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玉溪

    我在衣柜里翻找了好几遍。也不知道以前的我有什么毛病,什么东西都喜欢往衣柜里一股脑塞。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我就翻出了十几张和手上几乎一摸一样的存储卡。它们被随意地洒在衣柜角落的一角,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什么霉斑一样,毫不引人注意。

    我没有白费力气地一张张去查看里面的内容,随便抽了几张看,有些存储卡里只有一个视频,有些则有好几段视频,视频的女主角始终都是同一个人。从背景能看出视频的拍摄地点也许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遑论其中的参与者和主导者。

    那些参与□□——或者说和奸——的男人我大多不认识,但是偶尔还是能从中找出几张眼熟的面孔。说多也不算多,自从我出院到现在,所见过的人还不算太多,只是刚刚好把他们认了出来。

    我翻出沈丹青的电话,打了过去,第一次没有人接。我打了第二次,电话被接通了,但只有一秒,是一声重重的喘息,随即就被挂断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接着打了过去,但这次电话忙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我转而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约他最近见个面。随后把手上这些存储卡和恶作剧一般的戒指盒子也像从前一样一股脑地扔进了衣柜角落。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我决定出去走走。

    来到一楼,客厅里已不见了父母和晓晓的身影,我径直走出家门。不知道走了多久,像是在大漠里苦修跋涉了数千里,我任凭脑海放空,肉身像是有它自己的意愿一样自顾自地行走着。

    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吵闹声,我环视四周,发现已然置身于一片繁华的街道上,从膝盖传来难受的酸痛感,看了看周围各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商场或展馆,不得不承认自己瞎走一通终于迷路了。

    于是我像个异乡人一样拉住一个路人开始问路,好心的女孩子以为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的旅客,热情地买了一份本市的导游地图给我指上面的景点,还介绍了一通本地的特色美食和传统风俗。我无措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心中忍不住升起些许茫然和怀疑,但不知道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位漂亮的女孩子,她一把摘下自己头顶的棒球帽,扣在我的头上,笑眯眯地问我要联系方式。

    我摇摇头,像个哑巴一样开始不做声了。

    女孩子潇洒地耸耸肩,像是对我的拒绝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一样,很快就挥手告别,她说:“祝你旅途愉快。”

    我说谢谢,强迫自己的视线不再去追逐她离开的背影,内心有止不住的波动,一会儿回想起衣柜里那些霉菌一样的存储卡们,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那具躺在大床上扭动的雪白修长的身体。最后是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吐露出残忍而刻薄的话语,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渐渐和刚才的女孩子的脸重合在一起,但她们是如此的不同,却有着一丝令人心惊胆战的相似。

    是什么呢?我止不住思考起来,是什么呢,让我把两个完全迥异的人联系在一起?是什么让我隐隐约约在过去的我和刚才的路人女孩身上看出了一点相似?

    一阵风吹过来,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步行街两旁的树下,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

    我以为挡了别人的道,急忙让开。车子慢慢驶过我身侧,却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提速奔驰而去,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沈丹青。

    “天气不错,出去走走?”他看了我几眼,似乎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遂拿起放在一边的墨镜戴在脸上,下巴往后座的方向一指,示意我上车。

    我从善如流地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开动,缓缓向着我不知道的目的地开去。我们似乎自有默契,谁也没提不久前那几通莽撞打过去而被慌乱挂掉的电话。没必要。

    只是有点好奇,我有点想知道,不,是太想知道了,那些寄到我家的快递,那些记录着长长短短不雅视频的存储卡,是不是沈丹青寄给我的?

    还有在视频中出现的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被“我”所强迫的吗?还是自愿参与对“我”无数次的“□□”?

    我太好奇了,就像一出好端端唱着的戏被突然上门砸场子的人打断一样叫人心痒痒的,我好奇死那个谜底了。

    过去的我为什么要拍下这些视频?她看上去着实乐在其中,叫人想为她的□□和放荡找出一丁点狡辩的理由都难。

    我兀自摇摇头,手里把玩着路人小姐姐留给我的帽子,看到车窗外的景色已不再是繁华的都市街道,车子已经驶出了城里,来到了郊外一带。

    “打哪去呢?”

    沈丹青听到我的提问似乎感到很高兴,从那双薄唇里轻快地蹦出了一个带着笑意的词儿:“秘密。”

    我也笑:“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话音刚落,我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撇了撇嘴角,动作罕见地带点孩子气。要知道自从我见了他以来,一直就见他是端着那副凉飕飕的笑脸示人的,我不知道他对别人如何,但在我面前就是整日尖酸刻薄,牙尖嘴利,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不捅人心窝子的,自是应了那句老话,狗嘴吐不出象牙,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就算偶尔流露出一点看似浓情蜜意的温柔,这温柔里也渗着一丝丝叫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恨不得立刻逃开了去。

    可现在眼前的这个沈丹青,这个把一副大墨镜松松垮垮架在眼睛上的沈丹青,这个领口不再像之前那样规规矩矩、严严紧紧地扣上了最上面一颗扣子的沈丹青,却突然展现出一种稍微出乎我意料的性情,更潇洒,更不羁,更疏狂。往日里那些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小心眼,那副时常冷哼、怪笑的面孔,都消失了。

    一句话,现在的沈丹青不是吃错了药就是吃多了嗑嗨了。

    这要是让不知情的人来看,说不定还会误以为我俩是什么亡命鸳鸯,此刻正像邦妮和泰德一样驶在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上,躲避着身后一阵阵的枪林弹雨呢。

    我说:“沈丹青,我知道你很多秘密的。”

    车停了,沈丹青把安全带一扯,一边打开车门往下走,一边头也不转地回我,样子不是一般的敷衍:“就你那个遭了殃的破脑袋,能知道什么。”

    一眨眼,我熟悉的那个斯文禽兽伪君子沈丹青又回来了。

    我也下了车跟着他走,现在我们处于一片林子里,这不由得让我回想起了和沈丹青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类似这样一片的小树林里,我看到沈丹青不知道被第几个前女友气愤地甩了一耳光,又如背后灵一样阴恻恻地从我身后冒出,像一株久久扎根于老林里野蛮生长的藤蔓,只待一个不注意就轻轻却不容人抗拒地缠住了游人来去的脚步。

    越往林子深处里走去,枝叶越发疏阔,触目所及大多一片绿得叫人心惶惶的苍翠,好像在此间行走,眨眼间便陷入了一个永无尽头、没有出口,迷宫一般的夏天。好在周围间或闪现几点渐变的黄和黑,才晓得这方小小的天地并未被时间所忘怀,秋风也曾亲吻此处的生命。

    约莫快到了目的地,走在我前面的沈丹青不知不觉慢下了脚步,我无知无觉提起来的一颗心也跟着放下了。

    前方传来汩汩水流声,被遮天蔽日的古木所营造的昏暗中豁然破开一块光壳,在密林尽头,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在我眼前。

    “这条河叫玉溪。”一路上一直保持沉默的沈丹青突然开口说道。

    “玉溪?名字还怪好听的。”我看向沈丹青,可能是这里日头太好,又或许是水面上的流光倒映进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沈丹青看着我的眼神比平时亮了许多。

    “对面还有座山嘞。”沈丹青移开了目光,似乎是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起天来。

    我接话:“山上有座庙?”

    沈丹青笑:“庙里可真有个老和尚。”

    我忍不住喷笑,心下却对着他少见的幽默有点难以适应,难免泛起点嘀咕,感到有些古怪。

    这时对面远远传来一阵鸣音,仔细一听,却是一叠叠钟声。循声望去,远处的高山上掠起一层层惊飞的鸟儿,如烟似雾般层层叠叠地拢向了远方。飞得远了,鸟群也散开了,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晚钟搅得心烦意乱。

    等到钟声毕了,沈丹青慢悠悠地开口补充道:“哦,我忘了,庙里还有一口钟。”

    古怪,太古怪了,不是一般的古怪,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丹青又笑了,此刻在我眼前的他似乎执意要将这副正儿八经、风度翩翩的人模狗样伪君子皮相维持下去了。

    他保持着他那种气死人不偿命,你从面上丝毫挑不出他的错来的笑容回答了我:“我一开始说了,我们过来兜兜风,看个景罢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真是奇怪,我的心跳什么时候这么快了,我在害怕吗?我怕什么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怕沈丹青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宰了再挖个坑埋了吗?

    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情景逗得笑出了声,沈丹青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我摆摆手朝他笑道:“那现在回去吧?”

    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在胸前,似乎这样就可以稍微止住那不知为何过于剧烈的心跳声,我甚至怀疑只要沈丹青稍微离我近一点点,都能听到我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在如何蠢蠢欲动。我做贼心虚啊。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你不想去对面山上看看吗?”

    我摇摇头:“有什么好看的?当然咯,你要是在山上建了座金屋,藏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那就另说。“

    听完我的话,沈丹青嘴角挑起一个我熟悉至极的冷笑:“美得你。就凭你现在这个脑子,你做梦也梦不到一张完整的人皮,还想着勾搭别人。“说罢,脚下用力狠狠一甩,当即转身往来路返去了。

    这话说得悚人,但也是事实,我反驳不了。

    都说人的梦玄之又玄,在我看来,梦也不过是一些由记忆七拼八凑而来的产物,没有来自日常经验累积的素材,人的大脑怎么能凭空构筑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呢。只是这些记忆往往不为我们主观所察觉,它们像一些被遗忘的角落,一些暗处丛生的阴影,人看不到自己的背面,人无法认识不存在之物,而存在凭依的却是来自主观自我的认识与记忆。

    我叹了口气,自从昏迷中醒来那一天,我就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出现的地点、场景会不断变换,但到底还是熟悉的,只有穿插往来在其中的那一个个人的相貌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分明,梦中人的存在似乎本身就是一个个谜团的化身。

    哪怕是当我重新捡起有关过去的联系,一张脸一张脸重新认过去的时候,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些人脸上依然笼罩着一层层迷雾,似乎在以此嘲笑我:不管你多努力地去尝试拾起有关过往的回忆,失去的东西始终无法挽回。

    破镜难重圆。破碎的自我又怎么拼合出一个完整的未来。

    回去的路上我有点困,等到上了车,我在后座自顾自摸出了毛巾和抱枕就躺下了。

    沈丹青的脾气喜怒无常,方才还在气我要勾搭他那些美娇娘,回程的路上也不知道是哪戳到了这位爷的兴致,脸上阴转晴,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半睡半醒中听人如此唠叨实乃一项苦差事。好在他自个儿一个人也能说得高高兴兴的,我在后排一直拿断断续续的“嗯嗯啊啊”糊弄他也没跟我发火。

    到了家,晚上发了梦。梦到玉溪了。

    白天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在梦里依旧像是一匹清清亮亮的白缎儿,在乱石和林子里自在地奔腾、跳跃。只是这溪边多了个人。

    走过去一看,还是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我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想像白天一样往回走,这时候跟块木头一样杵在溪边的那人突然动了,出声了。

    他(她?)也没干什么,就是直愣愣地往河里跳进去,不声不响地扑腾出一个水花,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水面上泛起一连串泡泡,不一会儿泡泡也没了,涟漪也被抹去。自那不小的落水声过去后,周围再次归于一片沉寂。

    我有点傻眼,这不是我的梦里第一次出现死亡的情景,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心慌。好像在刚才那会儿,随着那人奋不顾身的一跳,我的心也跟着直直地跳出去,现在我捞不回它了,我松了手,任凭我的魂儿也丢了。胸中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在打摆儿,我忍不住用手在心脏的位置摸了又摸,确定那里没真漏出个洞才放心,悻悻然收回手,可手又该往哪放呢。

    走到河边,已经不见那人的身影,水面如镜,微风徐徐掠起层层波澜,波光粼粼,潮湿的水气和林间的草木芳香一同充斥在鼻尖。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梦境里,刚才那人的存在似乎如转瞬即逝的幻影般不可捉摸、难以挽留,仿佛从未出现。

    直到阵阵钟声将我惊起,这仿若响彻在天地之间、渺渺无际的钟声似乎是一个信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此地不能长留,我要醒过来了,再不醒,再想走,可能就迟了。

    于是我跳下了水里。水好冷,明明是夏天,这水却冷得我牙齿打颤、四肢发僵,挥舞了几下手臂,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侧身看去,大概是一具尸首吧,已经一动不动了,应该是早先那溪边的自杀怪人。

    随着水流漂行的尸体慢悠悠地转了面过来,脸朝向我,越靠越近,越贴越近,直到我第一次在梦中看看清一个人的脸。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水流倒灌,我急忙捂住嘴鼻,但已经迟了,梦境最后消溶在水中。

    我像一块棺材板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脑海里飘来飘去的只有三个字:

    钟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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