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的地形易守难攻,唯有黑山至讨赖河的一处最险,只有一段土墙据守。

    弘昙领着六千守军挡下了多次攻击,疲惫非常,焦灼的又一次问,“援兵可有消息?”

    副将惠正累得快说不出话,黯然的摇头。

    消息递出去已久,锐金军要是有心奔援,早该到了,惠正气恨交加,哽咽道,“我看不会来了,沙州也递了消息,但韩家也没留多少兵,谁肯一块填进去。要是能过这一关,咱们以后也只顾自己!”

    弘昙几近绝望,强抑下来,“能拖一刻是一刻。”

    纵然僧兵还能支撑,土墙却先一步溃了,蕃兵掘了水道引河冲浸,墙底淤成了软泥,终于垮塌下去,砸起大片尘灰。

    墙外烟尘滚滚,蕃人大军兴奋的冲来,野蛮的啸叫如狂潮。

    狄银横枪勒马,望着断垣冷笑,自从凉州失利,他的怒火积蓄已久,为了复仇甚至不惜与王叔央格合作,就为了今日一击。

    数年前蕃军两线作战,牵住韩家未能支援甘州,促成裴家离心,这一次他要拿下厚土军的首领——观真老秃驴的首级,屠掠肃州全城,重创河西的民心,让五军联盟彻底崩散。

    城防失守,弘昙带领余下的僧兵回守法幢寺。佛寺撞响巨钟,声音激荡全城,众多寺庙的普通僧人也抄起了武器,百姓颤栗惶恐,顶门锁户,向神佛乞求庇佑。

    蕃兵的铁蹄奔腾冲入,浩浩奔向法幢寺,僧人们借着寺庙的高墙进行最后的坚守,佛墙下处处溅血,死尸累累,充斥着怒吼与痛嚎。

    重重的高墙与金塔之后,有一处竹林深掩的佛堂,德高望重的观真大师跌坐蒲团,默然颂念经文。

    随侍的小沙弥含泪泣道,“师祖,师叔说蕃军已经密围,请您立即从秘道离去。”

    观真大师须眉银白,睁开了双目,“河西将倾,能逃到何处?”

    他起身行出佛堂,杀喊的声浪卷来,城内多处浓烟冲天,对面一座巨大的佛塔巍然静立,宛如怆然的见证。

    观真大师捻着佛珠轻叹,“你看那鉴心塔,当年韩大人与裴大人曾在下方与蕃军激战,肃州城得以重生。千万人耗尽心血,拧成一力将顽敌逐退,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离心,阿弥陀佛。”

    沙弥仍在苦苦劝说,“蕃兵虽然凶猛,或许避一阵锐金军就到了,师祖身份贵重,为数十万百姓所尊祟,绝不能有闪失。”

    观真大师付之一笑,“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肃州全城遭劫,哪有我一人躲藏的道理。”

    他的神情一如平常,非但不躲,还向交战之地行去。

    寺内有不少老弱沙弥恐惧万分,不知该避去何处,有的抖颤,有的哭泣,有的颠倒乱奔,惶惶如末日来临。观真大师逐一望去,面色悯然,步履不停。

    他来到大雄宝殿之外,在石台结跏趺坐,安然诵起了经文。

    四周的沙弥被他的镇定所感,含泪而效,在台下坐诵,渐渐的越聚越多。

    宛如一场奇景,黑压压的蕃兵包围着佛寺,喊杀激烈,血腥满地,寺内的众僧坐地静诵,续续的念经声中,一切变得空澄宁静,连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淡了。

    弘昙陷在蕃军的围攻之中,他执着锋利的月牙铲,杀得僧袍鲜血如浴,听到佛经之声飘来,忿懑之心更激,恨不能化身八臂韦陀斩尽恶敌。

    然而敌人远多于己方,沉厚的寺门已给撞出裂声,随时将要崩碎。

    就在这一刹,远处骤然传来雷动般的震响,蕃兵也为之所惊,暂停了冲杀看去。

    一支强悍的骑兵疾奔而来,飘扬的黑旗绣着一簇烈火,宛如铁色的激流冲向蕃军。

    肃州百姓狂喜,无数声音在泣然欢叫,“援兵来了!是赤火军!赤火军来援——”

    早在蕃军攻城之时,陆九郎已经离开了商驿。

    战时的商驿太过显眼,宛如待宰的肥羊,他当然不会留下来坐以待毙,带人抢了些食物,避去贫户聚居的城北,挑了一处破院藏下来。

    他熟知兵勇抄劫的门道,最穷陋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一队人悄悄的跟着来了,占下了隔壁的杂院。

    陆九郎也懒得理,轮番派老兵出去探听,了解城中的动静。

    石头十分纳罕,“怎么还没见着锐金军?坐牛车也该到了。”

    陆九郎也意外,没想到裴家如此短视,冷哂道,“不外是别有心思,算盘打得精响,真是蠢过头了,也不怕火没烧到韩家,燎着了自己。”

    一行人躲了半日,外头喧吵起来,附近拍门声不绝,石头从墙头一望,皆是逃来的大户。

    陆九郎知是蕃兵入城了,低咒一声,“把门堵好,敢硬冲的来一个宰一个。”

    石头的手底也就百来人,不免心里发紧,“这些不算什么,要是蕃军杀过来怎么办?”

    正在此刻,隔邻的墙头冒出一个男装女郎,秀面抹了灰,望住了陆九郎,“这位阁下,乱兵将至,我手下有护卫三百,能否合力应对?”

    石头一瞧,眼珠子几乎脱出来,“你不是安家的——”

    女郎截声打断,“正是安家的商队,我的护卫皆为健勇,携有武器,愿听阁下调遣,共同应对蕃兵,如何?”

    陆九郎虽是意外,眸光犀利一掠,抄布巾裹了半张脸,颔首一点。

    这两方院子本来就隔墙破烂,两下一起拆出个大洞,安瑛带人过来,如男儿拱手一礼,并不显露相识之态,四百来人挤得密密簇簇。

    陆九郎打量这些护卫结实矫健,虽不及精兵,也颇可一用,安瑛又还算知机,相求时并不点破身份,免去了许多麻烦,心下略觉满意。

    这一带穷陋,蕃兵的主力不会来,他将四百人分成几队,把巷尾的宅院也占了,派了老兵在外沿警戒,随时准备应变。屋主被驱到边角,也不知这些人是兵是匪,吓得蔫鸡一般不敢动。

    城内闹得近乎翻天,蕃兵主力在攻法幢寺,一些散部捺不住开始劫掠。

    陆九郎所控的区域相对安稳,零星的敌队一进巷就给宰了,尸首拖进院内藏起。几次下来众人略放了心,只要大军不至,苟全并非不可能。

    陆九郎却心头沉凝,锐金拒绝来援,肃州必然元气大伤,五军今后只怕要各自为战,河西如何还稳得住?

    一个派出去的老兵奔回,报赤火军入城来援。

    安瑛大喜,陆九郎却是面色一变,声音陡厉,“来了多少?领军的是谁?”

    赤火军来了一万,韩明铮亲自领军,倾尽沙州余兵,连韩府也只留了三百护卫。

    这一场奔援就是一次豪赌,假使锐金军应援,就是三军协战;若裴家按兵不动,就是韩家与肃州共存亡,绝不让蕃军得逞,挑动五军崩离。

    赤火军虽是长途奔援,却有赤凰当先,气势极盛,冲了个措手不及,赤火军铁蹄过处,蕃军死伤惨重,积血如溪,一时竟拦阻不住。

    狄银接了传报,戾声命令,“一万也敢冲援,这是来送死的,不必理会,先宰了老和尚。”

    法幢寺如一块金碧琉璃,华美而脆弱,蕃军似恶蛟层层盘绕,越拧越紧,绞得僧兵几尽全灭,眼看这块至宝将碎,恶蛟突然遇到了阻挠。

    赤火军如一把尖刺悍然扎进蛟身,激烈的扰动,搅得蕃军大乱。

    狄银怒火上涌,抬眼望去,一群剽悍的赤火兵簇护大旗,旗下一个美丽的女郎,身披氅衣,目现神光,威冷凛凛,正是曾经交手的韩家女。

    两下目光一触,她抬手取出一枚赤色宝链,施然系在额上,炫耀又似挑衅的一抬。

    狄银一眼认出,对方额心那枚鲜红的宝石,正是弟弟的金刀所镶,刹那间血激如沸,杀意狂暴,他再顾不得一击即破的法幢寺,带着军队向韩家女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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