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载着抠门女子的船离岸不久后,黄泥湾码头便又迎来了一名奇怪的船客。

    那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少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可离得近了、说上两句话,便会被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吸引,平白多聊上几嘴而不自觉。

    撑船的老郑是个老黄姑子了,前几年为了赶赴赏剑大会磕断了门牙,现在说话还有些漏风,但他自认张口便丁一卯二、绝不含糊,伸出三根手指指着天,滔滔不绝半刻钟仍未能道尽方才在这码头上受的委屈,本是答话的,最后竟变成拉着那少年评理。

    “……我老郑行走江湖这些年,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草包,竟从未见识过如此悭吝之人。我若真载了她,她怕是临了还要从我这船上拔几颗钉、掰几块板下去!”

    相貌身形可能错认,这一毛不拔的性子绝对错不了。

    李樵点点头,轻声追问道。

    “后来呢?”

    “我瞧她年纪尚轻,本想出手教导她一番这在外做事的规矩,可谁知人家来了个靠山,老郑我不吃那眼前亏,只得忍下这口气、暂避锋芒……”

    “靠山?”那一直都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少年突然变了模样,就连声音都不再轻柔,“哪来的靠山?莫非是官府的人?”

    “你怎知晓?莫非也被坑过?我同你讲,那女子前脚还为了几文钱同我纠缠不休,后脚便上了她那官府相好的船一走了之。那男子虽穿了便服,可却遮不住身上那副官架子,派那女子来搅浑水八成是为了探码头这片水的深浅呢,只是他不知我老郑岂是那般好对付的?一早便识破了那两人,没拆穿只是不想闹得太难看罢了……”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一旁渔娘装扮的另一个黄姑子拉住,回神环顾才发现,那先前来搭话的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

    “人呢?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奶娃娃……”

    渔娘松开手,脸上的嫌弃之情险些遮掩不住。

    “虾皮子可以乱嚼,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下次你这张嘴里少了的可就不止一颗牙齿了。”

    老郑不明白,兀自挠着脑袋瓜。

    他不明白这一切,就像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丢了那一颗门牙一样。

    百步开外,河湾回转处,布衣少年踏着湖边细草低头走着。

    李樵不明白那女子屡次抛下他的原因,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何如此彷徨煎熬一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在他心间凝结成霜,凉意侵占了他的胸口,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不,不对。若是已经发现,昨夜又为何会来救他呢?还是说昨晚那姓丁的说的那些话令她产生了怀疑,她现下是在试探他、回避他,又或者有意折磨他?

    他不是不能忍受这种折磨,但这种折磨里不该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找了她一夜,她却上了邱陵的船,将他一个人留在岸边。他们是一早便约好在那里碰面的吗?船上可还有其他人?去那琼壶岛的路远不远?他们又会在船中聊些什么、做些什么……

    无法得到答案的猜疑一生百、百生千,翻滚摩擦着他的心,烧灼得他难受不已。

    他垂着头,沿着湖边向前走去,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走出黄泥湾二三里,码头上的人声嘈杂渐渐远去,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就连那些趴伏在水边的小虫不知为何都不再鸣叫了。

    风从湖面上吹过,只能听到细草摩擦的声响。

    李樵蓦地抬起头来,余光瞥向身后。

    有一个玉箫,便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的身份已经有所暴露,引来更多追杀或许只是迟早的事了。

    李樵脚下动作不停、继续向前走去,步子没有放缓也没有加快,左手却缓缓按在腰间。

    那里藏着一把短刀,是今早他从藏身处刚取回来的,虽不如他那把锈刀用起来顺手,却也足以取人项上人头。

    “小哥可要搭船?”

    一道有些沧桑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樵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只见一艘垂着竹帘的单篷船不知何时跟到了他身后,船头立着个皮肤黝黑、头戴布巾的精瘦汉子,几只鸬鹚就落在他的橹板一侧,许是太久没有事做,一个个都懒洋洋地缩着脖子。

    璃心湖里没有大鱼,寻常渡船也不会做这摆渡江湖中人的生意。何况在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或许是个揽活计的黄姑子。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少年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那单篷船并未就此离去,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璃心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小哥若不想湿鞋,还是搭一段路为好。”

    湖边缓步而行的人影终于停住。

    这一回,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而是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去听那船内的动静。

    挂在船头的油灯吱呀作响。风吹过竹帘缝隙,发出细微沙沙声。炭火烧得正旺,随着噼啪声偶尔飞出一两点火星。湖水拍打船舱的声音规律而沉闷,一下接着一下……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响。

    像抚笛者吹奏前蓄在丹田的那口气,收放自如、绵延不绝。

    那是顶尖高手呼吸吐纳的声响,不细细分辨,会以为那只是一阵风。

    李樵猛地抬眼,拧转身体的同时,藏在腰间短刀已经抽离飞出。

    白光隔岸亮起、一闪而过,那道垂在船舱口的竹帘瞬间已被割成两半,一只皮肤枯败发灰的手缓缓从中探了出来,指尖不偏不倚、正夹着那把短刀的刀尖。

    李樵眯起眼来。

    他不认得那条船,但他认得那只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悄无声息,待那被割破的竹帘掉落一半时,船尾的鸬鹚才从打盹中惊醒、扑簌簌地飞走了。

    破烂竹帘后,那端坐在简陋竹椅上的人影晃了晃,那柄短刀被他随手掷在一旁。

    “我没时间同你玩闹,就只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要上船?”盲眼公子轻轻将头转向另一边,双眼似乎正望向湖面某处,“再晚些,你便彻底追不上那断玉君的船了。”

    他的声音随风飘上岸,湖边的少年只停顿了片刻,随即一个跃起,稳稳落在船头。

    撑船的汉子面上仍挂着憨厚的笑,见状无半点惊诧之情,吆喝一声便埋头撑起船来。

    小舟在碧水中拖出一条透明的尾巴,安静地向着湖心的方向而去。

    湖岸在身后被越落越远,登船后的少年并没有回头张望,只盯着公子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试图从其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对方此举的目的。

    男子看起来似乎比先前在宝蜃楼遇见时还要憔悴,两颊与嘴唇已彻底干瘪下去,鬓间发丝半数已变得苍白枯槁,时值盛夏时节,他却披着件皮毛出锋的厚重斗篷,面前仍生着一盆炭火,烧得正热的金丝炭发出暗红色的光,却驱不散对方周身都弥漫着的那股死气,唯独举手投足间那点气韵还在,令人不敢小觑。

    李樵收回目光,继续沉默着。

    若说先前在宝蜃楼是他自投罗网,那眼下便是对方请君入瓮,他要等对方先添那把柴,再决定如何应对。

    果然,片刻过后,那竹椅上的男子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过是断了两根手指而已,现下早就应当已无碍了,又何必继续缠着那块破布?”

    许是因为先前在那宝蜃楼中两方都已见识过对方的恶劣,此时再重逢便少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试探,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便已向他点明两层含义:其一是他过去这些天的一举一动无一逃过对方视线,就连那朱覆雪深夜湖边的发难也都尽在掌握。其二便是毫不避讳地告知他,自己显然知晓服下那秘方后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李樵将目光从自己的右手上收回,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褪去伪装的双眼中只剩冰冷的算计。

    “不论是清平道还是宝蜃楼,你都未曾假借他人之手。这次你既然早已知晓那赏剑大会的彩头是什么,为何不亲自去取、宁可辗转驱使我一个不听话的外人?莫非那天下第一庄同你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你不敢现身,只能躲在旁人身后装神弄鬼?”

    他话音落地,对面的人便不紧不慢在那竹椅上换了个方向斜倚着,似乎只是精神不济,又似乎是对他的反击感到有趣。

    “你该庆幸自己还有供我利用的价值。然而你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有些事你不做,自然也有旁人去做。”

    李樵冷哼。

    “我若不做,你待如何?”

    “你可知你现下为何会与我同在一艘船上?难道是因为你想如此吗?”公子琰的声音轻缓而低沉,像是在诉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是我选你,不是你选我。从我找上你的一刻起,你便没有旁的选择了。”

    李樵目光微斜,透过投在甲板上的影子观察着那船尾撑船的船夫。

    他在评判着对方的身手还有自己的胜算。

    “或许,我可以试着现在杀了你。”

    竹椅上的人笑了。

    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可怕,像是从半截被蛀空的树干里发出的一般。

    他笑得有些吃力,笑过后又咳了两声,末了取出帕子轻轻擦去嘴角血迹,才缓缓开口道。

    “甲十三,你的刀呢?”公子琰的声音很轻缓,落在少年耳中却犹如一面巨鼓在耳畔擂响,“你连壬小寒都打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起杀人之事?”

    如果说公子琰知晓他在湖边遭遇朱覆雪和昨夜璃心湖上的种种,那不过能够说明对方的耳目灵敏、消息灵通。

    但对方连他离庄前的旧称都知晓,还能叫出昨夜那神秘圆脸刀客的名字,便不止是暗中有所探听这般简单了。

    或许从清平道开始,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看似杀出重围,实则从未逃脱。这种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感觉是这样令他难以忍受,同时又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战栗,令他一时间不能言语。

    片刻过后,公子琰的声音平静响起,再次切中他所想。

    “你不必惊惶,我与狄墨很久之前便分道扬镳了,我眼下要对付的头号人物也并不是他。”

    不是狄墨?那会是谁?是天下第一庄里的人还是旁的什么人?

    李樵现下几乎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同他一样来自山庄,但又与他不同。因为似他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的。

    天下第一庄只进不出、有来无回,出身山庄者生为其役、死为其伥,像他这样的叛逃者寥寥无几,而能存活至今者除他自己之外,似乎并无第二个存在。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他面前之人的真身在所有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渐渐浮出水面,李樵蓦地开口道。

    “听闻在那位邱家长子之前,青重山书院还曾出过一位文武双修的不世之材,簪缨世家出身,年少之时便与武僧契生结缘,曾是那覆灯心法的唯一传人,被当时的书院座右监赞有沅茝澧兰、渊清玉絜之名。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此人并不满足于那书院所授的治世之道,一心要追求武学与权力的登峰造极,竟一朝入了天下第一庄做了影使,成了那江湖匪首的走狗,一去便是数年。”

    少年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随即略带挑衅地望向那竹椅上的男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但也足以令试探者得到想要的答案。

    船夫的鸬鹚仍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潜泳打转,不知过了多久,竹椅上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然后呢?你还听闻过什么?”

    “我还听闻,他的结局很是惨烈凄凉。约莫六七年前的冬月,此人卷入一场都城血案之中,影使的身份也就此暴露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成了朝堂与江湖都得而杀之的背信堕魔之人。天下第一庄曾遣死士追杀此人,最终在陵湖将其逼入绝境、使其葬身青重山后山山崖之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李樵边说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似乎要从那具生命之泉接近枯竭的身体中看出昔日的些许痕迹来,“只不过现下我倒是觉得,那传闻并不可信。你说,若此时江湖中有流言传出,言及此人不仅仍然活着,甚至还妄图扭转江湖格局、暗中搅弄风云,天下第一庄可会放任不管、坐视不理?那背叛者又是否还能够气定神闲地坐船游湖、隔岸观火?”

    试探变成了威胁,对面的男子却显然并不在意,他微微向前倾斜了身子,那张蒙了布条的脸凑近了对面的少年。

    “那你是否知晓,当时天下第一庄派出追杀此人的死士有一百二十人,回庄时却只余九人?”公子琰的声音越发低沉,似自胸腹间催发而出,震得人耳鼓隐隐作痛,“你该感谢此人。当初若非那件事就发生在你叛离山庄不久之后,且庄中高手半数折于此,就凭李青刀教你的本事,你或许并捱不过第一年。”

    对方话音落地,远方平整如镜的湖面突然泛起一片细麟,疾风骤起,顷刻间将那盏挂在船头的油灯吹灭。

    东北方向席卷而来的云层似濒临城下的千军万马,在天地间列阵出一条线来,一边是晴日,一边是阴云。

    眼下那条明暗交界之线正缓缓碾过璃心湖上空,船屋内光线一暗,只余那盆炭火发出的红光,那相对而坐的背叛者与背叛者的身影也由明转暗,正如旧日阴云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

    昏暗摇晃的船室内,布衣少年抬起头来,那双猎杀者才有的浅褐色眼睛在暗处更加显露凶光。

    “我看心怀感激的应该是你才对。若当初甲十三未曾叛离,那奉命追杀的死士中便会多他一人,你的尸首或许早已高悬山庄正门,野乌食髓,虫蚁啮骨。”

    最后一道防线也在言语间被斩碎得七零八落,有关两人的过往已被暴尸阵前,一切再没有了试探迂回的必要。

    湖上的光线变了,没有了阳光的温度,不过一阵微风也多了些凉意。

    竹椅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又缓缓将手从那镶着毛皮的袖口伸出,一边靠近那炭火上翻覆烤着火、一边淡淡回应道。

    “过往种种已在你我之间种下了因,而我们会以现下这副模样重逢便是果。世间万物之所以能够维系平衡,便是因为阴阳守恒、盈缺往复,唯有因果是所有人逃不开的代价。这代价你要付出,我也要付出。”

    李樵嘴角勾起,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与不屑。

    “什么因果报应,不过世人寻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好人不长命,奸佞存万年,老天瞎了眼,麻绳转挑细处断,厄运专欺穷苦人。死于天下第一庄之手的人命没有万千也有千百,那罪魁祸首又要何时才能付出代价?”

    “苍天闭目,恶鬼横行。这便是你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世的意义。”

    只要他的舌头还没有彻底烂掉,他便总能在转瞬间说出最有煽动力的话。

    然而他要面对的少年有着一副铁石心肠,那是多年残酷生存法则打磨所得,轻易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这些话由一名山庄叛逃者说出口,当真是一件很荒谬的事。你尚且做不到、不愿做的事,又凭什么驱使旁人为你卖命?”

    “就凭你要杀朱覆雪。”

    公子琰简短说完这一句,瞬间便感受到了面前那少年发生的变化。

    视觉渐渐被剥夺的这些年,他的嗅觉变得愈发敏锐,有时甚至可以分辨出一个人情绪发生变化时散发出的不同味道。

    就算他先前寥寥数语道破对方的身份和过往,那少年也从未表现出任何退缩。但是眼下,他却真实感受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那是焦虑与紧张的气息,带着些许焦灼的味道,同他面前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混作一团。

    片刻过后,他终于听到对方冷冷开口道。

    “我要杀朱覆雪,同你要我做的事有何关系?”

    “你若杀得了朱覆雪,那日在湖边的时候,你便会动手了。”公子琰说罢停顿片刻,斟酌一番后还是如实开口道,“朱覆雪的兵器名唤蚩尾,由那几乎已经绝迹的胥蚕之丝制成,遇水韧如蛛网、悍比蛇蟒,霸道阴柔、刁钻难防,是这世间少有可以以柔克刚、以经纬断金铁之物。”

    杀戮丛林之中,最了解豺狼的永远是另一只豺狼。

    或许只有李樵自己知道,他对朱覆雪的杀意很早便已在心底萌发了。

    早在对方盯上秦九叶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心要杀她了。

    那天在水边遭遇朱覆雪,他忍受着那玉箫的折辱、全程没有出手,但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观察他的“猎物”。而彼时朱覆雪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兵器也藏于暗处,但若有心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所以他知晓眼下公子琰所言并非信口拈来、只为乱他心神。

    李樵继续沉默着,但他已经隐隐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很快,公子琰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但需知这世间万物都生克有道,没有什么可以绝对统治、制霸全场。山庄造记处曾有记录,言及李青刀的兵器青芜刀,锻造之法严苛,刀樋又极特殊,是效仿某处神陵地宫中的神秘玉刀锻造而成,专克蚩尾一类的软兵器。”

    尽管知晓对方所言不虚,但认同道理是一回事,心甘情愿为人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抬起那双因杀意而有些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便是你的话术?生死场上,实力相近者,心狠且不怕死的那个终会占得上风。没有青芜刀,我照样可以杀了她。”

    公子琰点点头,似乎确实认可对方总结出的道理,但开口时言语中却又是另一番意象了。

    “但你需要时间。你等得起,你身边之人却等不起了。江湖是这天下最易起风浪的地方。血腥味已经散开来,豺狼很快便会嗅闻着味道追过来。你那位秦掌柜为救你所做的一切早晚会被人知晓,现下是朱覆雪,未来便会是狄墨。这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吧?”

    如果说方才对方所说的一切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擒狼的套索套上他的脖颈,那眼下这一句便犹如瞬间收紧的套索、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而对方本可以一招将他击杀,却偏偏留下一线生机,像是打定主意要看他挣扎求生的样子。就同那日在清平道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李樵的左手才重新放回膝间,与右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整个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平日里安静且乖巧的邻家少年。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只求胜心切、技巧生涩的独狼了。在漫长的逃亡生涯中,他学会的最有用的一件事便是忍耐。为了能成功猎杀那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猎物,他可以埋伏很久、忍耐一切。

    “落砂门不是什么佛门圣地,想杀朱覆雪的人有很多,何况就算没有朱覆雪,凭你的能力想拿捏一个人应当不难,为何偏偏要选我?”

    烤火的盲眼公子重新将手拢回袖中,挺直的背脊因疲惫而塌下来,身体又斜倚回那把竹椅上,恢复了先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唯有开口时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不移。

    “其一,你是唯一承袭了青刀刀法的人,虽然未能将那把刀一并带出山庄,却也是如今这世上最熟悉那把刀的人。狄墨若有诈,只有你可辨其虚实真伪。其二……”他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蒙着布的双眼似是在望向船尾那撑船的船夫,“……其二便是,此去琼壶岛盗刀,凶险非常,我不想身边人去送死,只能寻你来做这桩差事了。”

    对方话音落地,李樵便无声地笑了。

    他此前见识过不少卑劣之徒,但那些人大都喜欢冠冕堂皇、以忠义之名行丑恶之事。而眼前之人对自己的卑鄙毫不遮掩,倒是将坦荡二字做到了极致。

    沉吟片刻,他如实说道。

    “你的人做不来,我也未必能够成功。”

    公子琰发青的指尖轻轻拂过座下那张狐狸皮,似乎在细细品鉴那皮毛可算得几品、叫得几钱的价。

    “先前确实只有五成胜算,但你若肯背水一战、拼上性命,或可有六七成的胜算。六七成胜算,便值得一试。”

    李樵眼神一动,瞬间已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嗅到了些许他之前没有留意到的讯息。

    比如“先前”这两个字。

    对方所说的“先前”……是指他没遇到朱覆雪之前。

    “今日局面是你一手促成的。”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赏剑大会第一晚,我和我阿姊会遇上那朱覆雪并非偶然,我说得对吗?”

    公子琰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满意。

    “我确实没有看错人。不过都是相互利用而已,就像我方才邀你上船、而你也确实需要搭这一段路一样。”

    所以终究还是他连累了她。

    李樵低下头去。这是他登船后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彻底低下头颅。

    “你可以利用我,但你不该利用她。”

    公子琰安静品味着空气中涌动的情绪。

    他面前的少年既有狼的狠厉,也有狼的机敏,更有狼的忠贞。只可惜,对方独自依靠本能生活了太久,尚看不清许多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变得轻缓许多。

    “她今日会出现在这狩猎场上,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你怎知她有一日不会从猎物变为猎杀者呢?”

    他话音未落,藏于袖中的手出手如电,不知何时已经探向少年放在膝头的左手,后者仍为方才那一番对话而心绪涌动,慢一步才作出反应,虽在下一刻挣脱,却还是有一瞬间被扣住了手腕。

    紧紧捂住左手手腕,少年那本已消散的杀意再次回到眼中,公子琰当即察觉,带了几分轻笑开口道。

    “怎么?你藏身那药堂的这些时日,这只手的脉相应当已被摸过无数次了,竟仍未习惯这动作吗?”

    他从没有习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碰他的人是她,才有了例外。

    李樵咬紧牙关,说服自己眼下绝非动手的好时机,半晌过后才狠狠说道。

    “我没有被人试探握刀手的习惯。”

    少年压抑过后的声音仍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公子琰却并不在乎,干瘪的嘴唇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声音中却隐约有些叹息。

    “今日我心情尚可,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没有服下过那秘方,拔除晴风散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失去晴风散的牵制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从现在起,你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才好。人在脆弱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逃到亲近之人身边去,但那往往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一回,李樵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就算对方不提这一茬,就凭他今夜要做的事,他身边也会是整个琼壶岛上最危险的地方,她跟着那姓邱的反而会更安全。

    若非如此,他早就抢下一艘快船追上去了,又哪里轮得到眼前之人前来搭话?

    少年沉默着,船舱中一时无人开口,只能听到那越发急促的风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水天交界处隐约出现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撑船的船夫低声打了个呼哨,公子琰应了一声,随后抬手拿过一旁那只刻着双结图文的小箱。

    “起风了,你这身衣裳已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是我另为你备下的,你应当会用得上。”

    小箱被打开,露出一套浆洗熨烫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李樵的视线从那衣衫上一扫而过,左手已不自觉地收紧。

    他太熟悉那衣裳的制式和衣料细节了,就算已多年未曾碰过、它现下又被人整齐叠好,他也依旧能一眼认出。

    那是天下第一庄庄中弟子的服饰、猎杀者的皮毛,曾几何时,他便是批着这身皮出入庄中、奔走于一场又一场的杀戮间。

    “换上这身衣裳,再让季伯帮你收拾一下这张脸,你今日成事的机会还能大些。”

    撑船的季伯闻言没有望过来,只笑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那手五根手指的第一关节上都有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显然不是一双撑船之人的手,而是精通某样手艺之人才会拥有的双手。

    尽管并不想收下这份“好意”,李樵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套衣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你倒是贴心。”

    公子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认下了这句“称赞”。

    “毕竟你虽然并非不可替代,我却也不想再折上一把刀。纵使有狄墨那样的人替我磨刀,趁手的兵器也总是难寻。这些年我折过太多刀剑了,自然是要省着些用。”

    “方才隔岸试探我便看出,你的功力已不及当日在清平道时的六七。你或许该寻个好郎中,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这世上当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有一日你同我一样,连死亡都不能令你胆怯退缩,那么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和要做此事的决心。”公子琰轻轻合上双眼,声音渐渐微弱、与周遭水声混作一团,“这璃心湖马上便要起风浪了,我这艘小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之后如何行事、如何脱身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你侥幸得手还留得一条性命,便带着刀来溟山寻我。来时记得想好要问的问题,我可尽数回答你。”

    “你还能活到那时吗?”

    少年开口时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几分不难分辨的天真与恶劣,公子琰听后却笑了。

    湖面阴风四起,他的笑声却比之先前都开怀不少。

    “那便要看你的动作够不够快了。”

    泛着青黑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即将在这璃心湖上空凝结成雨。

    那些清晰映在湖中的倒影连同阳光一起消失不见,相对而坐的两名船客的身影也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分辨不清轮廓,恍惚间倒像是成了彼此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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