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那户人家的狗突然开始狂吠不止的时候,陆子参正在偏院和几名小将用午膳。

    那狗是条老狗,平日里叫得很少。府院是办案的地方,平日里常常要进出一些生人,那狗一直都还算安静,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陆子参心下一阵嘀咕,正要去夹盘子里最后一条青瓜,手中的筷子突然便停住了。

    动物有时会比人敏锐。从前夜里驻军的时候,每当有狼群靠近,他那匹小白马总会第一时间表现得躁动不安。

    或许那只老狗并非只是觉察到了生人气息,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形无声的东西,比如……杀气。

    真是从一早开始便不让人清净。

    陆子参撂下筷子、急匆匆地奔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猪骨,便见一人撑着一把破油伞缓缓踏入院中来,如入无人之境。

    撑伞之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随后落在不远处半掩着的房门上。

    陆子参气势汹汹地立在一旁,他却仿佛看不见一般,径直向邱陵所在的房间走去。

    陆子参冷笑一声,手中骨头飞出,直奔那不速之客的后颈而去。

    “哪来的臭小子?竟敢擅闯督护府院!”

    那猪骨穿过稀稀拉拉的雨幕、去势凌厉,却在将将要碰到对方时断作两截,掉落在地上。

    而那撑伞者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右手五指并拢成掌,正缓缓收回。

    陆子参捻了捻手指上凝住的油脂,胡须一角饶有兴味地翘了起来。

    能隔空一掌将骨头劈作两半,这样的功力,可不是一个学过两天三脚猫功夫的半吊子能够使得出的。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仍是不语,下一刻伞檐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少年那双颜色浅淡的瞳仁如今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倨傲冷漠,微微转动时仿佛一双巡视领地的狼眸。

    雨水又稠密起来,一阵重靴落地的响声过后,三个吃饱喝足、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的年轻小将走上前来,各个摩拳擦掌、缓缓将那少年围住,但陆子参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手中那把破伞上。

    听闻那日在郡守府衙门口,他就是这般撑着伞、旁若无人地闯了进去,身后还跟着苏家的二小姐。

    近些日子他曾去过听风堂数次,但却几乎从未留意到那秦掌柜的远房表弟。那不是因为他对此人完全放松了警惕,只因对方有意将存在感降到极低,而他常常三两下便被那疯言疯语的杜老狗分了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无法将那记忆中那个眉眼乖顺的少年同眼下院中之人联系在一起。

    臭小子,果然有两副面孔呢。

    陆子参眯起眼来。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无视禁令、私自外出也就罢了,擅闯督护府院又要做什么?”

    少年终于开了口,说出口的话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嚣张。

    “你家督护何在?叫他出来见我。”

    陆子参气极反笑。

    “那日樊大人乃是看在苏家人和督护的面子上才放了你一马。你倒好,竟舞到督护面前来了。罢了,今日你爷爷我就亲自教教你,什么叫江湖险恶!”

    陆子参话音还未落地,人已踏步飞出。

    只见他身形虽魁梧高大,动作却出奇的灵敏迅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欺近对方左侧,腰间两道白光如鸿鹄羽翼一般展开,又瞬间凝结成风,直奔对方而去。

    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很是考究。

    他虽使双刀,最为得意之处却是脚下步法,初次交手之人无不在此事上吃他的暗亏。对方虽未亮明兵器,但他方才借那猪骨试探,观察那劈骨的掌法后心中已有推断,此刻直奔对方左侧,意图是在出其不意、打击对方反手。不过一招之间,已可见其人胆大心细、经验老道之处。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所谓人不可貌相,这话形容的又岂只他一人?

    只见那少年右半边身体几乎纹丝未动,握着油伞的左手却突然暴起,先是斜上撩起,精准挡开他的右手刀后便直取他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变攻为守,左手后招未出便已自败。

    陆子参后退三步、持刀而立,脸上还有那油伞刺向他时甩出的泥水,整个人转瞬间便丢了三分气势、多了两分狼狈。

    整个督护府院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那三名小将见状,神情早已不似方才那般轻率,手中兵器纷纷出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

    陆子参目光缓缓落在那少年的左手上。

    那只手如今并未握着任何刀剑,只有那柄破烂的油伞。

    油伞因为方才那一挡,伞面上的洞又破开一些,那少年便面无表情地将伞面一把撕去,只留刷了桐油的伞骨并拢成束、握在手中。

    那是握刀的手法。

    陆子参心中警钟大作。此刻他已不确定对方究竟惯用哪只手,只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轻敌,竟没有认出眼前这少年竟是名刀客。又想到对方连兵器都没有带便敢一人闯进府院之中,更不知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的不怕死。

    又或者两者兼有。

    这样的人,他怎能放进督护屋中?

    陆子参手腕一震,手中双刀抖落无数雨珠,化作更快的两道白光向那少年攻去。与此同时,那三名在旁伺机而动的小将也抄起手中兵器围了上去。

    陆子参刀法恰如其人,看似豪放实则细腻。早在军中的时候,他闲来无事便会打磨招式,力求左右手力度收放自如,进退攻守、起承转合不留瑕疵,自负行招间的流畅度趋于完美。这对于一个惯使双刀的刀客来说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仿佛诚心要赐他一个专为磋磨他的天敌,将这布衣少年送到了他面前。

    陆子参想过对方应对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对方甚至没有浪费一个眼神的时间去破解他的刀法,而是硬生生地迎了上来。

    已有些磨损的伞头化作一个黑点,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刀尖。持伞者霸道深厚的力度借由带着韧性的伞骨传递而来,竟将他手中钢刀震出一阵鸣响。

    传闻古时曾有顶尖武者,可以驱使发丝为箭矢、挥动白练为刀剑,柔坚互换、以弱胜强。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只是传说。可眼下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顿悟了那传说中隐含的武学的另一种境界。

    脑海中不过短暂停滞,对方杀气已然逼近眼前。陆子参一惊过后双腕猛沉,两股刚烈之气对冲之下,陈旧的竹制伞柄瞬间从头到尾被劈开、散做六七束,在他眼前炸开一朵花。

    飞散的竹片犹如箭雨,令四周那些本要群起而攻之的小将们一阵措手不及,招式溃散之余、纷纷狼狈躲闪。

    见目的已经达到,那少年毫不恋战,反手将手中光秃秃的伞把掷向陆子参后,抬脚便向那半掩着房门的屋内而去。

    陆子参又是羞愤又是惊怒,愣是晕头转向地转了几个圈,随后才拎着刀追了过去。

    竹帘一阵扰动,那少年身影已立于室中。

    屋内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卷宗和杂物,他的目光缓缓下落,停在门口地面上那个已经有些受潮发皱的油纸包上。

    李樵上前一步,手将将要碰到那纸包的一刻,一直安静无声的里屋终于传来动静。

    一道落地垂帐之隔的另一边,年轻督护头也不抬、一把抄起手旁的烛台,待那一阵微风轻轻撩开帐子的瞬间反手掷了出去。

    烛台在空中翻转,烛台内烧热的蜡油泼洒而出,半根蜡烛滑落、尖锐的插针露出,直奔垂帐外的那道身影,可那影子下一刻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已不在原地了。

    烛台落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将方才赶到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垂帐又是一阵扰动,布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踏入垂帐之后,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桌案后的年轻督护猛地抬眼,右手虎口夹紧、两指微曲,以虎豹下山之势袭向那不速之客的腹肋之间。

    他这一招似拳法又似指法,去势凌厉、又准又狠,是没留半点余地的。

    方才他虽坐在屋中,院内的动静却一点也没落下,全教他听了个明明白白。他已对这少年的武功路数有了些判断,知晓对方只攻不守、一招一式都霸道刚强,眼下便借力打力,先用烛台虚晃一招,待对方按捺不住、攻到近前之时再伺机出手。早一瞬不行,晚须臾难成,时机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

    邱陵知道,以对方的功力来说,这一招或许不能重挫对方,但若不避开、多少都得吃些苦头。

    强攻之下,但凡有些眼力的武者都会懂得避锋芒、及时止损。可那少年却半分也没有退缩,竟生生受了这一击。

    砰地一声闷响,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站定之后四目交汇,又是一番不见血光的交战。

    许久,邱陵终于缓缓收了招式,冷声开口道。

    “不请自来,不问自取。她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李樵不语,紧抿着唇,白皙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就这档口,陆子参已火急火燎地撩开垂帐闯了进来,手中还举着那光秃秃的烛台,明白自己晚了一步,当下急急请罪。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督护责罚……”

    邱陵微微抬起手腕,示意自己的参将不必多说。

    陆子参打不过眼前这不起眼的少年。

    莫说陆子参,就是现下整个督护府院之中,怕是也找不出一个能将他制服的存在。

    那少年显然也知道自己技艺高超,自始至终都没有瞧那追来的陆子参一眼,只盯着邱陵、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我阿姊上午来寻你,落了东西在这,我便替她来取。你那手下听不懂人话,硬是挡在那里,只能得罪了。”

    对方说这话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同先前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邱陵冷哼,目光似箭一般射出,直对上李樵的双眼。

    “这便是你的真面目吗?”

    李樵并不理会他,视线放肆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回门口的地面上。

    邱陵留意到对方动作,不由得挑了挑眉。

    原来从方才进门开始,对方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包糖糕而已。

    油纸包着的糖糕歪歪斜斜摊在地上,似乎是被人扔下后便不再有人问津了。

    方才与人争斗时都没有翻腾的血液,如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李樵盯着那糖糕,缓缓开口道。

    “钵钵街老店的糖糕三十八文一斤,这一包少说也有半斤多,便是二三十文钱。”

    邱陵缓缓从桌案后绕出。

    “你大张旗鼓地闯进来、不惜暴露身手,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十两糖糕的事?”

    “怎么?十两糖糕微不足道、便提不得了?看来你当真不知道,她赚银子是很不容易的,”少年的语气褪去了往日伪装出来的青涩,难掩尖刻和嘲讽,“你以为你收下的只是十两糖糕,对她来说却是几日的口粮、一个月的灯油、半年的针线钱。你不知感恩、将东西扔在地上也就罢了,竟敢让她被人追着跑、最后瘸着腿回去。”

    少年语带寒意,可年轻督护神色更冷,显然从未将对方的问责放在眼里。

    “我奉命查案,一日不结案,便有可能再多枉死之人。于我来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紧事。我没向她索取任何东西,是她执意放在这里。我将糖糕放在地上,是因为这屋里的案子上只能放和案件相关的东西。我本没有义务浪费时间同你解释这些,看在她先前在查案中帮过忙的份上,才宽许你站到现在。你的话既已说完,便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些滚出去,否则我便只能秉公办事,以无视法规禁令为由请你多待几日了。”

    可怕的气氛开始在拥挤的房间内膨胀开来,站在门口的陆子参莫名有些气短,进退两难地沉默着。

    他对今天的事充满惊疑和困惑。

    他惊疑的是,一个村野药堂掌柜的远房表弟竟然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揍,他是否当真未老先衰、实在是不中用了?而他那些军中旧友则一直在大意麻痹他、日日捧他臭脚?

    至于困惑……十两糖糕的事,何故能让人如此大动肝火、剑拔弩张?是他对糖糕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到位吗?

    陆子参低着头,一边自我苦苦思索、一边偷瞄那可怕氛围中心的两人。

    许久,只见李樵上前三步抵在那张案子前,随即五指张开、缓缓按在案上。

    他的声音压低了,有意只说给眼前人听。

    “邱家大少爷,你这案子上就算没有这十两糖糕,也终究会落上灰尘,就像你生在这人世间便不可能永远不染纤尘、独善其身。你若还不明白,我便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邱家人,而不仅仅只是那个挂了督护官衔、名声清廉的断玉君。从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苏家,你从来不曾缺席,但却总是晚人一步,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从方才开始对方的种种嚣张行为都不能令他为之所动,但刚刚的这番低语,却令邱陵神色微变。

    然而喝问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却仿佛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不客气地先一步开口道。

    “要问便去问你那好弟弟吧。自家人管自家事。离我阿姊远一点,否则……”

    李樵上前半步,压低嗓音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飞快退开,不再看邱陵一眼,转身夺门而去,离开前不忘拎走了门口那包糖糕。

    陆子参拦也不是、追也不是,半晌才红着脸继续请罪道。

    “属下无能,请督护责罚!听风堂那边属下即刻便换人看守,定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不必麻烦了,你们拦不住他。”

    邱陵说罢,原地立了片刻,便抬脚向院子里走去。

    雨势减小,但仍未停歇,方才陆子参与那少年交手过的地方,碎了一地的伞杆已被雨水打得漆黑发亮。他随意捡起半根,拿在手中细细打量。

    江湖中有人以铁伞为兵器,但不会有人用一把纸糊的油伞当兵器。除非对方是想借此来掩藏真正的武功路数。

    候在院中的一众小将都有些垂头丧气,看在陆子参眼里更是憋屈,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是属下方才轻敌了。若是再来一场,定不会输给他。”

    “下次若再对上,不要同他硬碰硬。想办法沉住气、拖住他片刻,对你来说便有胜算。”

    邱陵说罢,手腕一翻,那碎裂的伞杆便直直飞出、插入墙中缝隙里。

    陆子参行伍出身,一身本领都是上阵杀敌磨砺出来的,就算比不得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绝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方才那场短兵相接他听在耳朵里。陆子参并非全然败在招式身法上,而是败在了对敌时的气势。对方虽是手无寸铁、孤身前来,但周身没有半点怯意,反而冷静得像是对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种目空一切、冷酷肃杀的气势,或许要比战场杀敌经历更多血战才能练就。

    何况,能用一把伞柄击退双刀,论其本身的武学造诣也差不到哪里去。陆子参能赢才是怪事。

    这样的存在,偏偏要躲在荒村之中、做个煎药看堂子的药堂伙计。便是江湖中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年纪选择避世,除非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对方既出身江湖,知晓清平道的事本不足为奇,但诡异之处在于,他竟已将其和宝蜃楼乃至苏家的事联系在了一起,若非同他一样早在暗中追查此事,或许便是局中人。

    这听风堂里关着的人……当真一个比一个有趣。

    那厢陆子参显然对自己得到的判词很是不服,梗着脖子原地站了一会,又不死心地对自家督军请命道。

    “属下肯请督护下令,这便去好好查一查他……”

    “不必了。按我先前交代的,先查苏家。至于他……时候到了我亲自来查。”

    陆子参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道。

    “可他若真是有问题,那秦姑娘岂不是也……”

    邱陵薄唇轻抿,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房檐上日渐茂盛的杂草上。

    “她若有罪,我自会追究到底。但她若无辜,我便会肃清她左右,让她重回本该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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