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金风至,如一把飒飒的无形刀,摧落了长安的万千木叶。

    乐游原秋草萧萧,街头巷尾传议纷纷,忧虑笼在众多大臣的心头。

    天子五月曾因病罢朝,调治后略为好转,而今再次称病,长达一个月不曾露面。深宫内讳莫如深,臣子不闻消息,怎不让人心焦。

    李睿侍在榻边,眼看着父皇的病势越来越重。

    起初是背上铜钱大小的红斑,逐渐赤肿如拳,溃破流出黑血,随着创口越烂越大,天子痛得辗转难安,脾气暴燥非常,一日比一日虚弱,开始陷入长久的昏迷。

    这位统御天下的至高主宰,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一日天子忽然清醒,召来三位亲信的重臣,他已经无力言语,将手指向李睿,枯槁的面庞带着急迫。

    左军统领王实跪行上前,“请陛下放心,臣等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

    内枢密使周儒、宣徽南院使贺宗二人随后叩头,力表忠心。

    李睿泪流满面,伏地长跪,重帏深处再无声息,寝殿内响起了悲恸的哭声。

    正当悲肃之时,殿外传来匆促的步履,殿门轰然而开,来人正是大皇子李涪。

    李睿已然得继大统,又有重臣相护,虽惊不惧,只管垂泪作纯孝之态。

    不想左军统领王实迎上去,话语高朗,“陛下龙驭殡天,死前降旨,立大皇子为皇太子,掌理军国政事,臣恭迎太子殿下!”

    李睿一刹那简直不能置信,愕而大怒,陡然立起,“王实!你竟敢假传诏旨!”

    一群宫侍簇拥而入,刀枪森亮,众人无不色变,满殿鸦雀无声。

    李睿如冰水浇背,悚然恐极,万万没想到,王实竟倒向了李涪,挟左军之力逼宫。

    内枢密使周儒为马安南贬落之后继任,效忠于李睿,当下勃然变色,一声怒吼,“王实!殿下明明传位于五皇子,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其罪当诛!”

    王实生得方正,一脸忠耿相,然而目光一示,宫侍手起剑落,砍得周儒血流扑地,颈部断了一半,只能发出嗬嗬的残喘。

    李涪看也不看,伏地一跪,掩面作出凄声,“父皇!儿臣来晚了——”

    宣徽南院使贺宗面色惨白,欲出的话语哽在了喉间,殿内人人悚恐。

    王实也不理会,径直呼喝,“传中书舍人入殿拟诏!”

    殿外一群人冲入,原来是在外等候的夏旭觉出不对,带领护卫来相护。

    李睿手足冰寒,知再不搏大势将定,厉声呼喝,“李涪勾结王实逆谋反乱,来人!将之拿下!”

    殿外交击声大起,两方人马厮杀起来。

    然而王实既反,早有准备,安排的兵马远超过李睿的护卫。纵夏旭带人极力奋战,难敌众势汹汹,不但未能闯入护主,还给众多宫侍绞杀殆尽,与手下一并伏尸殿外。

    李睿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死死的瞪着王实,恨毒了此人。

    宣徽南院使贺宗将心一横,也不顾老脸了,跪伏而拜,“臣亲耳闻听陛下传位于大殿下,恭喜大殿下,老臣恭迎皇太子!”

    李睿目眦欲裂,“贺宗!枉父皇待你恩泽如山,宠信有加,你竟如此无耻!”

    李涪也懒得再扮孝子,不疾不徐的起身,面露微笑,“贺大人果然明辨是非,知机善断,既然五弟丧心病狂,为夺大统不择手段,该如何处置?”

    贺宗汗出如浆,低颤道,“五殿下带人逼宫,幸得左军平定,羞悔之下自尽而亡,当发文传告天下,彰其恶行,太子以为如何?”

    李涪满意的一哂,“念其自尽,尚知廉耻,孤给个恩典,准许葬入皇陵。”

    贺宗立时伏地,“太子仁厚,恕其大恶之逆,天下人无不感佩!”

    李睿发疯一般冲前,恨不能掐死李涪,却给禁军死死按住,毫不客气的以弓弦绞颈。

    这位落地时曾受万众欢庆,独享天家至宠的皇子,带着无限的恨怒与不甘,不一会就断绝了气息。

    沈铭近日一直留在宫中随时听宣,得小黄门传召,匆匆赶往寝殿,半路上给内监带人拦了。

    内监腰畔悬剑,话语还是很客气,“沈舍人不忙,殿中未宁,且在此暂候片刻。”

    沈铭认出来人,心头飞转,也不相逆,“多谢公公。”

    九重天阙响起了宏亮的钟声,一声声接连不断,宣告天子之丧。

    各殿的奴仆摘下红灯,除去一切鲜彩,宫婢捧出赶裁的白麻衣,从上到下开始更换。

    沈铭面上沉稳,心头焦燥又忧乱,抬眼见远方宫墙如血,朱门深闭,不知藏了多少干戈。

    李涪跨过李睿的尸体,昂然迈向龙案,侍卫已经寻到宝盒,跪地双手奉上。

    宝盒内正是玉玺,九五至尊持有,代表天子威加海内之物。

    李涪取出端详,难抑狂喜,也不顾父亲还陈尸榻上,纵声大笑起来,多年的怨毒化作了畅快。

    殿内的奴婢颤颤欲死,皆知大皇子杀弟夺位,少不了要将一众灭口。

    忽然殿外起了一阵骚乱,方才还屠了夏旭等人的一群宫侍被逼得步步后退,甚至躲入殿内,面上多了悚畏。

    王实听了禀报面色陡变,方冲到殿门,见外面密布黑压压的禁军,一个金袍人迎面而来。

    这人赫然是右军中尉季昌,打量王实,不紧不慢道,“陛下将老臣外放,对你托以重任,哪想到竟是帮了大殿下。”

    王实一窒,厉声道,“你该在淮南监军,何以大胆抗旨,私自返京!”

    季昌笑吟吟的回道,“我若在淮南蹲着,怎瞧得了宫内这一场好戏。”

    王实毕竟是在内宫举兵,不敢扰动过大,仅带了几百侍卫,本是绰绰有余,哪想到右军的季昌竟然回转,不声不响隔断各殿,此刻合围的右军禁兵有两三千之众,再召手下支援已晚了。

    季昌来得时机也巧,早不现身,晚不现身,恰在李睿死后出面。

    李涪当下就知不妙,极力镇定,“本朝例来以长子为储,父皇殡天,顺理成章由我继承大统。季大人既然赶回,便有拥立之功。”

    季昌笑得眼睛都眯了,“多谢殿下的盛意,要真是个菩萨般的性子,扶你上位也无妨。可你连从三品也能扔去喂狮,杀起手足毫不犹豫,如此狠辣之人,一旦坐稳了龙椅,还能有老臣的容身之处?”

    李涪背心渗汗,强作笑颜,“季大人为朝中元老,岂是寒门小卒所能相较,我见识浅薄,正需要季大人这般肱骨老臣辅佐,朝政大事必然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这份能屈能伸,季昌也不能不佩服,啧了一声,“殿下能忍人所不能,的确非凡,可惜老臣年纪大了,凡事只求稳妥,眼下虽是官居一品,论出身也不过是个寒门,哪配辅助殿下呢。”

    李涪心一沉,待要再说,季昌已经踱出殿门,黑压压的禁军拥了上来。

    季昌立在殿外,负手听着里头的杀喊,闲闲的算着敲钟。

    等殿内彻底没了声音,他一掸金袍,威严的下令,“去五皇子的宫苑,将最小的皇孙接来,请沈舍人过来草诏,告诉他天子薨逝,大皇子夺宫逼杀五皇子及三位重臣,事发后惭而自尽。”

    左右一诺,有人匆匆而去。

    季昌志得意满,心情很是愉悦,又想起一桩旧事,双袖一拢,“差点忘了,十二公主孝心可嘉,听说陛下殡天悲痛过度,跟着去了,一道葬入皇陵。”

    天子寝殿的门槛又高又厚,边缝逐渐渗出鲜血,丝丝缕缕的蜿下。

    天子薨逝,天下缟素,新帝登基,时年六岁。

    季昌封国公,大权独揽,伴御座之畔,声威远胜天子,人莫敢言。

    弘昙收到一封书信,看后默然良久,踏出了法幢寺。

    远处的弥陀寺正在修筑塔基,一旁巨木相叠,一群工匠忙忙碌碌。

    寺外的一处楼台青纱垂障,遮笼四方,外设一条长案,置有多个铜盘,无数百姓围聚台下,人们翘首以盼,溢满热烈的期待。

    蓦然间鼓响三声,人们精神大震。

    鼓点渐频,密如骤雨急起,青纱徐徐悬引,现出台心一个云袖丝衣的女郎。

    她以轻纱障面,腰系银带,似天女展袖曼舞。动时飞袂纤姿,妙捷如鹄;静如月影凝光,收神慑魄,衣上的银铃与鼓声相和,步步如踏天乐。

    台下的观者目炫神迷,无不为之颠倒。

    倏然之间,鼓声激折,美人细腰反躬,雪额及地凝如一弯纤月,随即又徐徐而起,翩然一舒广袖,盈盈入楼而去。

    观者神魂皆空,爆出如雷般的喝彩,纷纷向向铜盘抛掷的银钱,堆得宛如小山。

    弘昙在楼上的雅厢凭窗而立,背后有脚步渐近,带着银铃细响,无形撩动心尖。

    他转过身来,美人卸下面上的纱障,目光似笑似谑,婷婷而立。

    弘昙没有多看,垂眸视地,“新帝登基,大皇子已死,沈相辅政,沈公子擢为中书侍郎,你可想重回长安?”

    美人一怔,半晌未语。

    鼻端幽香袭来,弘昙很平静,“沈公子的未来不可限量,一旦复归,你定能重获宠爱。”

    美人转眸窗外,听不出是否欢喜,“你希望我归返长安?”

    弘昙回避了询问,话语平寂,“我是代韩七将军而问。”

    他的心头已有答案,玉人来自天下最为繁华锦绣之地,又可重得身份贵重的情郎,怎会再留于远僻的河西,来此不过惊鸿一掠,终是要飞去的。

    他等了半晌,忽听一声娇语传来,“请代转韩七将军,我发愿为建塔义募而舞,鉴心塔一日未成,我一日不会离去。”

    弘昙蓦然抬首,眸中映入玉骨冰肌的佳人,长风吹得她裙袂飘飘,宛如风鬟雾鬓的仙娥。

    然而她的美眸含波带戏,妩媚无限,“南曲多少如花貌,沈公子哪缺新人。与其回去在高门内卑微讨宠,怎及在河西得韩七将军垂顾,得你照拂,有万众欢呼,赞我为妙音天女,如此的快活自在,谁要回那樊笼之中。”

    弘昙心头的堵窒刹时一消,突然间松驰下来。

    美人踏近,宛转一嗔,“傻了?你就没什么话说?”

    弘昙不觉微笑起来,欢喜又无措,半晌后低眉合什,“阿弥陀佛,诚如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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