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传音、隐而不发、收放自如,足以见那说话之人功力深不可测。

    原来那日宝蜃楼的大戏还没演完,那楼中之人似乎对他的不请自来毫不惊讶,竟是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只怕要拿他来做今日这终场戏的祭品。

    心绪飞快流转,眨眼间李樵已退离开那暗梯口处,只是一切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他只觉得脚下一空,那木廊的地板竟突然分向两开,与此同时,下方的房间四处暗角蓦地出现了四个手持钩索铁链的人影。

    锁链破空声从四面袭来,少年在半空中无处借力,眼看便要成为这场弋射猎杀中的囚鸢。

    坠落的身影就要坠入罗网之中,下一刻却见一道狭长的影子自他腰间钻出,随即以虎豹入林之势迎上那四面八方的攻势。

    四道铁链顷刻间缠上那道黑影,可还没来得及收紧,便听一阵刺耳的咯吱作响声,火花瞬间在黑暗中爆出,四道铁链应声而断,那少年随即稳稳落在地上,不做任何喘息调整,立刻便提刀向其中一角攻去。

    角落里埋伏的四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刀刃已有缺损,挥出时的杀气却不减分毫。

    这是一把杀人者的刀。

    就连最顶尖的高手,也不该小瞧了它。

    “好身手。”房间正中的男子拍了拍手,声音中是由衷的赞叹,“刚中带柔,以杀止杀,判断果决,上上之刀法。”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那声音却似极细的丝线一般往人耳朵里钻,心神定力稍差些的人便会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可那少年却不为所动,举刀接连挥出三招,势要在这包围圈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少有人在战局一开始便使出搏命的气势来,是以他的对手转瞬间便吃了亏、眼看便要败下阵来,而就在此时,那一直提灯立在角落的老陈终于动了。

    只见他双臂暴起、十指成爪,直取那少年后心。

    “这位同你一样,可担得起一声先生。你若再不使出些真本事,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李樵左肩微沉,险险躲过那一爪,随即反拧手腕,生生让手中凶器在半空中折返出一道诡异的窄角来。

    可那老陈显然江湖经验丰富,一早便留了后手,借力飞身上了侧面墙壁、一个游走便落在少年的右侧。

    李樵心中一顿,瞬间明白此人不好对付。

    他是左手刀,交战时往往能够占尽先机,可此人不过一回合间便反应过来,迅速调整战局、要攻他弱处。

    只是江湖中能够活命的人往往并不是技有多长,而是技无所短。他又岂是会坐以待毙之人?当下已做好用刀背回护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招式没有出现,却见那老陈将手深入腰间那麻布袋子中,再出手时便从掌间腾起一阵白烟。

    这等下作招数,他在江湖逃亡的这些年也没少见过,本该早有防备,可对方手法显然更为老辣,是找准他准备起势、呼吸吐纳的关键时刻出手,令他难以屏息应对,而且此处房间空间有限,连扇窗子也没有,他以袖掩面飞快退开几步,仍是感到双目一阵刺痛,随即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四周铁链呼啸的声音从四角方向再次响起,黑暗中的敌人正寻着机会送上最后一击。

    卑鄙。

    持刀而立,他咬牙切齿地听着白烟中的动静。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先前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既往的平和。

    “清平道上你隐藏在队伍中突袭元漱清时更是卑鄙,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感受如何?”

    李樵不语,心知这次是大意了,以为自己看透迷局、急于破局,不料却中了他人布局、深陷局中。

    下一刻,铁索破空的声音从角落钻出。他挥刀挡下数次,最终却还是教对方找到了空隙。

    左肩一麻、冰冷的铁钩瞬间贯穿肩胛,剧痛使得他的动作滞缓了片刻,那周遭伺机而动的三条锁链便像蝎尾毒针一般向他刺来,接连穿透了他的双腿和右臂后、牢牢钉在地上。

    江湖厮杀,生死不过一瞬间。

    李樵闭上眼,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没有出现。

    四周莫名安静下来,仿佛那些铁索刺客与顶着狐狸面具的老头都不过是一场梦境幻觉,昏沉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木轮滚过地板时的吱嘎声响起,随后停在他面前一步远的位置。

    “你的本事我是见识过了。为了防止类似先前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不得不对你上了些手段,你且见谅。”

    先前本已安静下来的铁链蓦地发出收紧的声响,那些插在他腿和手臂上的钢针瞬间卡入血肉中,倒钩卡紧、直到铁链绷直。

    李樵咬牙撑在地上,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

    那是他的血滴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宝蜃楼里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那箱子里的东西,如今也在你手上。”尽管身体上受尽折磨,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仿佛那四根铁索并不是钉在他身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除了元漱清自己,只怕再少有人知晓那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就算你放些其他东西进去充数,也无人敢肯定你做了手脚,何必拿出一只空箱子惹麻烦?”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男子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便又近了些。

    “你很聪明,我没有看错人。”

    李樵艰难地睁开眼,隐约瞧见一把木质的轮椅停在面前,轮椅上是一双掩在衣摆下、过于细弱的双腿。

    原来对方不仅有眼疾,甚至双腿也是残废的。可这样的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功力,能在一招间便取人性命。

    李樵撑起头来,望向轮椅上的人。

    先前雨夜他未能细看这人容貌,如今药粉灼烧着双眼,他只觉得对方的面容在周围红光的映衬下仿佛起了熊熊大火一般。男子似乎不过而立之年,发间却已有银丝,配上那用布条遮住的双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他。

    是的,即使那男子蒙着双目,李樵也感觉到那布条下有两道冰冷似蛇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又轻柔地拨开他额角散落的发丝。

    “现下我便来回答你方才的疑问,因为那空箱子本就是一个警告。若他们能明白我的苦心、迷途知返,当然最好。若是不能、甚至还送上门来,我便却之不恭,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鼻间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是从那人衣袖间散出来的。

    李樵屏住呼吸,却为时已晚。

    “你要做什么……”

    意识渐渐昏沉,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牙齿。

    “隔岸观火能看清什么?有些事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感悟深刻啊。”

    ******  ******  ******

    走出那不见光的房间许久,秦九叶都觉得肺腑之间的浊气无法排尽,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沉闷感。

    莫说是个病人,就是个正常人在那屋子待久了,怕是也要憋出病来。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有些阴沉下来,地上那些轮廓分明的树影不见了,变成了一团团灰色、随着风安静地摆动着。

    那心俞就立在廊下,耐着性子等她的结论。

    不远处,康仁寿仍立在原处,目光望着远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秦九叶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些自己的诊断。

    “眼下这天还未正式入暑,冷热仍有反复,是以小姐有些眠食失常之症倒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毛病,在下愿尽力一试,定有把握将小姐病症根除。只是唯有畏光这一症状,尚无头绪,不过在下早年间曾在乡间行走,见识过一些染了奇疾的病人,譬如这被毒虫叮咬之人、亦或是误食毒姑……”

    她说话间,那心俞虽并未开口打断,但眼底却有不难觉察的冷笑,想来差不多的说辞她已听过无数次,而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看轻自己,那些并无实据的推测便没了倾诉的欲望,只想着到时候若能药到病除,自然不必多说。

    话头戛然而止,她斟酌一番,还是开口道。

    “心俞姑娘,有件事我还是想多叮嘱一句。二小姐那屋子是否封得太严实了些……”

    然而这一回,她还没说出几个字,便被那紫衣婢女出声打断了。

    “秦掌柜可要写方子?”

    看着对方那副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秦九叶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随即莫名想起方才在苏府门前偷听到的传闻,心中一凛。

    她倒是郎中思维,总想着医好人后拿钱走人就完事了,可苏家人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有人并不想苏沐禾病愈呢?又或者这没来由的病征本身就有些古怪……

    她不敢再想了,连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情绪,又岔开来话头问道。

    “方才前面几位先生,可有留下方子?”

    那心俞瞥了她一眼,半晌才慢悠悠道。

    “几位先生自认没有把握,不想砸了招牌,如今皆已出府。所以秦掌柜若是无头绪,也不必不好意思地同我这绕弯子,直说便是。”

    果然越是阵仗大越是草包,不知是真的庸碌还是怕用错药毁了名声,总之五个大活人竟然开不出一张方子来,说来也是可笑。

    不想对方误会了自己话中的意思,秦九叶连忙低声解释道。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这用药是件大事、最忌混杂。若已有方子在先,总不能再开一副,到时候怕是哪副都起不了药效,反而是要坏事。”

    “这个秦掌柜不必担忧,您只需留下方子。府上也有医者,如若之后的那位康先生也留了方子,自会有人评判一番,看小姐先试谁家的方子。若无好转,再试别家便可。”

    府上医者?府上的不是什么也诊不出才叫了外面的来吗?如何能有评判的能力?

    何况是药三分毒,苏沐禾好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舍得拿来这么折腾试药吗?

    秦九叶觉得这说法有些荒谬,但从方才同对方打交道的情况也知眼下多说无益,只觉得那康仁寿也未必能开得出什么高明许多的方子来,便点头应下,临去写方子前又厚着脸皮拉住对方。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麻烦姑娘。”

    紫衣婢女瞥她一眼,似乎在估摸着她是否会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何事?”

    “我那药僮还在府门外候着,可否帮忙转告他一声,就说我今日要在府中留诊,让他回去后将药堂关门休整一日,待我回去再说。”秦九叶说到这,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方子递给对方,“这是药堂里今日需得提前备出来的药材,也请一并代为转交。”

    对方顿了顿,还是将那纸方子接了过来。

    “好。”

    最后望一眼来时府门的方向,秦九叶微微点头行礼。

    “那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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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府大门终于再次打开的时候,司徒金宝已经靠着门口那只石狮子睡了几回了。

    他懵懵登登地被人叫起来,便见先前那管事的紫衣婢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行个礼,对方便倒出一通“逐客”的说辞,末了塞给他一张有些揉皱的纸,最后告诫他不要在府前徘徊,随后看也不再看他、打道回府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金宝的肚子一阵咕咕作响。他叹口气,拐出苏府门前那条巷子后,才掏出那张方子打开一看。

    发黄的纸条上是秦九叶那熟悉的狂草笔迹,依稀只写了四味药材:和合草、麦蓝菜、猫儿刺、大叶藜。

    和合草旁画了个叉,另三味药材写得则靠下些。

    金宝那张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涌上几分忧虑。

    这是他同秦九叶多年默契配合总结出的暗语:和合草土名午时合,说的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时辰;麦蓝菜又名王不留,意思是要他不要停留、速速离开;而猫儿刺又称鸟不宿,却是要他不要回家,另外找个地方等她联系。而这最后一味……

    金宝长长叹出一口气。

    大叶藜有止血功效,又名血见愁。他不喜欢这味药的名字,总觉得沾血光,秦九叶便干脆将它当做分开行动时的一个暗号,往往事出古怪、有些凶险时才会用到,此前甚少提起。

    这苏府的银子果然是不好赚的。只是不知道如今府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给苏二小姐的问诊又要何时才算结束。

    四味药材都是用炭笔匆匆写下的,笔触比平日看着还要潦草些,怎么瞧怎么令人不安。

    将那纸条捏吧捏吧团成一团,金宝抬头看了看天色。

    午时已过,现在回丁翁村的话,再怎么磨蹭,天黑前也能到了。

    但秦九叶显然不想让他回家。

    不回果然居的话,他只有一个地方能去。也不知道秦九叶是否提前打过招呼,而那老唐今日又要因为留宿的事念叨多久,还有留那讨人嫌的李樵一人在村子里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小子出岔子,关他这个小药僮什么事呢?

    反正秦九叶又没交代让他去找李樵,他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讨这个嫌呢?

    想到这里,金宝又豁然开朗了。他三两下背起自己的小箱,向着城南听风堂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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