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为前几日隔壁村祭土地时,果然居贡献了几把包茅草和几条破凳子,一日后的清晨,天气出奇得好。

    太阳刚升起来,没到烫人的程度,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空气微凉中透着湿润,抬眼向天边看去,四周透亮得恨不能一眼望到都城去。

    秦九叶提早一晚便收拾好了东西,最后从灶膛里摸出几个温热的馕饼塞进背囊,便掐着时辰准备出发。

    金宝生了大气,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不见人影,就连门窗也关得严实。秦九叶经过的时候故意贴近听了听动静,果然那屋里的人便连忙屏住呼吸、装起死来。

    她隔着门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阵,叮嘱完白日里药堂的事便不再耽搁,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而出,见门外没人正要转头喊人催促,便见那少年推开柴门紧跟着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那件金宝旧衣服改过的青黑色短褐,明明是一些破烂粗布拼接出来的,竟生生让他穿出了一种狷狂肆意、桀骜不驯的感觉来,配上他腰间那把归鞘的锈刀,倒也有几分江湖侠隐的味道。

    “阿姊在瞧什么?”

    秦九叶迅速收回了眼神,将方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掌柜架子捡了起来,决心要端好一整天。

    “出了村子不要喊我阿姊,要叫秦掌柜。我唤你的时候,你必须要时刻应着。你的事我不管,但别耽误了我的正经事。我们先来练习一下。小李?”

    “我在。”他从善如流,走上前恭顺地立在她身侧,“秦掌柜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他肩头的一缕发丝滑落下来,就停在她眼前不远处,再往上便能看到他那细白的脖颈和下颌上一点青涩的胡茬。

    她内心突然没来由地升起一种罪恶感,仿佛她不是什么药堂掌柜,而是个烟花之地的黑心鸨母,如今正要押着她“未□□的小娘子”去见客。

    她飞快移开视线,板着脸快步开拔。

    “你能做什么?好好跟紧我就行了。”

    说归说,秦九叶是不可能带着个大活人却不使唤他的。

    从前金宝跟着的时候,不仅全程要帮忙清点药材、记账算账,还要能放下身段,为了砍下几文钱配合她演戏。这些本事都是她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其中走过多少弯路、吃过多少亏,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忐忑今日的决定。

    但现在说什么显然都已经晚了。既然舍不得花银子,做事便只能图一头。她既然想要个身手好的,便不能再指望他能其他事也做得周到。大不了她自己多操心些便是了。

    为了一会在集市尽量不出乱子,她一路上嘴几乎没停下来过,把擎羊集的事一一说给李樵听。

    这擎羊集源于上古时的青阳祭,传闻青阳祭乃是当时春末之际的一大盛会,各路修道神仙都会齐聚一起,分享过往一年里收获或见闻的奇珍异宝,若有心仪之物,便可以物易物,既得所好又尽享成人之美。

    然而朝局更迭、时过境迁,神鬼传说也渐渐褪去,关于青阳祭的记载只在史书的字里行间还残存下一点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而那些所谓奇珍异宝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唯有春末夏初观奇赏异的传统还在江湖中流传。

    各路商旅私贩会在四月初一这天自发聚集在一起,将囤积了一年的奇货拿出来竞拍高价,沾染了铜臭味的“青阳祭”早已失去神秘色彩,变成了一些投机取巧、急功近利之人的欢乐场。“祭”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所谓的“集”,而“青阳”二字更是名存实亡,便以凶星“擎羊”易名,反而凸显了些许富贵险中求的意味。

    擎羊代表着孤执、胆色、剑走偏锋,这是每一个来到擎羊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的特质。

    即便如秦九叶这般为保生计、步步都小心谨慎的人,内心深处也是有一些“擎羊品格”的。

    身为用药行医者,常年埋头医典药理之中不觉苦,此为孤执;面对各式病患质疑,需得镇定自若、有所坚持,此为胆色;而遇上疑难病症,又要有奇招险招来制服,此为剑走偏锋。

    这些便是秦九叶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来果然居看病的人不知道,丁翁村的村民们不知道,就连金宝也不知道。他们只把她当做那掉进了钱眼里的秦掌柜,每日为点蝇头小利忙得团团转。

    确实,她是需要银子,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银子。她要银子是为了开更大的药堂、为了有个更坚固的家、为了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更好地活着。

    排队入了城门、又拐进守器街,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

    “小李?”

    少年的声音在她侧后方恰到好处的地方响起。

    “我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我为了带你出来,可是得罪了金宝,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了我的信任,从现在起便给我打起精神来。”

    “都记得呢,秦掌柜放心。”

    她哪里敢放心?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放心的人。

    尽管心中还是有些顾忌,但眼下秦九叶也确实再挑不出刺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发慈悲道。

    “时辰尚早,你要办什么事?现在便去办了吧。”

    少年却一改昨夜求她时的模样,突然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不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秦九叶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末了摆摆手向前自顾自走去。

    “随便你。”

    前些日子为擎羊集做准备,她已连着六七日没有进城。所以如今进城后,便径直去了守器街听风堂,旁听了些不要钱的消息。

    譬如城北富商白家遭了贼,听说丢了不止三千两银票,就连小妾差点都让那贼人轻薄了去;又譬如九皋城新来的督护要带兵查案,非要执行什么宵禁,红雉坊附近的花街这几日接连有商户带头闹事嚷嚷着要降地租;又譬如方外观是彻底不行了,前几日那元漱清的义子被人抬下了山,还没走出多远便被接连几伙不知来历的人伏击个正着,好不容易才在几名年轻弟子的护送下逃了出来……

    秦九叶心平气和地听着,暗中也在打量李樵的神色。

    她确实好奇,李樵要办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听风堂虽是茶馆,却没多少人是真的来品茶的,出了听风堂的那条后街常年聚着各路江湖客,江湖人大都喜欢在这扎堆闲聊,蹭些茶水果盘是常有的事,只因那唐慎言是个好欺负的,少了茶钱也不敢言语。

    今日也是如此。

    江湖中人要么豪言壮语、愤世嫉俗,要么内敛自持、修身养性,但多是性情中人,遇上三两知己或旧日冤家,总是要壮怀激烈一番的。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李樵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了。他太过安静、太过驯良,听到什么消息都只垂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像是流露出什么便会被主人训斥的小厮一般。

    秦九叶觉得,即便让他起身走动而不是坐在这里,他也会被当成这茶馆里的一名跑堂伙计,而不是这江湖中的一名过客。

    但她随即便有些明白,或许这便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她见过他捏着戥子称药的样子,也见过他单手挥动斧柄砍柴的样子。人往往喜欢以一面示人,可却往往不止有这一面。谁又能笃定同你相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放下那缺了口的茶碗,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听风堂。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也收获不了太多,只会让她对身旁的人感到多虑和心烦。

    何况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他人的事就让他人自己去操心吧。

    擎羊集虽是鬼市,却开得很早。这是为远道而来、又急着赶路的过路商留下的一点便利。

    扶桑街还不到正午十分便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的摊位前挤满了脑袋,汗水和吐沫星子在这里变成另一种雨,将气氛搅得黏腻不堪。也有些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摊主,喜欢将人带去后巷,这便要有些底气和眼力的买家才敢跟上前去,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李樵冷眼瞧着这些扛着大包小包、又在大包小包间推搡穿梭的人,继续扮演着那个还不熟悉活计的木讷随从,除了那女子唤他时上前帮一把手,多数时间都保持距离躲在一旁。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早知道这擎羊集原来这样多人,他或许当真不该冒险前来。

    但换个角度思考一番,或许他今日还真的来对了也说不定。

    收敛神色,他尽量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中,同时不露声色观察过往的人群,看看是否能见到些眼熟的面孔、把握些送上门的机会。尽管女子时常会唤他的名字,但实则只是些力气活和小麻烦,他只分了两三分精力便能应付,其余的便只顾着自己身边,只偶尔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

    她的身影在那些五大三粗、气势惊人的商贩间显得更加瘦小了。但她自有她的主意,仿佛立在洪流中的一根针,不论是出手还是放弃,没人能左右她的判断,更没人能从她这里多要走一文钱。

    他有他的江湖,她也有她的江湖。

    所谓高手过招,原来并不只有刀光剑影的。

    火辣辣的太阳渐渐西斜,时间在混乱中一点一滴流逝,两人的背篓行囊越来越沉,秦九叶看着手中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终于用炭笔划去最后一行字,随即领着那灰头土脸的少年往隔壁街走去。

    出了扶桑街后的窄巷子,隔壁便是钵钵街。

    钵钵街虽不是这九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却是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街。

    这里有最古老的烧饼摊子,最实惠的馄饨面馆,最地道的油茶稣子铺,还有这城中最后一家白糖糕店。

    十几年前,这城里卖白糖糕的小贩还随处可见,后来北边的敕勒人将酥油点心带了进来,没几年便开遍了整个九皋城,三五不时地便出几样新鲜点心,馅料花样多、样子做得也好看。单调的白糖糕总归不讨富人家喜欢,穷人又很少买这蓬松暄软的东西来充饥,渐渐地便少有人做糖糕了,只有一些老人家还会来钵钵街光顾。

    秦九叶年岁不大,可不知为什么,却有着七八十岁老人的口味。

    她最喜欢白糖糕了,喜欢到即使舍不得买,远远站着闻一闻味道,心情也会好起来。

    又一锅新糕出炉了,白气跑到街上来,模糊了视线。秦九叶站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一张硬邦邦的馕饼,从中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李樵。

    “吃点东西,要熬到晚上呢。不吃到时候可没力气将东西背回去。”

    旁边的火烧店生意正好,新出炉的油酥香气混着现切带花的肘子肉味,馋得人直咬舌头。

    秦九叶恨不得将两个鼻孔堵住,原地煎熬了一阵正要离开,突然便听得那烧饼摊前、几个方才在集市厮杀完毕的药贩子在说笑调侃。

    “我说老孙头,你不就方才蒙了几个不上道的、赚了几个糟钱么?倒也不必在这烧饼上显摆。”

    旁边几个药贩子闻言起哄,嘴里的饼渣子喷得老远。

    “老刘气都不顺了,看来今日是没开张啊!”

    老刘没说话、闷头啃饼,而那提了一摞烧饼的老孙头正将饼收进行囊里。

    “几个烧饼而已,瞧你们这点出息!我这是晚上赶路吃的。”

    旁边几人连声附和。

    “今年结束得早,混到天黑也没个盼了,不如早点出城去,省下一晚住店的钱倒也好。”

    “就是,老刘你可得抓点紧。再不出手今年可要走空了……”

    一群药贩子还在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秦九叶却吃不下手里的饼了。

    每年擎羊集的夜场才是她期盼已久的重头戏,尤其是今年。她那要紧东西可还没见着个影呢,这结束得早又是什么意思?

    想到入城时匆匆瞥过一眼的告示,她不禁有些不安。

    正巧那药贩子中一个山羊胡起身来,牵了两匹浓眉大眼的骡子正要离开,秦九叶连忙上前拉住对方。

    “敢问这位兄台,今年是不开夜场了吗?”

    山羊胡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想搭话。

    “早些时候便传开了,你没听说吗?”

    擎羊集人多眼杂,拐骗的、寻仇的、趁火打劫的什么人都有,就连官府的人有时也会混在其中做些“黑吃黑”的勾当,对每个买家卖家来说赚钱只是一方面,除此之外如何小心不在阴沟翻船才是关键。

    秦九叶估摸着,对方一面疑心她是官府的探子有些警惕,另一面也觉得她消息有些落后,所以才语焉不详。

    秦九叶察言观色,连忙调整状态。

    “方才跑了子午库忙着出货进货,还没来得及同老伙计们客套。想着往年都是酉时前后才开,也没急着打听。”

    子午库是指擎羊集中北南两个方位的据点,因为人多热闹、货品丰富,被常来的商贩称为“子午库”,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说法。

    那人听出她话语中的老道,又见她装扮确实简陋穷酸、实在没有“官气”,这才放下些许戒备心,飞快指了指西边。

    “今日开得早,又临时改了地方,就在蛩尾巷子那边。”

    秦九叶一愣,又追着问了一句。

    “可是因为那宵禁的缘故?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告示,可也没说是为什么。”

    山羊胡终于停下了脚步,许是瞧她可怜,一边牵住骡子、一边压低嗓子道。

    “我同你说,前阵子桑麻街那边出了命案,听闻很是吓人,那倒霉的打更人脖子都被掰断了,血淌了半条街,第二天早上才教人发现。这事拖了小半个月也没个结论,谁知那新来的督护一来便铁了心要查案,说不是寻常宵小的做法,不由分说从昨日便开始实行宵禁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要我说,能早些完事就别拖到夜里了。”

    命案?还是如此血腥的命案……要知道,自从黑月军出身的邱家镇守九皋城,城里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等骇人之事了。

    那山羊胡说完便急匆匆地牵着驴子走远了,秦九叶摸了摸自己有些抽筋的眼皮子,回头对李樵道。

    “走吧,今天的重场戏要提前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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