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平策来肃州还有要事,和妹妹叙了一阵话,就转往法幢寺,将妻子留下陪伴。

    宋欣儿本是担忧韩明铮腰腹已沉,身旁少了照应,待见她容色明润,眉眼含笑,一袭紫金软缎的宽裳,腕带金镶玉钏,比在家中还显华贵与闲逸,分明被照顾得极好,心下就宽了三分。

    她又检视屋内,衣箱有七八个,掀开来满目锦绣,一色的精致;漆奁内宝饰琳琅,妆台置着香膏与香脂,验看后均是孕期可用,不禁惊讶,“这些全是他一个大男人的安排?”

    韩明铮倚着软靠,接了侍女端来的补汤,“九郎寻了有经验的婆子询问,饮食起居上费了不少心思。”

    她初时昏然卧养,也不知陆九郎如何安排,没几日就将一切置备妥了,衣裳与首饰件件华丽。虽不是常穿的素简男装,卧在榻上也不挑样,陆九郎每日帮着搭换,渐渐的习惯了。

    宋欣儿给侍奉着洗面,她风尘仆仆抵达,难免染了尘灰,洗拭后精神一爽。

    仆人又奉上肃州名楼的多种精致小食,伴着切好的瓜果与温饮。

    宋欣儿不禁感叹,“你哥哥一直念叨,就怕你受委屈,如今是不必担心了。”

    韩明铮微赧,“他连稳婆和奶娘都挑过了,其实还早呢。”

    宋欣儿倍感宽慰,姑嫂二人叙到傍晚,厚土军在法幢寺畔的名楼举宴,宋欣儿作为节度使夫人,免不了要去陪伴丈夫,受众多官眷的致礼。

    陆九郎戴上面具,亲自将她护送过去,回来又伴着韩明铮用饭,一块偎着说话。

    纵是韩明铮身子不便,做不了什么,耳鬓厮磨之间仍有无限亲昵,陆九郎心臆满足。

    韩明铮见他的欢赖样,忍不住一谑,“怎么不跟在哥哥身旁,他既然认了,就不会再为难,今夜肃州高官齐聚,正是引见的好时机。”

    陆九郎装模作样的道,“那怎么成,我去觥筹交错,你在屋里冷冷清清,没我的臂膀搂着,你哪睡得着?”

    韩明铮啼笑皆非,要拧他的厚脸皮,冷不防给他一口叼住了指头。

    陆九郎用牙齿磨了磨,忍着丝丝心痒,到底不敢过度嬉闹,松开了口。

    韩明铮却是想起来,“嫂嫂说二哥传信,沈公子有要事托付,我方才一问,才知人已到肃州,给你不声不响的拦了,怎么这般胡来。”

    陆九郎一点也不虚,“你当时伤着呢,我只紧着你,哪顾得上其他。”

    韩明铮知他的小心思,没好气道,“沈公子与韩家有恩,将心上人托付给我,这不是小事,哪容你瞎闹。信上说楚姑娘算是死逃,要换个身份安置,明日将人找来,我亲自安排。”

    陆九郎不肯让她费心,“我起先不知,如今已托了军中的高官照拂,定会办得妥贴,你不必劳神,安心的养胎,等归返沙州的时候再召她就是。”

    他各种保证,韩明铮方才罢了,又问起来,“你送嫂嫂过去,哥哥说了什么?没安排换一处宅子?”

    陆九郎哼哼唧唧的,不大情愿,“是提了一句,也没多说,既是同盟,就该大方借给你;要不是同盟,更用不着理会。”

    韩明铮半嗔,“巧舌如簧,这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暂时从权无妨,久占不合适。”

    然而这方宅子让陆九郎极是合心,他看中的不仅是景致雕琢,奢华舒适,还有防卫的考量。宅邸的布置据说是裴佑靖的手笔,内外院子嵌套巧妙,外院能住兵,窝几百人轻轻松松,只要铁木院门一闭,隔墙坚厚难攻,内院固若金汤,放眼城中哪还有更好的。

    即使韩氏兄妹都提过,陆九郎也不松口,他着意夸大宅子的舒适,韩平策心疼妹妹,也就默应了,此时正好拿来回话,“小韩大人说不必挪了,交待你好生养歇,裴家心念着节度使之位,能不能修好,不在一座宅子上。”

    韩明铮默然,无声一叹,没再坚持。

    肃州的裴氏别业虽为裴佑靖所置,以裴光瑜使用最多,他还置了几名宠爱的美姬,结果全给陆九郎撵了,一帮仆役什么也没带出,灰头土脸的回了甘州。

    裴光瑜要安置美姬,走公帐给裴兴治拒了,只得动用私房,越发的恼火,等秘报传来,他惊极又愤怒,在书房拍案而起。

    裴安民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是陆九郎,不是说他死在天德城了?”

    裴光瑜诸事不顺,气得面孔发僵,“咱们上当了,这恶狗故意耍诈,假死脱逃,我这就向朝廷传报,看韩家怎么交待!”

    裴兴治哀叹一声,一句话也不想说。裴光瑜靠着陆九郎之死得了四品封官,借势赢回拥戴,压下了裴佑靖,哪想到从头到尾竟是给人耍了。

    裴安民虽不擅机巧,一想也知道,“韩家打下凉州功勋卓著,目前圣眷正隆,才受了加封,庇护一个逃官算什么,只要咬死了不认,朝廷能为这个翻脸?”

    裴光瑜情知这事瞒不住,族人终会知晓,到时候纷议更多,阴狠的道,“只消让朝廷瞧见韩家的阴私,就能显出裴家的忠心,要是陛下一怒夺了节度使,韩家敢违逆?”

    裴安民闷了片刻,“如果河西乱起来,朝廷能派人来替咱们撑腰?能出兵驱走蕃人?”

    裴光瑜声音一厉,“韩家不敢乱,纵是封疆一方,他也得对皇室俯首称臣!”

    屋内静默了,谁都明白朝廷让韩家继任节度使,看中的是声望与实力,而今厚土军不必说,连赵家也跟裴家远了,锐金军成了孤家寡人,对万里之外的大皇子谄媚有何用,只怕还要担个办事不力之责。但这些话说出,裴光瑜必是大为光火,只有闭口不言。

    气氛凝滞,裴子炎百念纷杂,喃喃道,“听说姓陆的本该回长安接掌禁军副统领一职,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权位,他竟然说弃就弃。”

    裴光瑜一连串的受挫皆与此人相关,对陆九郎恨之入骨,啐道,“一条狗懂什么,他朝东暮西,绝不会有好下场!等着瞧吧,韩家胆敢窝藏,一定会因此大失帝心!”

    三爷裴兴治一言不发,让小厮抱起一叠帐本,当先走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宅院,沉着脸一唤,“叫盛儿过来,我有事吩咐。”

    大雪纷纷落下,肃州城一片银白,大树的枝梢也给压得沉坠。

    城内有些民宅被战火所焚,好在韩家和赵家送了一批粮食与棉布,厚土军广募民夫,在降雪前赶建起一批土屋,安置了无助的百姓。

    韩平策又与观真商议,减了两年税赋,民众感激不已,待他归返沙州之日,百姓顶着严寒相送,盛情可融冰雪。

    陆九郎替韩明铮去送,归来满头皆白,给屋内的热气一迫,发上的雪化了,浸得鬓角湿漉。

    榻上的韩明铮瞧不过,用布巾替他擦拭,陆九郎安静的在她膝边伏着。

    韩明铮敏感的觉出有异,“怎么?”

    陆九郎停了片刻,“吐蕃在整召大军,大约想开春来袭,小韩大人与几家商议过,想主动出击,问我多年前发现的那条野路。”

    狄银军功卓著,母亲又出身于强大的十二部族之一,在蕃地拥簇众多。蕃王一直对他严加防范,派驻凉州不许回,此次战死,族人激愤难平,闹腾得蕃王都按不下,只有下令春攻。

    韩明铮恍然,“是了,你曾说可以穿沙海至蕃北,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一直惦记着那条路,派人寻过多次,然而陆九郎已含恨远走,随他游击的兵也折光了,始终未能找到。韩平策原当陆九郎是胡编,如今要挥师远击,兵力又不足,不免想了起来。

    陆九郎眸光幽沉,“自然是真的,不过当年没细说,那条路得从沙碱地过,跟着骆驼走,尽头是一个宽广的盐湖,趟过去就是蕃北。”

    他那时故意藏话,想引得二人同去,博她一番夸赞,谁料后来世事骤变。

    韩明铮此时细问,方才明白大致,确实曲折隐秘,难怪寻不着,继而沉默了。

    陆九郎也不再言语,伏身将耳朵贴住她隆起的肚腹,半晌方道,“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姓韩,给个像样的名字。”

    二人从未言及过这些,韩明铮微讶,“不姓陆?将来你寻到父族怎么办?”

    陆九郎淡道,“我娘说过,陆姓是她随一个客人取的,根本毫无关联。我孓然至今,何曾得过父族一丝好处?少时受欺凌还想过有个好爹庇护,现在已无所谓了,只遗憾当初不懂事,没好生孝敬我娘。至于生父,真要遇上,我必是骂死那老狗东西,凭什么还随他姓。”

    韩明铮听得好笑,隐隐替他难过,指尖轻梳他浓密蓬软的发,“可惜阿爹什么话也没留下,不知你胯骨的痣有何来处,我问过阿娘,阿爹和哥哥们身上都没有。”

    时至今日,陆九郎已能平静的谈起,“韩大人既然坚称不是,或许是真的,不管他的庇护出于何故,韩家于我有恩,我愿再赴沙海寻路。”

    韩明铮停了片刻,轻道,“这是阿策的意思?”

    陆九郎释了疑,“他知道你开春了要临盆,哪会如此安排,是我自己的意思。”

    战期与产期太过接近,他很想什么也不做,留在她身旁陪伴,然而这次远征关系重大,抄路奇袭可以减少对兵力的依赖,最大的降低损耗,的确是一条上策。韩平策虽认了妹婿,他不能一直依托妻子而存身,唯有在大事上出力,方能在韩家真正立足。

    陆九郎凝望着她,温存又不舍,“明铮,这世上我只要你,我要你的柔情与依赖、忠诚与守护、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我甘愿为此倾尽全力,证明给世人看,你没有选错,陆九郎配得上河西赤凰。”

    韩明铮轻浅一笑,抚住他的脸庞,眼睫微湿,“我从不觉得选错,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儿,还要什么证明,苍狼已经是世间的传奇。”

    这双肩膀强悍宽阔,仿佛可担起天地,韩明铮百感交集,有对离别的酸楚,有对远征的担忧,说不尽的牵挂与关怀,她就如世间最寻常的征□□,带着满溢的情意与怜惜,眷眷的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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