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承邕所在的泰和宫不比京都的行宫奢华,但胜在低调庄重,宫墙内处处得见银杏。因已入秋,故而处处是醒目的金黄,与屋舍浓厚的底色更是衬托出一种厚重感,可惜地上些许未来得及清扫的腐烂白果,散发着一阵隐隐约约的臭味,与其远看的外观大相径庭又格格不入。

    “自古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为君之道……”高承邕坐在亭台中的石凳上,低头望着怀里熟睡的高永琮,边用手轻拍他的臂膀,边口中不住地默念着他烂熟于心的治国之道。

    不过两岁的孩童,他哪里懂得这些呢?但高承邕仍旧孜孜不倦地念着,只因他将怀中小儿视作希望,是能够将他的埋藏在心底心愿成功实现并延续的关键。

    枝头上零零落落掉下的叶片像是独舞的蝴蝶。他因为被病痛折磨越发单薄的身形,在这片飞舞的乱蝶中透着一丝遗世独立。

    不多时,一位身段窈窕的美妇人领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一旁的石阶缓缓走了上来。

    高承邕听见动静后扭脸看去,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道:“龙也,你来了。”

    商神佑躬身抱拳行礼道:“臣拜见殿下。”

    “平身吧,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谢殿下!”

    商神佑直起身站定,他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后,方玉华走上前去接过他怀里的孩子,转身递给候在一旁的乳母,随后恭顺地说道:“妾身告退。”

    高承邕点点头,目送着她们离开后,这才对商神佑示意道:“来,坐。”

    商神佑与他对坐下后,有两名侍女上前来奉茶。

    高承邕看了眼茶盖,并未动手,笑问道:“前方大捷,我收信知你要来,特意让玉华准备了宴席款待,今夜与你定要不醉不归!”

    “'多谢殿下,但殿下应当以身体为重,不醉不归就算了,一杯茶已足够情意。”商神佑抬起茶盏抿茶品味。

    高承邕见他没有要留下的意思,便问道:“何时走?”

    “今夜。”

    “不急,那就黄昏时用过酒宴再走。我不喝,看着你喝也高兴!”高承邕垂眸拾起一片飘落到自己膝上的落叶,捻着转成一朵花,“下步棋如何打算?”

    “诱敌深入,再杀其片甲不留。”

    “以谁作诱?”

    “我。”

    “会否太过冒险?”高承邕皱眉道。

    “对手已是大伤元气,乘胜追击方为上策,我想速战速决。”商神佑沉默片刻,笃定道:“三四月左右。”

    “这般急切?”

    “已经两年了。”商神佑怅然地摇摇头道:“其实我想再将战时缩得更短些。”

    高承邕将落叶夹在指缝,挑眉一笑,调侃道:“'你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与她无关。”商神佑神色凝重,“不过家恨。”

    高承邕笑意消散,手里的的落叶滑落到脚边,他随后十指交错放于膝前,思量片刻后好奇道:“既然你这般恨高家,我也是高家人,为何还要站在我这边?”

    “冤有头债有主,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什么话不说。”商神佑表情诚恳,“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信你。”

    高承邕垂头自嘲一笑,“你如今军权在手,实则完全可以自立为王,以我这么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马首是瞻实在失策,更不必说其他的皇子。”

    “是吗?”商神佑认真地想了想,诚恳道:“打仗也得师出有名,你才情不输九殿下,只是碍于皇后的压力需掩盖锋芒。向来又仁爱亲和,体恤百姓,在众位皇子中,你这两年也越发得民心,我倒觉得这皇位由你坐,挺合适。”

    “呵。”高承邕笑出声,忽然又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一直从脖颈红到脸颊,眼眶都红了,睫毛粘上了细小晶莹的泪珠。

    他咳的那样用力,几乎呕出心脏。

    商神佑忙起身去拍抚他的背,关切道:“渡云的药吃了吗?怎会还是咳嗽的这般厉害?”

    高承邕松开捂着口鼻的绢帕,摆手道:“江大夫医术高明,我已经好很多了,但到底是多年顽疾,哪里就能轻易便药到病除呢?”

    “你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商神佑无奈地叹了口气,“经历这么多,我觉得还是命金贵。”

    高承邕仰头深深地望着他,在一瞬的沉默后,他缓缓坐直身,说道:“前几日,海商易来见过我,莲佛惜的事,我知晓了一些。”

    “哦?”商神佑一听,又绕着桌边回到椅子前坐下,“他说了什么?”

    商神佑莫名觉得这人没什么好话。

    “这人很有意思,虚虚实实说不清楚。”高承邕露出笑,突然又咳嗽两声,“咳咳!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同我说许多,然后给了我这张泛黄的帛书。”他边说边捏紧手心的帕子,两指捏住那帛书递给商神佑,“上面的文字不是汉文。

    商神佑一头雾水地接过去后,他又说道:“海商易说这帛书上就是能救莲佛惜的办法。”

    “什么办法?”商神佑仔细打量那帛书,“这上面的法子,他可否知晓?可否转达你?”

    高承邕沉默地摇摇头,遗憾道:“我并不清楚,府上无人识得。”

    “我明白了。”商神佑思量片刻,“这事,恐怕还得恳请殿下帮我个忙。”

    “尽管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办到。”

    远处,方玉华站在假山旁正朝这边遥望,眼底是一抹深深的愁绪,随后叹息一声后,扶着石头转身走下台阶离去。

    一叶知秋,梁洲府院墙的一棵柿子树挂上密密麻麻的柿子果,大多是青绿,零星有几个先变了颜色,泛着淡黄色。

    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踩在树下的石头上,仰头直勾勾地盯着那颗悬悬挂在低矮枝头的柿子,便抱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对着它乱敲。

    这孩子不过三岁大,身着一身藕粉色绸缎做的衣裳,脑袋上扎着两个用青色发带绑成的小揪揪,只是握着竹竿毫无章法的乱挥一阵。

    这时,一个小妇人急匆匆地朝她追过来,忙喊道:“襄儿!你又乱跑。”

    此声一出,小姑娘猛地浑身一抖,慌忙甩开竹竿便往院门一阵小跑。

    不想刚迈上台阶,便眼前便冒出一条墨绿的罗裙,她还未反应过来,刚准备抬头看看是何人拦住自己去路,却忽然被人揽抱起来。

    “诶呀!小襄襄,你又淘气了是不是?”赵瑾瑜伸手点点她小巧的鼻尖,朝她皱皱鼻子。

    “小一(姨)。”

    襄儿黏黏糊糊地叫了她一声,她会的词汇不太多,说话吐字不清。

    “诶!”赵锦瑜将脸一歪,“亲亲我。”

    襄儿乖巧地嘟嘴冲她的脸啄了一下。

    潋珠紧随其后小跑过来,无可奈何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顽皮得很!我真是……”

    潋珠幸福又苦恼大吐苦水,却在看清赵锦瑜身后的一片白后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慢慢泛红的眼眶,渐渐模糊的视野。

    赵锦瑜心领神会,伸手扶着襄儿的后脑勺,笑问道:“小襄襄,小姨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好。”

    她二人离开后,潋珠已是泪流满面,莲佛惜红着眼走到她面前为她拭泪,却被潋珠抬手紧紧地捉住手腕。

    “莲儿,我是不是不在做梦?”她涕泪横流,又吸吸鼻子,“你这些年去哪儿?你的头发?”

    莲佛惜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是梦,我回来了。”她又牵着潋珠的手,将脸凑过去贴住她的掌心。

    潋珠眨眨眼,眼里又涌出大小如豆的泪珠,两手捧住她的脸颊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莲佛惜低头从腰间抽出丝帕给她擦泪,忽然瞥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略微一愣,又面露惊喜,“你……?”

    难怪了,在莲佛惜的印象里,身怀有孕的人情绪似乎都比较变化莫测。

    潋珠微笑着点点头,垂眸用手掌覆盖着肚子,解释道:“已经四月有余了,比襄儿安静。”

    “那我们去坐着说,来,我扶你过去。”莲佛惜贴近她,托着她的手往院中的雕花桌凳走去。

    两人坐下后,莲佛惜交代清楚自己这两年来的经历,潋珠亦是如此。

    商神佑在高承邕去喝药休息的空档,带着那份帛书找到了江渡云。

    高承邕不知道的是,江渡云在游历的过程中见识学习了很多,完全认得帛书上的邑文,但他推说自己不会。

    商神佑虽然不明白江渡云用意何在,但并未声张,只是私下找他来询问。

    在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商神佑请求江渡云将帛书上的内容逐一解释给他听。不想江渡云仍是不依,直到商神佑撂下狠话,收书欲走时,江渡云才没好气的妥协。

    “这帛书是南疆蛊虫的始作俑者,那个不苦道人的同门师妹,因见他这法子害人不浅,便钻研出了这个解救之法。”

    “这些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法!”

    江渡云见他心急如焚,又道:“莲佛惜现如今体内的蛊虫仍在,毒性未除,要全然无恙,需要逻释国的珍宝,天工国色。”

    “逻释国我知道,就是那个年年向我朝纳贡,前阵子还派兵增援高承翊的那个岛国。不过,天工国色又是何物?”

    “帛书上说此物为逻释国国主派人翻山越海为妻子寻到一件宝物,状如牛眼,通身光洁泛着淡紫色,外表分布着细如发丝的泛光纹路,是个举世无双的宝贝。”

    江渡云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架上摸摸索索地抽出一本地理志,翻找出一页后递过去,商神佑接过一看,书页一角画的正是那天工国色。

    “喏,就这个!”

    “此物何用?”

    “帛书上说,将此物置于池水中,白日可令水升温泛白,让中蛊之人置身其中,半柱香时间会汗如雨出,排解蛊毒。夜晚则可令水色泛青,冷彻如霜,让人体内的蛊毒不可再生,以绝后患。此法需坚持七七四十九日。”

    商神佑沉声道:“那这不就是冷热交替,根本是活受罪。”

    “这都是次要。”江渡云摇摇头,“这些步骤需得是在莲佛惜体内的蛊毒得到分担的前提下才会有效。”

    “如何分担?”

    江渡云欲言又止,商神佑吸口气,催促道:“有话直说。”

    “引蛊。”江渡云无奈叹息,“蛊虫没有新的引子,它根本不可能从莲佛惜体内离开,除非……”

    “除非用一个活人为饵。”商神佑释然一笑,“正好。”

    “帛书上说,这不过是以命续命,平分寿元的方法,根本就不是下下之策!”江渡云忙反驳道。

    “我倒觉得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商神佑暗下决心。

    江渡云将帛书一把塞到他手里,随后紧抿着嘴唇,走到炉火前猛扇,心火如炉火,烧得极为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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