水中的石像或浮木,而是这把刀的刀首。

    他与那把刀已融为一体,那刀成为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方才是他的“腿”,现下又成了他的“手”。

    而这“手”正以破竹之势钻向他的心窝、肋下、膝窝与关节处,掠行而过时仿佛怪蟒翻身,虽执金铁却暗含阴柔之气,将刀的透骨之寒与步法的变幻诡谲发挥到了极致。

    左手握紧手中那把锈刀,李樵调动起全身力量开始应对。

    他的刀法十分特殊,几乎只攻不守,寻常敌人初次对上,即便能拆上几招,也会因气势被压倒、节奏被打乱而吃些暗亏。那陆子参便是个例子。

    但眼前这一位似乎全然不在意他的打法,不论他如何出招,对方总能用各种古怪的招式化解,末了仍未放弃同他讲话。

    “你是聋子吗?又或者是个哑巴?奇怪,先生明明说你是个正常人呀……”

    男子话说到一半,头上那顶有些过于宽大的短笠滑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竟还有空闲腾出一只手去扶了扶那顶短笠,手中刀法游走没有因此慢上半分。

    同那时刻想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不同,这位头戴短笠的刀客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是否教人瞧见。他只用那双有些木讷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对手,不想错过对方眼中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闪躲。

    “太慢了,太慢了。快些!再快些!你应当还可以再快些!”

    对方的声音很兴奋,手中的刀却很冷静,落下的每一刀都精准得仿佛筹谋计算过一般,出招的方式好似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细细密密、令人无从遁走,要不紧不慢地将那奋力搏杀的对手绞杀在网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间隔越发短促,杀招相碰飞溅而出的火花在黑夜中明明灭灭,将周遭那浸润在水中的月色搅碎一片。

    又是一记分毫不差的对刀,李樵心下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除了师父之外,他还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识过如此快的刀。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在意之处。

    接二连三的对刀过后,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件事:对方的刀法看似平平无奇、循规刻板,但细细揣摩之下竟同他如今傍身的那套刀法处处交通。他好似在对镜挥刀,招式越凌厉、变化越频繁,便越是将自己推入精疲力尽的边缘。

    除此之外,对方虽对他的刀法十分熟悉,却并不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善取人性命者,大都会避锋芒、攻软肋,对方一早便知晓他是左手刀的情况下,仍招招都咬在他的左侧,就好似故意要看他如何用左手去应对一样。

    对方是在试探摸索他的实力。

    他可有见过此人?又或者同对方交过手?他何时结下过这样的仇家却不自知?最关键的是,对方为何会如此熟悉他的刀法?莫非……

    无数疑问在心底划过,晃神间小臂处一凉,李樵的半截衣袖已被截断,挂在脚下的半截枯木上,而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杀招紧随而至,他只将将来得及横刀推挡,重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将他掀翻到了半空中,他只觉左手一轻,下一刻低头望去,才发现手中那把锈刀竟被拦腰折断。

    过往数年间,他曾折断过无数名刀名剑,却还从未亲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能交付生死的只有手中的这把刀。刀若折断,他又能依靠谁呢?

    有笑声夹在在风中,好似水鬼在窃窃私语。

    “想不到你的刀同你的人一样不中用。”

    下一刻,刀刃破空的声音已从身后呼啸而至,失去了兵器的少年只得尽力闪避,试图用手臂护住要害,对方却在最后一刻翻转手腕,带了几分恶劣玩弄的心将刀刃换做刀背,狠狠击在他颈后,将他从那落脚的半截枯木上击飞。

    巨大的冲击顷刻间令他眼前一黑,耳鸣声响起,李樵感觉自己陷入短暂且致命的晕眩中。

    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的,实在不该……

    “错了,又错了。再来。”

    女子有些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记忆深处传来。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处山洞。

    太阳正要落山,那盘坐在洞口的中年女子正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懒洋洋地“指点着江山”。

    “错了,再来。方才那些不作数,再来个一百遍吧。就这一招,你若练好了,这世间使刀之人九成九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满头大汗地立在那里,左手已酸痛地几乎抬不起来,许久,他将手中那把生了锈的刀立在地上,用压抑调整过的声音质问道。

    “你这一招,连名字都没有,到底行不行?”

    “谁说没名字?这招就叫、就叫……”女子吐出一根鸡骨头,冥思苦想许久才憋出一句,“……就叫一斩!”

    今天是一斩,明天是二斩,后天是三斩。

    斩完了再劈,劈完了再砍,荒村野岭里打柴的樵夫都比她会教。

    他咬紧牙关沉默着。

    他向来很会忍耐。过去这些天,他与其是在学功夫,不如说在学如何忍受对方种种胡言乱语和东拉西扯。

    片刻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若遇上能破这一招的刀客呢?”

    打了个响嗝的女子抹了抹嘴,理直气壮地开口道。

    “那也不是我的刀法不行,是你不行。”

    少年的目光落在对方一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上,显然觉得对方的话并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不学你的刀法了。我只想学逃命的功夫。”

    洞口的女子换了个姿势望着他,声音中有种幸灾乐祸。

    “我看这逃命的功夫,你已经颇有心得了。”

    他垂着头不说话,心底已恨极那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懒散样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有些厌倦了逗弄他,沉沉开口道。

    “若真有一日,教你遇上了,你且记住一句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

    “什么话?”

    女子自暮光中转过头来,落日在她身后缓缓下沉,她的身影也因此而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她似乎是开口同他说了些什么,但那石壁间回荡的声音很快便化作脑袋里嗡嗡作响的一团鸣叫声。

    李樵晃了晃头,视线聚焦在眼前那片晃动的湖水上。

    许是因为那刀客方才的一击,又许是因为残存的晴风散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再听不清也记不起那女子之后的话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因撞击而断裂的枯枝在他后背噼啪作响,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像一块起了皱的夜色,圆脸刀客逼近的影子遮蔽了星光,下一刻,他已落入那枯木林立的漆黑湖水之中。

    师父,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湖面掀起雪白的浪花,仿若一条漆黑如墨的毯子被撕开一道口子,湖水翻滚、湖面上的碎木随之沉浮,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黑色水面上,拎着兵器的圆脸刀客仍立在原处。

    他似乎在等那少年从水中钻出头来,可等了半天,湖面上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他终于渐渐显出些懊恼的神情来,一边扣着手指一边自言自语起来。

    “才过了这么几招,怎地就结束了?不过瘾,太不过瘾了……”

    远处,打斗声隐约传来,与那红衣女子交战的心俞已落下风,眼瞧着便要失手被擒。

    “我确实很不过瘾,可我不得不走了。”壬小寒终于站起身来,望一望另一处战场,又低头看看脚下那片水面,“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先生可说过,现下还不能杀你呢。”

    他面上呈现出些许惶惑的表情,末了最后四顾一番,竟做贼般飞快离开了。

    那顶有些不合脑袋的新短笠在他头上一步三颠地晃着,直到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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