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小寒扶着头上那顶左摇右摆的短笠、纵身跃上悬鱼矶的时候,白衫男子正端坐矶石之上,静静望着架在水面上的那支鱼竿,不知在想些什么。

    壬小寒将那浑身湿透的女子丢麻袋一般扔在地上,随即拎起自己的衣摆前后左右地看着,对那上面凭空多出来的几道口子很是烦恼。

    丁渺听到响动终于转头望过来,只一瞥便明白了对方的烦恼,一边轻轻拨动手中那支鱼竿,一边开解道。

    “姜辛儿手中那把密鳞纹刀比寻常横刀长出六寸有余,用法接近民间的朴刀,是当初霍家从□□精简而出的一种双手刀,招式雄浑积健、刚猛沉重、后劲勃发,不似李青刀的刀法以锋锐开道,确实是有些克制你的。你多见识些也没什么不好。”

    壬小寒这才停止摆弄自己的衣摆,抬起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那昏死过去的女刺客终于悠悠转醒,抬头看清眼前之人的一刻,湿透的身子不自觉地开始轻颤起来。

    “见过先生。”

    丁渺叹息一声,似是有些疲惫地撑住额角。

    “不是让你小心些了吗?你不速战速决也就罢了,竟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荡,引出这许多麻烦来,莫不是故意为之,想着借此机会另寻他主了吧?”

    心俞面色变了变,连忙出声分辩道。

    “先生明鉴!我一完成任务,便立刻找机会脱身了。可谁知半路竟杀出那邱二身旁的人来。听闻这几日邱二与那梁世安日日泛舟夜饮,那梁世安是都城来的,曾在逯府见过我,邱二定是从他身上打探到了什么,所以今夜才会提前排布,将我逮个正着。”

    “梁世安……”白衣书生将那名字放在舌尖转了转,似乎是第一次听闻,半晌过后才轻轻合上眼开口道,“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那位梁公子此番为何会到这九皋城中来?”

    “自去年至今,洹河水患愈演愈烈,焦州一带米价飞涨,梁世安身为农监,此番自然是为监察米市而来,那邱二想必只是想攀结都城来客、这才亲近拉拢,却阴错阳差将我牵扯进来,实乃无妄之灾。”

    丁渺依旧没有望向地上的女子,声音越发轻缓。

    “好一个无妄之灾啊。你连米价如何、农监又如何都了解得如此细致明白,却不知那梁世安徘徊城中,乃是因为有人以赏兰为由,几日前便邀请他前来?而此人正是今夜与你隔船相望的邱家二少爷吗?”

    心俞陷入极短暂的沉默,但她早有准备,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始终挂在脸上。

    “小的、小的确实不知……”

    夜风吹过被湖水打湿的矶石,将那根没入水中的鱼线吹弯了些。

    圆脸刀客悬着一双腿坐在矶石上,一边用手指揪着袖口上的线头,一边断断续续地吹着一段重复的口哨声。

    水畔那片黑漆漆的林子中偶尔传出几声怪叫,那是枭鸟夜狩发出的声音。

    许久,白衫男子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并未集中在刺客的脸上,只是虚无地落在那人形的轮廓上,仿佛在端详一件没有面孔的文房摆件。

    “今夜吹了些风,很是有些头疼。你若有话要说,便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心俞十指收紧,深深扣入那粗糙坚硬的石头缝之中。

    她自认最是懂得这江湖中诡诈之法,若是旁人这般问起,她定要咬死一个说法,只因她笃定对方并不知晓全部,只是在用言语诈她说出实情。

    可面对眼前的人,她要做的不是守住谎言,而是要把握住坦白交代的机会。只因她见识过那上一任背叛者的下场。

    有些话就算此刻不说,对方也有上百种方法让她开口。

    思及此处,她立刻换上了一张诚惶诚恐的脸,声音中也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颤抖。

    “这几日官府在各处张贴缉拿通告,小的虽自认做事小心,但难免百密一疏。那邱二的兄长乃是负责苏府案的督护邱陵,定是因此才会……”

    然而这一回,不等她将话说完,白衫男子已凉凉开口打断。

    “你能牵出梁世安这条线来,是因为你是在苏府以婢女身份做事时暴露的,邱二才会怀疑到那曾有相似经历的逯府,进而查到梁世安头上。”

    月光依旧柔和静谧,湖光山色间流淌的夜色却在顷刻间变得寒凉如水。

    心俞那张新精心描摹过表情的脸似一张裂开的面具,露出其下难以遮掩的错愕与恐惧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之人只在三问间便看透了一切,当下俯下身来,余光却瞥向那头戴短笠、一直在一旁发呆的男子。

    “先生息怒!小的先前潜入听风堂脱身的时候,确实曾与那邱家二公子打过交道,但那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对秘方一事很感兴趣,是以有意拉拢,我便顺势应下,此番借赏剑大会为掩护与先生聚头,正是要禀报此事。小的愿为先生唱一出反间计,先生可借由我之口将信息传递给邱家,而我亦可以将对方动作暗中告知先生,岂非一石二鸟之计?”

    她一口气倒出这一切,尾音都有些颤抖,而她面前之人却有意停顿片刻,才态度模糊地叹道。

    “辗转待过几个大户人家,你这脑袋瓜子倒是转得越发灵活了,下次该寻个账房的差事做一做,莫要总是执着于在内院当个婢女。”

    对方这番话绝非夸赞之言,而是已经在怀疑她自说自唱了这一台戏。

    心俞思绪飞转,又做出一副被迫吐露实情的样子来。

    “小的对先生的忠心天地可鉴,此番深陷困局,皆因有人在暗处坏事。苏府一案,有个姓秦的药堂掌柜牵扯其中,是她先在城中散布消息,迫使苏家乱了阵脚、不得不转移了阵地。此人之后还跟到了船上,将官府的人引了来,所以事情才会变成眼下这副局面。”

    丁渺那双视线游离的眼睛突然便望了过来。

    “秦九叶?”

    心俞听闻那三个字,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求生欲望。

    “正是那秦九叶!我当时方与许秋迟虚与委蛇地达成交易,不想再横生枝节,于是在船上下手的时候迟疑了些,便教她得了机会……”

    “你该庆幸你的迟疑。”丁渺蓦地开口打断,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却令人陡生寒意,“你这张嘴也配提及她的名字?她便是一时糊涂、做了些不打紧的错事,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兴师问罪。”

    为何提起那秦九叶,一切便成了不打紧的错事?

    若非那婆娘前来搅局,许秋迟只需私通那太舟卿、暗中抽取一些货物,都城那边就算有所察觉也好搪塞过去,而她本可以两头通吃、在中间捞上两笔好处的,可结果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心俞牙关咬紧,内心只剩无法消解的恨意。

    但她不敢将这恨意表露出分毫。因为她知道,眼前的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脾气。

    “心俞知错,请先生责罚。”

    “你怎地还是当初刚离开山庄时的样子?”丁渺再次轻叹,整个人又恢复如常,只声音中剩下些毫不掩饰的遗憾,“我很早便同你说过了。我与庄主不同,不会施以责罚。你我合作有隙,还是不要彼此勉强。我让小寒送你回山庄便是了。”

    这是一句十分轻描淡写的话,可落在那心俞耳中却好似恶鬼呢喃一般。

    她的眼惊恐地瞪大了,仿佛对方刚才所言是要生剥她的皮、活抽她的骨。

    “不、不可以!我不回去!我绝对不会回去……”

    “小寒。”

    丁渺轻声呼唤,圆脸刀客眨了眨那双呆滞的眼,随即缓缓提起刀来。

    那心俞没有抬头去看,却能听到那刀身摩擦衣料发出的细微声响,感受到月光投在那把刀上亮起的寒光。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背脊弯曲着、像是一条准备绝地反击的毒蛇。

    她仍不死心,决心押上最后的赌注。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白衫男子轻敲藜杖,壬小寒随之停住。

    心俞深吸一口气,声音急促地说道。

    “先前我因康仁寿一事曾潜入听风堂,却在翻查消息时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说罢,急忙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颤巍巍将那样东西递上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沾了墨迹的薄纸,同寻常文房用来吸墨的宣纸没什么两样,墨痕间隐约可分辨出一些交错的圆形印记。

    丁渺眯起眼来,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那模糊的印记。

    “这是……”

    心俞舔了舔嘴唇,飞快说道。

    “是川流院的印记。那茶堂掌柜很是小心谨慎,有意将账房弄得凌乱不堪,有张毡布被压在最下面,中间有砚台大小的一块地方被空了出来,上面一点尘土也未落。我察觉有异,便用纸拓印了下来,果然发现端倪,想来是对方印封密信时留下的。小的怀疑,那听风堂得到的消息远比想象中要多,先生在城中部署的事,或许已教川流院中人觉察。”

    说起那川流院,立足江湖不过也就是最近五六年的事,却以行事隐秘、飘忽难寻而引人探究,尤其是在天下第一庄把持的江湖格局中,是个格外奇怪的存在。这样的存在若选择插足眼下之事,显然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

    眼见白衫书生陷入沉默,心俞不由得暗松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一回算是赌对了,当即表忠心道。

    “先生若是不弃,心俞愿领命继续探查此事,定将那川流院背后之人揪出,一举铲除后患。”

    她跟着眼前的人做事已有一两个年头,此人看似温和,实则最是无血无泪。只是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但凡她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便能用这价值从他那里换得一线生机。

    然而许久过去,她等来的却是一声笑。

    那是一种没什么情绪的笑,乍听之下只觉客套疏离,听久了便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与他斗了五年,五年间眼见他从一名武林高手沦为双目失明、坐卧都得旁人帮扶的废人,却仍未能将他除掉,你又凭什么说出这些话?”

    笑声戛然而止,她看到那素葛布做底的衣摆停在自己面前。

    新衣不染纤尘,月光下皎洁如霜雪。

    “纸上沾染一两点墨迹,尚还有书写利用的空间。可人一旦走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便不可再用了。若非你今夜藏了私心、有意四处游走,我倒是不知道竟有这般多的人盯上了我的尾巴。说来,还要多谢你呢。”

    因惶惑不安而扣紧的十指深深插入泥土中,心俞猛地抬起头来,声音中都是不可思议。

    “你、你一早便知晓那些人埋伏在暗处等我出现,所以故意坐岸观火、袖手旁观,只是为了看我究竟引出何人?”

    丁渺没有说话,只静静收放着手中鱼竿,任由地上的女子由震惊转为疯狂。

    “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当初许诺过我,你当初分明许诺过我的……”

    “我这人,从来说话算话。我许诺过你事成之后便给你自由,眼下你将差事办砸了,我本不用理会,但你既然纠结于此,我便允了你又如何?”

    丁渺说罢,转头看向壬小寒。

    “你若方才没尽兴,便同她再切磋一二,临了处理干净便是。”

    壬小寒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向那心俞,思索了一番过后才苦恼地得出结论。

    “研究刀法已经很烦,还要研究针法……”

    他话还未说完,地上的女子突然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银针。

    针尖在月色下亮如雨丝,无声穿过夜色,直取那白衫书生的眼睛。

    “雨”滴落下的速度是那样快,足以在人尚未察觉之时便打湿人的衣衫。

    然而原本平静的湖岸却突然起了风。

    那“风”似乎是从夜色中凭空而来,同“雨”来的方向正相反,迅疾掠过时,本该通透无色的空气都被挤压得泛起褶皱来,银色雨丝被尽数斩落在地,而“布雨”的刺客却嘴角勾起。

    那圆脸刀客太自负了,自负于自己的刀法绝不会有所疏漏。

    然而这一次,他却还是落下了一根。

    慈衣针最拿手的杀人技并非乱针搏杀,而是胜在那最后出手的一根针。那是一根子母针,针尾相勾、子母相连,母针若被击落,子针自动脱落,借势钻入敌人要穴命脉,在敌人最松懈之时送上致命一击。

    眼下,那根针就直直插在壬小寒右眼正中。

    但他却毫无反应,好似那针是插在旁人身上一般。

    得手的笑意在心俞的嘴角渐渐凝固。

    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像是全然感知不到任何痛苦,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动摇分毫。

    饶是在这江湖中摸爬滚打数年、见识过不少风浪,此刻她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战栗感。

    有什么会比你的对手不知疼痛、没有恐惧更可怕的事呢?

    半晌,壬小寒眨眨眼,终于察觉到眼珠子上的东西,抬手摸到那根针,将它拔出扔到一旁。

    “你这样折腾,我便只能砍死你。可是砍死你,便会流很多血,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心俞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声,她很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她的声音便消散在了刀子切肉分骨的声响中。

    尖刀自她的下颚穿入,又从她的舌头上穿出,将将抵在她的上颚。她变成了一条被弯钩刺穿唇舌的鱼,不论身体如何挣扎,仍是无法摆脱那穿透她身体的尖刀。

    晃动的白衫在她的视野中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同今夜明亮的月光融为一体。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想活着获得自由,实在是有些难的。”丁渺的声音是那样平和,仿佛在开导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不过死了就不同了。这世上最公平之事就是死亡,想获得永久自由与平静的唯一归宿也只有死亡。你看不透这些,我帮你便是。”

    重物落水的声响在黑漆漆的湖岸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当中夹杂着阵阵怪异的口哨声,好似有水鬼在夜啼。

    壬小寒将那女子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丢入湖中,有些迟缓地望向那被他搅乱的湖水。

    鱼线已断,如半截蛛丝一般在水面上晃着,不知是被那执竿者拉断的,还是被方才那阵“夜风”吹断的。

    十四岁之后,便没有他三日内掌握不了的刀法,没有他单手驾驭不了的刀剑。唯独这杀人的火候他掌握不好,每次都将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壬小寒垂下头去,用那磨得有些秃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扣着自己的指甲。

    “小寒不是有意要吓跑先生的鱼……”

    “无妨。听闻这璃心湖里本就没有什么鱼。”丁渺将鱼线与鱼竿收起,随后望向那湖面上蔓延开来的深色血迹,“今夜除了那几位,可还遇见过旁的人?”

    壬小寒伸出短粗的五根手指,一边掰手指计算着,一边低声默念。

    “青刀,红衣服的,穿黑甲的,还有他身后那一群零零碎碎之人……应当没有旁人了。”

    丁渺闻言,一时沉默。

    若慈衣针方才没有提及川流院,今夜或许便止于此了。

    但如果那个人已经跟来了九皋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了解那个人,就像那个人也了解他一样。他今夜在璃心湖畔搅动泥沙,那人却藏在暗处蛰伏不动,若非另有要事缠身,便是早已看破他暗度陈仓的计划,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九皋城中。

    “梁世安可有信报传来?”

    壬小寒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他之前说过,一旦踏入九皋,联系就不方便了。先生莫着急,兴许明日便能有消息了。”

    丁渺眉尖轻挑,心下那点推测越发笃定。他想了想,轻声吩咐道。

    “我们要加快动作了。明日你亲自跑一趟城里。进城的时候从城门走,仔细留意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城中最后那批货,也正好借此机会一起运出来。”

    圆脸刀客抠指甲的动作一顿,显然并不喜欢这份突如其来的差事。

    “先生说好要带我登岛的,怎地说话不算话?”

    “若带你一同登岛,便要去见庄主。你喜欢见庄主吗?”

    壬小寒不说话了,脖子连同肩膀一起塌了下去,连带着头上那顶短笠也跟着滑了下来。

    丁渺伸出手,将那顶短笠扶正。

    “我们离终点不远了,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不可栽了跟头,你说是不是?”

    圆脸刀客依旧不说话,兀自生着闷气。

    丁渺不急不恼,三两下便将那短笠下的麻绳系了个扣、调短了些。

    “你的糖吃完了,进城去可以自己买些。”

    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吓人,显然被说服了。

    “先生说要小心,那便小心些。”他边说边转头望向那已恢复平静的湖面,声音中多了些烦恼,“先生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有整个山庄供先生驱使,还是令人不放心。”

    “不过都是从前埋下的种子罢了,雨点一落下,它们便迫不及待地要钻出来了。但它们本就埋伏在地里,各有各的私心,无法紧密团结在一起,不仅不能危及你我,反倒可以从中利用。”

    丁渺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目光定在对方脸上。

    圆脸刀客这才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摸鼻下,低头一看果然见了一手血。

    “你中毒了。”

    壬小寒呆愣片刻,随即后知后觉从地上捡起那根细长的毒针来。

    丁渺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只莹白色的瓷瓶递了过去。

    “两粒。”

    壬小寒接过瓷瓶倒出两粒放入口中,砸吧两下嘴后突然开口道。

    “小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说。”

    “土是什么味道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白衫男子的声音才响起。

    “不怎么好的味道。”

    壬小寒面上仍有几分疑惑,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喃喃自语道。

    “既然味道不好,为何还要跟在旁人身后、争着抢着吃呢?”

    ******  ******  ******

    姜辛儿按约定来到码头旁那处船屋的时候,小小船屋正冒着柴火烟气。

    夜已深,那船屋中的老夫妻却仍前后忙碌着。

    新鲜捞上来的虾子过一遍滚水,粉粉嫩嫩地盛在碗里,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细面,是这九皋一带水上人家们最丰盛的晚膳了。

    姜辛儿在远处徘徊了片刻,才确定自己隔着烟气望见的人影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许秋迟盘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宽大的袖袍撸起,随后又觉得仍是有些拖沓碍事,便干脆将那外袍脱去,只穿一身中衣坐在那里。他将面前支着的简陋杌凳当作小桌,整个人埋头在那缺了口的海碗中,同二两细面“搏斗”着。

    姜辛儿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并无熟人,这才走上前去。

    吃面的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几粒葱花。

    “辛儿来了?这边坐。”

    姜辛儿面色有些难看,显然并不想上前坐下,原地憋了一会才闷声道。

    “少爷不是今晚包了那花船上最贵的席面,怎还会饿成这副模样?”

    许秋迟将那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摇头叹气道。

    “莫要提了。我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教人给拎走了。”

    姜辛儿眼神一动。

    “可是督护来寻了?”

    “我那好兄长当真同我有仇。除了灌了我一壶茶和一肚子气之外,便是连颗花生米也不肯赏给我呢。”

    许秋迟说罢,对那在灶头前忙碌的船家招了招手。

    船家应和一声,又手脚麻利地端上两只碗来,杌凳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一份虾子,一份细面。同他吃的倒是一样。

    许秋迟将那虾子中的姜片一一挑去,又起身去添了两勺醋、一勺辣子放入那面碗中,最后才拿起筷子递给她。

    “快些吃吧,这面得趁热吃。”

    醋两勺,辣子一勺。

    这是她吃面的习惯。

    而她虽得了姜这个姓,却从来都不食姜的。

    寻常人家都是做奴才的要记得主子的喜好,可到了他这里全都反了过来。而她日日同他在一起,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姜辛儿盯着那碗面,试图提醒自己要守住最后的界限。

    然而她不动,那举着筷子的少爷也不动。

    凭她对眼前这人的了解,若是不接这筷子,他说不定会举上整整一晚。

    叹口气、姜辛儿硬着头皮接过那筷子,勉强在对方面前坐下。

    想到自己那办砸的差事,她无论如何也吃不进这口面,只扒拉了几下便放下了筷子,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面碗,一盯便是半刻钟。

    许久,男子终于败下阵来,主动开口问道。

    “说吧,事情如何了?”

    姜辛儿终于有了反应,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礼道。

    “辛儿按计划蹲守岸边,觉察动静后便追上前去,不料那李樵半路杀出来,之后又有一用刀高手半路截杀,我虽与那人交了手,却未能将人擒住,慈衣针被他带走了,只怕凶多吉少。辛儿做事不利,还请少爷责罚。”

    这一番陈述几乎宣告今晚他们“全军覆没”,但许秋迟听后只点点头、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

    “那用刀之人身手如何?”

    姜辛儿眼前闪过那头戴短笠的刀客,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此人武功造诣远在慈衣针之上,或不在我之下,很有可能便是当初协助慈衣针抛尸的帮凶。辛儿推断,他此番目的明确地前来,应当是一早得了指令,而那幕后之人也定就在附近,少爷若是允许,辛儿可连夜去查今夜登花船之人的信息,定能发现些线索。”

    许秋迟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盯着那渐渐冷下来的面汤,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慈衣针精通藏匿行踪之术,怎会如此碰巧便让李樵发现了?毕竟你已在附近蹲了她几日,我倒是不信旁人也有这个闲心。”

    姜辛儿这才抬起头来,随即回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地叹气道。

    “应当是秦姑娘。她先认出的心俞,才让李樵追去的。”她说到此处,懊恼的情绪又浮上心头,“说来也是奇怪,秦姑娘与那慈衣针先前应当只有几面之缘,按理来说应当认不出才对……”

    “或许她同慈衣针曾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近距离对峙过,且情形相当凶险,给我们秦掌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才能一眼将那得罪过她的人认出来。毕竟她最是记仇了。”许秋迟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笑意,“不过,你何时开始唤她秦姑娘了?”

    嗯?她从前不是唤那人秦姑娘的吗?

    姜辛儿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少爷可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半个字?今夜之事定已惊动那幕后之人,秦姑娘兴许也会有危险。还有昨天在湖边也是如此,那李樵分明已是让人盯上了,我看落砂门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停歇地念叨起来,许秋迟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打断。

    那位秦掌柜是何等精明之人?今夜他邀她上船,对方必然已经猜到他的目的。而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已经多少知晓身边人的底细了。

    河神显灵,潮水褪去,真相就曝晒在湖岸上,路过的人都可看上一眼。

    唯独那只狗还不知晓自己即将被主人抛弃,仍拼命摇着尾巴,主人一声令下便拼了命去追那猎物,只盼着自己能表现良好、多留些时日。

    但怎么可能呢?

    恶犬就是恶犬,就算再能干,终有一日会惹下弥天大祸,没有哪个主人会将这样一条狗养在身边,尤其是在看透它的真面目之后。

    许秋迟望一眼姜辛儿面上略带焦急的神色,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心急,那两人或许很快便要分道扬镳了。”

    姜辛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心思不如眼前人转得那样快,但此刻也明白过来什么,不由得喃喃道。

    “莫非……秦姑娘已经知道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思绪却已转向别处。

    “你有没有想过,慈衣针已在附近徘徊数日,为何偏偏选在今夜行动?”

    “今夜湖面上人多眼杂,她若想转移什么东西当然最好不过。”

    “人多眼杂,确实如此。只是或许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引蛇出洞。又或者那刀客同他背后之人之所以现身,未必只是冲着慈衣针而来,而是来寻旁人的呢?”

    姜辛儿一愣,随即回想起今夜的种种来。

    当时她同李樵两人正在追击那慈衣针,第四个人便突然出现了,可出现之后似乎并未直接将慈衣针劫走,而是先同李樵缠斗了片刻。起先她以为是李樵先出手,现下回想当时情景,却觉得并说不通。

    “少爷说的旁人可是李樵?可如此说来,最有可能追寻李樵而来的人,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你瞧,这般想想,今夜便也不算全无收获了不是吗?”

    姜辛儿点点头,一扫方才的郁郁心情,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如若真是如此,今夜之事便不算胜负已分,明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才是决胜局。那人若是天下第一庄的人,明日定还会现身,说不定又会有另一番行动,我们前去探寻一二,定能有所收获。不过明日岛上形势定比今夜更加复杂,少爷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最好早做准备……”

    她一口气将自己梳理出来的思路尽数倒了个干净,一副跃跃欲试、誓要扳回一局的模样,她对面的男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几乎不忍打断,只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开口道。

    “这些辛儿都不必挂心,柳管事已在为明日登岛的事做准备。辛儿帮我去盯一盯那梁世安便好。”

    他话没说尽,姜辛儿却已意识到了什么,许久才开口问道。

    “少爷明日是要同柳管事一同登岛吗?”

    许秋迟点点头,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

    “今夜人多吵闹,她不宜出面,避一避也是好的。明日琼壶岛会来不少人,她也有些旧事要处理,这几日我求她帮忙稳住那梁世安,她早已耐心告罄,若再提及此事,她怕是要生拆了我……”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女子急急出口打断了。

    “少爷与柳管事都跟了他这些天,不还是一无所获?依我看,那梁世安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明日登岛,凶险异常,少爷不愿带我,究竟是有些什么旁的安排不想我知晓,还是在觉得辛儿今日办事不利、已不值得托付?”

    她习惯了以谨慎的姿态回话,平日里很少盯着他瞧,此刻却因为一时心急忘了那些规矩,说话时整个人恳切地望着他,那双有些固执的眼睛在油灯暧昧的光线下因动情而生辉,而他自己那张渐渐变了颜色的面容就映在其中,有什么东西就要遮掩不住。

    许秋迟蓦地抬手捧起面前那已经见底的海碗,喝了一口不存在的面汤,总算遮住了自己那有些不受控制的面色,再次放下那海碗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辛儿明日若想登岛,可不能跟在我身旁,而是该跟在我那兄长身旁才对。”

    姜辛儿愣住了。记忆似沉在湖底的泥沙被搅动翻起,而她终于在浑浊一片中想起了什么。

    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入谷受赐晴风散,手中拿着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并不是眼前人的名字,而是那位书院出身、又拜入昆墟的断玉君的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木牌,跪在黄昏中苦等时的情形。

    她的心从起先的忐忑不安到坠入恐惧的深渊,最后随着落山的太阳归为一片死寂。

    日落为期,暮光彻底被夜色吞噬时,若她还未能等到主人的回应,便会被重新送回山庄,成为一把被丢弃过的刀剑。

    而一把出庄第一日便被丢弃的刀剑,在山庄中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她枯坐在原地,几乎已经望见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前坐着的绿衫女子跳下车、缓步走向她,她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只从那半掩着的车帘后看到一把晃来晃去的扇子。

    绿衫女子走到她和那披蓑戴笠的青衣人中间,话说得十分简练。

    “二少爷说,大少爷有事来不了了,他来替他接人。”

    青衣人面上仍挂着笑,眼珠转动望向那马车上那道绣帘,又看向眼前那双掌拢于袖中的绿衫女子,审视一番后,最终还是颔首奉上手中木匣,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放她离开了。

    她浑浑噩噩爬上那辆马车、掀开车帘,见到了那把腰扇的主人,对上了那双含笑望向她的凤眼。

    “过来我身边。”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随后僵硬地靠了过去。

    他招了招手,她便去到了他身边,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时间,她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是如何开始的,也忘了自己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先前的某种执拗顷刻间从姜辛儿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惶惑与不安。

    是她贪图这份平静温暖太久,竟忘了这本不是她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的东西。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在询问她、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若今夜我没有邀秦九叶登船,李樵便没有机会从中横插一脚,今日之事未必会是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任性妄为,私心作祟,坏了事情。相比兄长事事周密,我这般行事总是会有诸多变数与麻烦。我便是这样的人,辛儿跟着我,可会常常觉得荒谬且辛苦?又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姜辛儿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问道。

    “少爷何出此言?”

    许秋迟望了过来,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此刻被扳平了弧度,显得有些疏离和陌生。

    “我那兄长虽然对我狠心,可做事要牢靠得多,对待手下之人也是不错的。你若想要回去找他,现下倒也是个机会。”

    女子咬紧牙关、垂下头去,只留下一个固执的脑瓜顶。

    “少爷若是觉得辛儿碍事,大可将我遣回山庄,辛儿绝无怨言。”

    船屋灯火摇曳,平静了一整晚的璃心湖起了微风,就连水中那半轮月亮也跟着起了皱。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才在这一室灯火中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调侃声。

    “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更抢手些,否则那姓李的也不会赖着不走。你该寻个借口去她那探探虚实,就说……”

    许秋迟的声音顿住,似乎在为那“莫须有”的借口感到为难,下一刻却听姜辛儿接话道。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少爷自己不就养了一只吗?”

    她很少开玩笑,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许秋迟亦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算那名唤自由的东西他们都不曾拥有,但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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