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听人说起城北苏家家底殷厚,却也不知如何殷厚。今日到了府中一看,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

    屋瓦接天、廊墙成岭,十步一轩、百步一亭,弯弯绕绕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秦九叶心道:莫说分她一间屋,就是分她一块犄角旮旯的地,她都可以心满意足过一生了。

    打头走着的紫衣婢女脚下步子迈得轻而快,她只觉得四周园景飞一般掠过,最终晕头转向地停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小院前。

    透过那窄窄的月门望进去,这院子和方才经过的许多园景相比似乎太朴素了些,青灰色的砖墙围着正中的一间房,四周就连花草点缀都少得可怜。

    或许,是为了问诊临时腾出来的房间吗?

    秦九叶正想着,前方那紫衣婢女已经发话了。

    “奴婢心俞,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这次问诊的事乃是内院的事,此刻起便由我负责。府上的各位主子们喜欢清静,这般兴师动众地请人入府还是头一回,规矩难免要多些。这些规矩只说一遍,烦请诸位仔仔细细听好,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坏了规矩,莫要怪苏家待人苛刻。”

    这还没开始问诊,便已经开始立规矩了么?

    虽说早就料到那百两黄金不是好拿的,秦九叶还是不由得开始手心冒汗,她周围不少人也都开始抖起来,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担心耳朵不中用了一次听不全那规矩。

    这是一种富贵险中求、名利危里来的微妙心境,非身处其中之人不可感同身受。

    要知道,她身旁站着的这些老头子,哪一个不是城中药堂开遍、亦或是历代行医的世家,除去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剩下的就算是诚心来问诊,只怕也不是真缺这黄金百两,更多是想借此机会再擦亮招牌,最重要的是同苏家搞好关系,日后能在药材供货上得些长远的好处。

    相比之下,她不过是个村野郎中,既不存在身败名裂的忧虑,也没那么高远的谋求,若是有幸得了这笔钱财,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没能如愿,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本的生活,继续努力罢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擦干手心的汗仔细听起来。

    “诸位要诊治的,是我府上未出阁的二小姐。小姐心善,体恤各位远道而来的辛苦,问诊者只要迈过苏府的大门槛,便能有五两银钱。进到内院房中问诊,若能说出一二、对上症状,便再加十两。问诊结束时,再有能说出具体病症、道出病因者,再得二十两。最后开出药方,愿意暂时留在府中、待药到病除者,可得黄金百两。”

    原来说是问诊,其实远不止如此。而这“暂时留府”听起来也是有些不妙,是否治不好便不能离开呢?

    众人一阵沉默,开始各自盘算起来。

    不过片刻,便有人开始寻起退路。

    “这药到病除,可有什么标准?若是小姐本就体弱,如何算是病愈呢?”

    那紫衣美婢依旧面容和气,说出口的话却很是不客气。

    “先生若有顾虑,此刻离开便是。”

    这是摆明了是个“愿者上钩”的局,入局者皆凭自愿,日后就算有些什么本来占理的纠纷,也赖不到苏府头上。

    眼见再无人发问,那心俞声音清脆地宣起规矩来。

    “诊金的事若无异议,接下来便是这问诊的规矩。其一,小姐不喜生人气息,问诊不得进入里屋,需隔着三层纱帐询问病征,若有悬丝诊脉者可以一试,但任何人不得在房内停留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说方才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如今听到这一句,怕是十人中有九人都会顿生怯意,剩下那一人也是纠结挣扎得很。

    秦九叶便是那其中一人。

    所谓悬丝诊脉,许多都是谬传,江湖上还曾有人用此伎俩行骗,被骗过的人不在少数,可真见识过的人却不多,是否真有人能仅凭一根丝线的颤动便察得脉相,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身为医者实在不可轻信。

    可若不能悬丝诊脉、又瞧不见病患形体面色,“望闻问切”便失了一半,判断病症的可能性也大大下降。

    “其二,小姐年纪尚轻,常年居于府上,甚少外出走动,心性较为单纯。诸位问诊中若有不妥之处,小姐不会作答。”

    就是不该问的别问呗。这话不难理解,可真要严格遵守便实在荒谬得很。讳疾忌医,不过如此。若连病患自己都不愿配合,医者又能有什么救人的法子呢?

    “其三,问诊时一次只能一人进入屋内,问诊结束过后需得当下给出结论。一人问诊完毕、另一人才可进入,期间在外等候者不可交谈。”

    “以上,便是苏府对此次问诊定下的规矩。若有哪位对这规矩有些不认可之处,现下便可领了五两银子离开,只要日后对今日之事不向外人提起,苏家定会以礼相待、不会为难各位。”

    那心俞说罢,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已点燃的香立在院门前。

    “规矩就这么多,接下来诸位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哪位自愿入内院问诊,便上前领过腰牌,再随我一同入内便可。”

    香灰落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

    终于,第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果然居秦九叶,愿意一试。”

    秦九叶说罢,便感觉无数探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背上。

    那些目光在评估着她此举究竟是胸有成竹的表现、还是不自量力的逞能。但这探究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压根没人认识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更没人听说过什么果然居。

    但有了出头鸟,跟随者很快便一一站了出来。

    不少人都在秦九叶身上找回了信心,觉得今日问诊就算表现再差,也还有个垫背的做托底,日后传出去也不会太难看。

    至于秦九叶自己,站出来的一刻后,反而一身轻松,不再缩手缩脚、想东想西了。

    很快,决定留下问诊的人便聚齐了,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剩下的便随那管事的离开领银子去了。

    今早苏府门前那般热闹,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愿意入内院问诊的却总共不过七人。知情者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问诊,不知情的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事关生死的考验。

    带头的紫衣婢女已轻移绣鞋缓步离开。秦九叶检查了一遍药箱,最后一个跟上队尾,向着那光秃秃的内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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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年米行后街,昏暗的铺面里间,老陈像往常一样蜷缩在一堆破麻袋之间打盹。

    一旁那沾了一层糠皮的木墩上立着一段劣质线香,香将将燃到了尽头,一截香灰落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趾头上。

    最近天越发热了起来,他是除了鞋袜搭脚在木墩上的,被香灰这么一烫,整个人瞬间惊醒过来。

    隔了几层木板的另一边,米店里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老陈盯着一屋子麻袋呆坐了一会,又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拎起角落里的油灯,将门落了锁后离开了铺面。

    四条子街尽头某处,有间关门歇业的煤炭铺子,门前的石板上因雨季过后无人踏足,如今生满了青苔。

    如今的襄梁,除官家外已不允许私贩炭火。只是这龙枢一带的江湖曾兴起过一阵炼丹的风潮,而丹炉要上好炭火烧灼才能炼出好丹,一整条瑞炭可卖上十数两银子,是以这城中暗巷有不少趋利者都开了这炭铺,平日摆些旁的做门面,等着大主顾找上门来,闲暇的时候卖些便宜的碎炭给那些日子过得奢侈些的人家。

    老陈那没穿袜子、踩在布鞋上的脚就停在这隐秘的炭铺前,他左右看了看,轻巧绕开门前那块青苔、掀开门板走了进去。

    炭铺里迎面一股阴凉气,人进入的仿佛不是个不足百尺的铺子,而是一处幽暗的山洞。

    四处有些盖着油布的碎煤堆子,因为许久没人打理落了一层霉灰,老陈老陈熟练摸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亮手里的油灯,提灯四处看了看,将角落里那掉了半根横枨的玫瑰椅拖了出来,捣鼓了一阵修好后、又小心放回了原处。

    随后他又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撩开墙上挂着的破布帘子,一个黑黢黢的洞便露了出来。

    一阵穿堂小风吹过,似乎拨动了房梁上的什么东西。

    老陈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在那昏暗地方待久了,不止目力过人,一双耳朵也灵得厉害,就是半梦半醒间,也能听到隔壁米店里是不是进了老鼠。

    当然,他也能听到一些别的东西。

    眼珠一阵转动,他迅速转过头去。

    老旧的房梁间只有半截褪了色的符纸在风中晃荡着。

    这个时辰,就算是贼子也还没出来活动呢。哪怕是个飞贼,脚步声也不可能比那风中的一张纸还要轻吧?

    定是因为前日那死在街口的几个江湖客离得实在近了些,这才让他从前日起便有些不安。

    吸了口气,老陈摘下那布帘子后挂着的狐狸面具、熟练扣在头上,随即提起油灯、向那洞道深处而去。

    一晃一晃的光影消失在黑暗边缘的瞬间,方才那截老房梁上这才显出一个影子来。影子悄无声息地绕过那道符纸后落在地上,轻得像一粒灰尘。

    李樵望了望前方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这处不显眼的煤炭铺子,似乎在权衡是否要继续跟下去。

    即便先前已经细细计算过了,但如今确定这宝蜃楼的隐秘入口就在临街不远处,他心中还是有些微微惊诧。

    那日混乱中,他判断今年这宝蜃楼最少留有三处出入口。

    一处是连通一层木栈道的买家入口,一处是那日楼中塌了一块的楼顶,还有一处便是那唱卖官撤离时走的暗道。

    蛩尾巷子附近很可能还有官府的人守着,不好说会不会引人注意,只有那无人知晓的暗道是返回楼中的最好选择。

    擎羊集当天,从巷口入宝蜃楼起,每走一步他都计算着步数,每转过一个弯他都记下方位,每下一个台阶他都在心里记了数。可彼时他只是为逃走做准备,未曾想在之后的纠缠打斗中,竟意外发现了此处与那四条子街虽不相通,实则却相隔不远。

    四条子街平日里人员混杂,是掩人耳目的绝佳地点。若有人要将宝蜃楼的一处暗道出口藏在此间,未尝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

    当晚回到果然居后,他简单复原了那日宝蜃楼的基本结构与出入口,又仔细回想了那场围绕着石台发生的乱斗。

    楼中木梁虽然腐朽,但绝不至于轻易折断,而当时却有不少角落的梁柱坍塌下落,他匆匆瞥过那木质阑干上的劈砍刀口,刀刀落势凌厉、没有丝毫犹疑,尽管四周一片狼藉,仔细查看角落隐蔽处,还是能看到不少飞溅出来的黑色血迹。

    起先他也怀疑过,这场争斗是否只是买家与卖家串通一气、诚心借这台子演的一出戏,可如今借由那些细节回想便可推断,这种可能性不大。

    随后他又回想起那墨池中央的石岛。

    那元漱清的铜箱子便是在那石岛上成为了一只空箱子的。

    据秦九叶所说,那石岛每年都用的是同一块。但当真是同一块么?

    当时上台验货的买家们绝非等闲之辈,若真是一只空箱子,难说不会被当场拆穿。只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箱子中的东西上,如果有人将手脚动在那石岛、乃至箱子本身上,又有几人能够察觉?事后就算觉察、想翻旧账,石岛早已撤走,箱子也出了宝蜃楼,只怕再难证实一二了。

    在这江湖之中,想要彻底地、安心地拥有一样东西,只是将它拿到手还不够,必须还要让其他人对它打消念头才行。

    众目睽睽之下将箱子交到别人手中,最后等人群散去、尘埃落定,再将箱子里的东西悄悄转移走,便不会有人怀疑那当众消失的东西,或许仍藏在宝蜃楼某处。

    这招暗度陈仓本该十分顺利。

    如果当日那滕狐没有提出当场验货、最后官府的人没有突然闯入的话。

    毫无疑问,宝蜃楼里的事是有人做下的一场局。可这局最终被人破了,做局的人只怕也是心焦得很,等到风声稍稍过去些,便要有所动作了。

    能直接在那石岛上动手脚的人寥寥无几,估摸着能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的更是只有一人,便是那日站在台上的唱卖官。

    亦或者说,是这宝蜃楼名义上的主人。

    只是李樵没有想到,此人会是一个米店后街卖糠米的糟老头子。

    或许平日里他确实只是个米贩子,但每年擎羊集的这一天,他还有一层别的身份。这样的帮手即便被人调查底细,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暴露个彻底。

    从选址到选人,步步都是“藏”字诀。

    这宝蜃楼背后真正的主子是个聪明人,却也是个不想让人发现的聪明人。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见见光、透透气了。

    李樵安静地听了一会,确认了一下前方那远去的脚步声,随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那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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