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光瑜出了韩府,裴子炎带人在外等候,一道回了城中的秘宅。

    宅内留守的裴盛迎来,方要探问,见裴光瑜面色难看,知机的闭上了嘴。

    裴光瑜怒冲冲的进了书房,恼得无以复加,“韩家女竟敢对老夫下逐客令,连宫中也不放在眼里,她算什么东西!韩家小儿都不敢对裴氏如此无礼!”

    裴子炎闷声道,“阿爹,她在韩家的地位仅次于小韩大人,还是赤火军的主帅。”

    裴光瑜更怒了,“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大肚子的婆娘!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必再跟她客气。你去姓陆的归来的要道守着,多带些人,直接将他除了。”

    裴子炎几乎要恳求,“陆九郎已是韩家女婿,此次控了蕃北要道,立了大功,阿爹这是要与韩家反目成仇?”

    裴光瑜心火如焚,焦燥难当,“怕什么,咱们有四万锐金军,姓陆的不过是个罪臣,韩家还敢为这个开战?”

    裴子炎脱口而出,“如此恶举,韩家怎么可能忍,肃州受了陆九郎与韩七将军的大恩!就算玄水军不动,厚土军定会同仇敌忾,到时候两家来攻,咱们能挡得住?”

    他一急话语冲撞,裴光瑜勃然大怒,方要大骂,护卫急来禀报,道陆九郎已归,府内的马车外出接了稳婆,韩七将军似要生了。

    裴子炎刹时松了口气,裴光瑜神色大变,半响不得语。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房外传来,“裴四爷今日如何?事情还要多久能成?”

    裴光瑜的面色更难看了,裴子炎一望父亲,退开了几步。

    来人是个尖白脸的内监,姿态傲慢,语气如斥奴仆,“咱家能等,殿下不能等,已经大度的容了你的欺哄之罪,再敢敷衍,那就不客气了。”

    裴光瑜低声下气道,“公公见谅,韩家铁了心的包庇,臣下打算安排在半路拦杀,姓陆的却已回来了,着实不好办。”

    内监是受令出来的,务必要督着裴家弄死陆九郎,他急于回去覆命,不耐烦的催动,“回来又如何,趁着大军未归,闯进去拿了他的脑袋就是。”

    裴子炎惊极,盯住了父亲。

    裴光瑜停了片刻,迟疑道,“公公有所不知,韩家女与韩夫人都在宅中,明里做得太过,厚土军必然插手,到时候只怕我等难返甘州。”

    内监却是连连冷笑,“还说不是推诿,裴四爷连这也想不到?她们在宅中更好,厚土军敢为难就挟了韩氏母女为质,还能不予放行?错过这个时机,难道等小韩大人带兵回来,你再去与他协商?”

    裴子炎大急,“不可!如此裴家必然与几家成了大仇,今后再无宁日。”

    内监大怒,骄然一喝,“放肆!容得到黄口小儿插嘴?”

    裴光瑜给威势所慑,恳道,“公公息怒,小儿辈不懂事。”

    内监脸色冰冷,阴恻恻的道,“裴四爷,别忘了是谁扶你起来,殿下的喻令敢不尊奉,转手就能夺了你的官身,还妄想当家主?到时候你就是全族的笑话!待殿下得登大宝,你猜甘州裴氏会有何等下场?”

    裴光瑜听得面孔泛白,嘴唇一颤。

    内监也不全是威胁,复又诱惑,“陆九郎是个犯官,只要将首级送去长安,韩家包庇的罪证确凿,朝廷自会下诏夺职,如何还能号令盟友?等裴家继任节度使,你就是一手遮天的河西之主,得万民敬仰。这可是天赐的良机,要是前怕狼又后怕虎,怎么能成大事?”

    裴子炎着实忍不住,“韩家去年克复凉州,开春重挫蕃军,如今迫得蕃王城下求和,这等不世之功,朝廷笼络还来不及,绝无可能夺职。阿爹还是与几位叔伯商议后再行事!”

    内监火冒三丈,声色陡厉,“好个裴家!如此阳奉阴违,眼中还有没有殿下!裴四爷想清楚,你若再犹柔寡断,图谋两头得利,我这就动身回长安禀奏!”

    裴光瑜眉梢一抖,将心一横,咬牙道,“公公勿怒,殿下的喻令,我定然尊奉。”

    裴子炎浑身发凉,看着父亲失望之极。

    窗外的裴盛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急变,转脚悄悄溜了。

    肃州是一座僧尼之城,城郊开凿的佛窟尤其多。

    灰白的石崖绵延长远,遍布着各大家族捐修的洞窟,一些大窟造像精美,佛绘艳丽,不乏名家手笔,颇有可观之处。

    观真大师引着裴佑靖观赏,二人徐徐而行,抚今追昔,谈及大族的兴衰消长,别有一番意趣。

    裴佑靖踏进一处佛窟,见窟内的供养者之名,不禁一谑,“这是龙家的?上头可有弘昙?”

    弘昙正是出身肃州豪族龙家,微赧的回答,“此窟是二十五年前所绘,那时贫僧尚幼,蒙家父将俗名附上。”

    弘昙能在厚土军中跃升,有自身的能耐,也离不开亲族的支持,既逢裴佑靖问起,就上前讲解壁绘上的龙家供养人。

    裴佑靖听得有趣,感慨道,“龙家出于焉耆,迁来肃州以养马而起,发展到如今的兴盛,殊为不易。”

    弘昙也很为家族骄傲,“经历了不少波折,父辈胼手胝足,历尽艰辛,子孙不敢有负。”

    观真大师含笑道,“存续至今的大族,哪一家不是如此。族长如水工持舵,时时远望慎谋,方得巨舟平稳;若有那燥进冒失的,赶上急浪打来,覆舟就在倾刻之间。”

    裴佑靖明白他话有所指,微微一叹,行出洞窟。

    观真大师跟出,挑明了劝说,“裴大人休养已久,该重归了,四爷并非一位合适的掌舵人。”

    弘昙刻意落后,方便二人交谈。

    裴佑靖终于不再回避,“我那四哥权欲彰眼,犹不肯醒,我能如何?”

    观真大师一笑,“裴大人青年时力压族争,夺下大权,排众议练出锐金军,带领裴家成为河西鼎足之力,可不曾如此恬淡。”

    裴佑靖想起曾经的锐意,难得的破颜一笑,复又叹息,“大师有所不知,不但四哥有野心,裴氏族人也自恃兵力强盛,不满我对韩家的臣服,二哥一死,族内迁怪于韩家未救,指责漫天而来,我也就心灰意冷。”

    观真大师喟然,“等闲哪知掌家之难,一味的嘈嘈议议,贪婪无尽,何其愚也。”

    裴佑靖淡道,“我等视之为愚,人视我等老朽,不如避去,还能得个清净。”

    观真大师正色道,“恕老衲直言,此举不妥,掌舵者注定夙兴夜寐,风浪之上受尽指摘,裴大人撒手不管,对偏航视而不见,待到无可挽回之际,当真能置身事外?举族同舟,敦能轻弃。”

    裴佑靖一默,忽的远处有蹄声疾来,一名传信的僧人赶至,匆匆与弘昙言语。

    弘昙一时难决,转来对师父欲言又止,掠了一眼裴佑靖。

    观真随即道,“裴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弘昙于是道,“韩七将军受裴四爷当面威胁,疑有不测之险,要向厚土军借兵防范。”

    观真大师愕然,见裴佑靖同样诧异,定下心来,“说详细些,是怎么一回事?”

    韩明铮在肃州极受尊崇,又是同盟的腹地,并未留赤火军相护,仅有送韩夫人来的三百家兵。借兵一为防备,二则向盟友示警,观真与裴佑靖精于世故,自然一听就懂。

    裴佑靖听完了首尾,深觉耻辱,立时道,“大师不必顾虑,只管借兵。”

    观真大师也觉匪夷所思,当下吩咐,“点两千兵听韩七将军调遣,若她仍觉不妥,尽可到法幢寺休养,不必有任何顾忌,厚土军定会全力相护。”

    僧人得了命令,策马回去传讯。

    裴佑靖满心糟乱,几近难以言语。他避世不问家事,哪知裴光瑜也来了肃州,还做出如此愚行,不顾身份的上门威胁一个临产后辈,宛如鬼迷心窍,何等的丢人现眼。

    观真大师很是体恤,并不多言,继续前行观窟。

    裴佑靖又懊又怒,八风不动扔到了九霄云外,哪还看得进壁绘,忽道,“陆九郎回程必赴肃州,随行不会太多,一过沙州就当着人接引。”

    这与观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当下一礼,“多谢裴大人提醒,韩七将军借兵,大约也有此意。”

    假如裴光瑜冒大不韪袭杀了陆九郎,韩、裴两家必成水火。玄水军与厚土军本已有了偏向,选择不问可知,这种迫得盟友变仇敌的蠢事,偏是自己的兄长。

    裴佑靖连骂也骂不出,涩然一叹,“是我之错,大师见笑了。”

    观真大师劝慰道,“幸未铸成大错,陆将军与裴家虽有旧怨,已是韩家婿,近日又于河西有大功,老衲忝颜调和,还望裴大人从此揭过,不再与之为难。”

    裴佑靖苦笑,“大师言重了,裴家如此失当,有什么脸面计较旁人。四哥不知军政之难,一心想取代韩家,拼命逢迎皇子,此举定是受那一位之意,全不顾河西为根,五军互为唇齿,简直愚不可及。”

    观真大师合什一赞,“裴大人此言极是,百战之地从来艰难,齐心戮力始有和平。长安的那一位为置陆将军于死地,不惜挑动河西分裂,丝毫不顾十二州百万民户的生息,又岂会是一位善主。”

    几句言语过去,尴尬的气氛淡了,二人又迈入一窟。

    裴佑靖随意一扫,见石窟虽然不小,壁绘却很简单,色泽微暗,看得出有些年头,不似大族所建,便待踏出。

    观真大师霭然一笑,“裴大人且留步,这方石窟与你颇有渊源。”

    裴佑靖一怔,打量墙下所绘的供养人,望见题字赫然一惊,“这是——”

    观真大师从小沙弥处接过燃香,躬身长拜,置入佛坛上的石炉,“此窟为六十余年前,令曾祖捐凿,以祭奠令祖父。”

    裴佑靖心神大震,肃了神情,他虽听上一代提过些许,却连父亲也记忆不多,盖因祖父过世极早,二十余岁就为反蕃之事而蒙难,死前甚至自毁面目,以免累及家人。

    观真大师解释,“当时为避嫌疑,令曾祖心痛也不敢公然悲悼,异地悄悄建了此窟。待令曾祖故去,裴氏一族又从沙州迁至甘州,自然忘却了此处,多年来已为风沙所掩,去岁才清理出来。”

    观真大师年迈,出城不易,今日也是头回来此,他遥忆当年,话语沉厚,“老衲那时还是个小沙弥,亲见过令祖的英悍不凡,他为河西洒尽热血,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裴大人承其勇毅,为河西重现太平,怎能因意气而袖手,任五军崩裂,万民重受战火之苦?”

    裴佑靖凝视着壁上所绘的戎装青年男子,尽管面目已经模糊,依然看得出气势不凡,宛如复见英魂,一刹那心潮激荡,又逢诘问,竟是热泪双垂,无地自容,“是我大错,子孙不肖,有愧先祖!”

    观真大师大慰,知已劝成了,望向壁绘,忽的一个闪念,惊出了咦声。

    裴佑靖见他怔讶的一动不动,顾不得自己的失态,抬手扶住,“大师?”

    观真回过神,半是疑惑半是恍然,“老衲想起来,当年韩大人寿宴,我瞧陆将军面善,却始终想不起何时见过,如今方觉,怎么竟似——”

    他的话未说完,窟外传来马蹄的急响,有人匆促奔近,又给外面的武僧所阻。

    不等二人出窟寻问,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呼传来,“叔父!糟了!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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