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六七十年代了,近二十年盖的房子,好多都成了老旧小区。”

    说话的是清华大学城市规划系的一位女教授。刚强没料到在波士顿新年夜的晚餐游船上,居然碰上一位来美学术访问的教授,中国城乡规划与家庭住房方面的专家。此时游客们均已吃过晚饭,手里拿着饮料在甲板上三三两两地聊天看光景。

    要说这严冬腊月的,站在北方的户外喝酒对华人来说不是件享受。刚强更希望找个火炉烤烤手,喝杯热茶。然而当地民众们貌似吃肉长大的,饮食上喜冷不喜热,吴俊和刚强作为火力旺盛的小伙子自然也不能示弱。况且刚强身上的外套是上周末于当地Columbia品牌店里买的一件Parka,中文叫“冲锋衣”,有连衣帽和皮毛的里子,防水又饱暖,还不像羽绒服那么臃肿,刚强甚为满意。

    “八九十年代是我国居民用房大幅开发的时候,”女教授五十来岁年纪,眉眼温和,衣着朴素,说一口纯正的京腔。个子可能还不到160,吴俊和刚强这俩大小伙子得半躬着身子听她讲话。二人工作单位既然是广州市局的村镇建设处,理应抓住良机向教授多请教。

    “属于一没钱二没技术的阶段。到今天且不说墙体老化、漏水啊、电梯损坏等各种问题,有些上下水的铸铁管道,寿命本来就只有二三十年,这是当初盖楼的时候就很清楚的事。还有那些砖混楼,寿命到不了五十年的。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出问题奇怪吗?”

    嗬,刚强暗自感叹,那些地产商可真是只顾眼前利益。刚强虽不是城建科班出身,可也知道铜水管的寿命在50年以上,不锈钢管道可达100年呢,比铸铁管能贵多少啊?你把楼盖好了,人家住户在里面住热乎了,再告诉人家需要全面更换管道,缺德不缺德?

    “那么大笔费用谁出?”吴俊问,手里握着瓶喝了大半的冰镇啤酒,“物业费不够吧?”

    此刻游船正朝着一个码头减速,众人能看到岸上有间规模不小的酒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教授用右手手背拍了下左手手心,“好多旧小区的产权十分复杂,有单位分的福利房,有拆迁安置户……”

    “撞上喽撞上喽!”刚强身边倚着栏杆看风景的小徐抬手指向十米开外一艘停在岸边的私人游艇。

    刚强正聚精会神地听女教授科普,见小徐那么兴奋,就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不过是艘失控的摩托艇撞到那艘游艇尾部,碰撞发生前摩托艇已在减速,估计双方都没啥损失,甚至无需报警。

    “有人掉海了!”小徐又叫,同时拽刚强的胳膊。

    刚强再次望过去时人已入水,能看到码头游艇尾部相连处的附近水面上向外激荡的水纹。中心似乎有人静立在水中,并未见挣扎的迹象。

    是了,刚强记起大学里喜欢科普救生知识(就是教大家抬担架而导致吕家妍一屁股坐吉吉脸上)的那位体育老师说过,不同于电视剧里的常见镜头,溺水的人其实是不会挣扎的,身体的本能会让人尽量保持口鼻在水面之上呼吸,这个过程大概持续半分钟。一分钟后会发生昏迷,这之后的五分钟内能把人救出来通常都没事儿。10到15分钟后就已经回天无力了。而这么冷的天,海水温度固然比空气高,也要低于10摄氏度吧?

    “快打120!”刚强话出口后又意识到美国急救电话不是120,什么号码他想不起来了,不过吴俊应当知道。当即脱下外衣塞给小徐,自己跳入水中。附近的游客除了小徐外,只有个站在岸边随父母出行的五六岁小男孩目睹了事故,正翘高眉毛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落水者那片水域。而小徐不会游泳刚强是知道的。

    你奶奶的大头虾!入水的那一刹刚强感觉全身的热量被迅速吸走,只剩一副麻木迟钝的躯壳。他那可怜的灵魂则像只尸虫一样,想方设法要从天灵盖处钻出去逃生。生在北方农村的他,小时候只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和小伙伴们在池塘里学过狗刨。上大学后选修过一堂游泳课,也是在广州温暖的泳池里。这还是头一回在大冬天跳进北方的大海。

    还好在经过了最初的刺激后,刚强身体的每根肌骨、每只细胞倒似被唤醒。抬头确定了下方位,一阵猛扑腾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分钟已过,落水之人沉到海面之下。刚强乘坐的那艘游船还未靠上码头,游客们终于意识到出了大事,纷纷拨打手机并冲水里指指点点。吴俊在甲板上跑着取来一只救生圈,举过头顶,朝刚强所在的水位大力抛过来。

    刚强深吸口气,一头扎进漆黑不见五指的水里,耳边呜噜噜的声音之下是个幽暗又严肃的异世。无论上方的船只与陆地拥有多先进的科技,在刚强的感知里文明已离他远去。他所要对抗的并非波士顿港口这一湾咸水,而是来自远古与洪荒、覆盖整个地球、滋养并吞噬着万物的生命之洋。可怖,mighty。

    两只手在水中徒劳地摸索着,刚强心道不对啊,海水浮力大,人怎么会沉底?哦,大概是穿着外衣,羽绒服什么的进水了。还好落水点紧贴着海岸,这要是在大洋中央刚强恐怕就放弃了。

    继续下潜,又一分钟过去了。左脚触到什么东西,右手向下一探,先是抓到一把柔细的头发。老实说,在漆黑的水底摸到这种玩意儿真让人毛骨悚然,不过应该就是溺水者了,还是个女的。下一把抓到湿软的布面,刚强左手扶住岸壁猛地一推,双腿同时快蹬,拽着溺水者向上窜去。

    头顶撞到什么东西弹开几寸,是浮在水面的救生圈。精疲力竭的刚强从水里探出头,左胳膊揽住救生圈狠狠地呼了口气,右手试图将溺水者上半身扶到救生圈之上,发现办不到。人在水下几乎没什么重量,一旦进入空气,尤其还穿了件湿透的短羽绒袄,就两码事了。

    好在人声已在他头顶汇集,“把你手给我!”刚强没有理会,想先确定溺水者的状态。将女人在水中翻了个身,托起对方的背部使之保持脸朝上。再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万幸救援及时,呼吸微弱但并未停止。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大概是九点上下,还有三个钟头就到新的一年。岸边某个小公园里点燃了烟花,隆隆声中一朵明黄、一朵淡紫色的巨型烟花直冲天际,在刚强头顶上方炸裂,将附近的海域照为白昼。刚强在这突如其来的宿命之光里终于看清女人的长相。

    “啊——”他像见了鬼一般放声尖叫。

    ******

    记不得他和女人是被几个人拖上岸的,当中有吴俊,还有个年纪和刚强不相上下的俊俏男子。看那副紧张又关切的神色,刚强猜此人大概认识邵艾,很有可能还是同她一起来的。

    真的、真的是邵艾吗?冻得上下牙打战的刚强被小徐拿外衣裹住,耳中听救护车和警车的笛声由远及近,方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听说当人的体温降到一定程度便会产生幻觉,有没有可能是他看错了,只是长得很像而已?

    眼瞅着那个年轻男人将女人在地上侧放,先控出她呼吸道里的水。随后又让女人躺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并训练有素地给女人做了五次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十几次,救护车已停在近旁。

    两名医护人员冲过来,将女人抬进救护车。跟着走过来一位粗壮的黑女护士,问在场人员有无family and friends,刚强和男人都自告奋勇地要跟去医院。

    “我今晚和她一起来的,”男人说。

    护士点头,示意男人坐进车前排的副驾。又打量了一下浑身上下湿漉的刚强,“You sit in the back. I may need to take your vitals.”

    刚强不知vital是什么意思,反正让他上车就行。车厢里除了铺着加热垫子的床,还有两只横放的皮椅。刚强在其中一只里坐下,女护士给他快速测量心跳和体温,认定他一切正常。另一个男医护在查看连接在病号身上的仪器数据,这期间女人睁了下眼又昏睡过去,应当没啥大碍。刚强凑头过去,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被严肃警告不许打扰病人。

    应该不是的,没有这么巧。大概是自己意识里先种下了“邵艾在波士顿”的种子,见到个长得像的就当成她了……不过哪有长那么像的呢?这是在国外,华人本来就不是主流,会有两个面容相似的中国女生在同一城市留学吗,可能吗?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病人被推进急救室。二男在等候室里坐下,被一位护士快速记录了姓名和电话。原来那个男人叫闵康。

    护士随后问病人的姓名。“邵艾,”闵康说道。

    还真的是她?刚强百感交集。

    “Date of birth?”

    这下轮到闵康语塞,刚强则得意地说出1981年5月17号。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去年5月17号那天,方熠对室友们说要出去给邵艾庆生,而那天恰好比刚强三弟刚桥的生日早了两天,就被刚强顺带记下了。

    护士接着问病人的住址和电话,这个嘛刚强就不清楚了,而闵康熟练地背出答案。随后想起什么,闵康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对方像是大楼管理员之类的工作人员。

    刚强这下子迷惑起来。邵艾不是说和方熠一起来的波士顿么,今儿是新年夜,情侣们都守在一起。莫非俩人已经散伙了?那这个闵康又是谁?不知道女方生日就证明非男女朋友关系,但显然也不是普通同学,更像个一厢情愿的追求者。

    护士离开后,闵康挂断电话,拿中文对刚强说:“谢谢你救了邵艾,你认识她?”

    刚强故作神秘地笑而不语。

    闵康盯了他一会儿又说:“她妈妈正在赶来,你要是不想等可以先回去。”

    刚强十分明确地摇了摇头,“应该回去的那个是你。”

    闵康皱眉,“你是他男友?”

    刚强很想说是,但知道邵艾醒来后就会穿帮。不过闵康既然这么问就证明方熠和邵艾还没分,只是因为某种缘故暂时不在一起。而这个闵康多半是想着趁机挖墙脚吧?哼,挖也轮不到他!

    “我是她男友的哥们,”刚强堂而皇之地宣布,“也就是说,他不在的时候,女友就自动托付给我。将来他俩要是掰了,我还负责接盘,嘿嘿。”

    闵康的神色像是要一拳打到刚强鼻子上,刚强则挑衅地冲他扬了下眉毛。二男在充满火药味的沉默中等了十来分钟,见一位华裔绝色美妇出现在入口处,手里握着手机,心急火燎地四处张望。

    闵康起身迎上前,“阿姨,你是邵艾妈妈吧?我之前在公寓里见过你。”

    邵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刚才就是你打电话通知管理员的?邵艾她怎么样了?”

    刚强也走过去,“阿姨,邵艾应该没什么问题。”

    邵母见他出现愣了一下,“诶,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刚强也没想到,在来美国的飞机上他居然同邵艾的母亲坐在一起七个多钟头。

    三人找座位坐下,闵康先把邵艾入水前发生的事情概述一番。刚强听说邵艾被人整蛊,暗忖这是为什么呢?见那小子一个劲儿地道歉,说都怪他自己没照顾好邵艾,直觉告诉刚强这当中有隐情。

    随后轮到刚强。嗯,救的若是陌生人的话,他可能糊弄两句就过去了,更有可能在邵母没来之前就溜掉。做好事不留名对吧?可在当前这种“真命天子不在身边、挖墙脚者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那就另当别论了。当下将事情的经过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遍,期间有两次把邵母吓得花容失色,一旁的闵康则直翻白眼儿。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邵艾被护士用轮椅推出来。脸色虽然纸一样惨白,双唇铁青,不过眼神已恢复正常。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邵母和闵康急切地迎上前去,而今晚到现在一直表现得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刚强却忽然惶恐起来。像是看到什么害怕的事物,自己匆匆走出等候室,站到走廊一扇玻璃窗前望着漆黑的夜色,便如刚落入冰海中的那一瞬间,纹丝不动,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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