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身为巨富,在天德城内当然不只一处宅院。

    有的表面毫无关联,却位置隐密,重门高墙,有青壮仆役守卫,底下藏了石牢,很适合用来囚禁一些麻烦的人,比如陆九郎。

    阿策得了消息赶来,见妹妹独坐一旁,神情难测,不由一怔,“不是将那小子捉回来了,揍一顿还没解气?”

    小七抬起眼,“他叫我韩七,还说有话要告诉韩小将军。”

    阿策惊住,面色倏沉,“我绝没在他面前露过口风。”

    小七静道,“我也没有,人是蒙着眼睛带回来的,就在地牢。”

    地牢中里的陆九郎窝在草堆里,看着半死不活,从头到脚散出一股药油味。

    阿策暴起一脚,踢得木栅剧震,神情狠戾,“小子!你怎知道我是谁?”

    陆九郎浑身一颤,爬起来力持平静,“你有能耐一人杀死一队蕃兵,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我曾听见那高官提及河西的韩大人要来城中,这样的大人物会没有保护?你们恰在这时出现,又如此强悍,河西军最出名的就是韩大人之子,统领青木军的韩小将军,我随口一试,你们就自己认了。”

    小七跟进来听,兄妹二人才知小无赖如此奸狡,竟给他讹了,一时难以言喻。

    小七当即问道,“内奸提过韩大人要入城?还说了什么?”

    陆九郎终于说了一点实话,“他要趁机将韩大人除去,另一个密会者名唤木雷。”

    韩平策一字字道,“噶玛部的木雷在天德城?你早猜到我们的来历,清楚这些事何等要紧,哪怕还救了你的命,依然故意装傻,耍得我们团团转?”

    他神色森寒,露出了千军斩敌的杀意,全没了笑嘻嘻的好脾气。

    陆九郎忍着悚然,低道,“我是个小人物,只想活下来。”

    小七蹙眉,“我说过会保证你的安全。”

    陆九郎垂下头,显得恭顺又卑弱,“英雄不懂小人之怕,我担心说出实情就被灭口,现在知道错了,愿意助你们做任何事。”

    阿策哪还会信,讥讽道,“不必了,我们已经知道内奸何人。”

    陆九郎颜色微变,“我在宴上并未听见那人的声音。”

    阿策冷笑,“你既然如此奸狡,留着何用,谁有兴致跟你玩心眼。”

    陆九郎当真有些慌了,“我发誓绝无虚言,不然我大可以拿来做交易,何必要逃。”

    阿策听得鄙夷又可笑,这无赖小命都捏于人手,还妄想谈交易。

    小七却蓦然变色,“你打算同那内奸交易,将我们卖了?”

    阿策复又一想,竟是激灵灵一寒,杀念骤起,探臂扼向陆九郎的颈,小七飞快的一拦,劲力相交爆出一响。陆九郎一刹那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止不住心惊胆寒。

    阿策神情森厉,杀意夺人,“这人不能留!”

    小七拦在中间没有退,陆九郎躲在她身后,嘶声道,“杀我容易,万一幕后另有他人,危及韩大人,韩小将军确定不后悔?”

    小七对此人虽是厌极,仍抓住兄长的腕,“他的命不算什么,阿爹不能有失。”

    阿策终于垂下手,目光宛如利刺,“如果你再弄鬼——”

    陆九郎哪敢有半分迟疑,颤声道,“我一定事事依从,只要如约保住我的命——”

    铁链咣啷锁上牢门,兄妹二人离去。

    陆九郎慢慢懈下来,全身都给汗浸透了。

    阿策原当这小无赖是只卑怯的老鼠,如今才发觉又阴又毒,稍有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想起来都恶心。但最关键的线索落在他身上,只能暂且忍了,去寻冯公相谈。

    城中一栋豪华的金铺,冯公在楼上饮茶,楼下邻着军中的校场,正当热闹,一阵阵的喧哗。

    阿策瞧了一眼,是童绍带着许多官员在观军士演斗,前呼后拥的宛如城主,也就不再留意,对冯公述了事情,“陆九郎坚称在宴上未听见内奸的声音,或许的确另有他人。”

    冯公望向窗外,神情和善,语气却怫然不悦,“我已将那无赖查了个通透,根本是个满口胡话的骗诈狡徒。掌书记钟明曾向衙门提过他的案子,此刻就在童绍身边,你自己瞧。”

    阿策依言一望,见童绍身旁有个中年男子,生得刻板瘦削,看官服职务不低,却在童绍身旁弯腰塌背,亦步亦趋的奉茶。这人如此讨好,又过问案子,定是应童绍之令,他不免也疑惑起来,“但陆九郎道出木雷之名,说二人密议的正是刺杀阿爹之事,不像是胡诌。”

    蕃地有数百个部落,最大的十二支,其中以噶玛部落最为强盛,也是蕃王的母族,木雷是部落的军师,竟然亲至,动静绝不会小。

    冯公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此言真假且不论,单看这人为活命反复无常,还知晓了你们的身份,一旦落在差役手中,定会全数供出,那时就成了河西明面承诺六人入城,暗地却遣精锐埋伏的背约之实,两军还如何会谈?”

    阿策不免语塞,校场的竞斗恰好结束,众多官员纷纷捧赞。

    童绍在城门闹了一场,周元庭并无回应,他越发气焰高涨,骄然对钟明道,“荐的武士不错,你也算长进了,不似从前净做些无用之事。”

    这一言何其傲慢,还是当着众人之面,钟明依然毫无愠色,唯唯而应。

    卢逊一向谄媚,在一旁道,“哪怕是块搓不动的顽石,被童大人调教了也要开窍,此前我曾好意提醒,让钟大人明白事务孰轻孰重,险些给唾了满脸花,如今总算是改了。”

    童绍倨傲道,“我何尝不愿做个软善的,但周大人年事已高,按说也该退养了,只能由我来施行责惩。闭城令何其荒唐,当真是糊涂了,我已上书朝廷,定要将这失当扳正。”

    冯公投目而视,淡然一哂,“不管是不是他,此人都得按下,不可任之。”

    阿策方要开口,校场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者虽然年迈,骑姿依然稳健,正是城主周元庭。

    场中的众多官员全惊住了,自从童绍接管政务,周元庭就从未再踏足校场。

    童绍也怔了,甚至忘了相迎,直到旁人提醒才回过神来。

    周元庭按缰不动,后方的亲卫带来一个大胡子商人。

    那人一指童绍,“小人状告童大人强夺民财,侵吞兵饷,收受蕃军贿赂,私通外敌!”

    众官哗然,童绍脸色剧变,不可置信的厉声而斥,“一派胡言!”

    童绍仗着有靠山,来天德城一直风光无比。

    周元庭让权,众官服畏,城中就如他的私地,军中就如他的私营,从来随心所欲。谁想到有朝一日竟被平民指着脸申告,竟还被勒令暂停职务,回府自省,直至彻底查清。

    时机未免太巧,小七很是疑惑,“一介商人告状怎能逾级直达防御使,周大人既然久未理政,分明不愿得罪童绍,为何却下令彻查,是与会谈有关?”

    阿策知晓了部分内里,心情复杂,“天德军意见不一,周大人要推动两军会谈,童绍却一力反对。裴家应该是与周大人有所默契,搜集了童绍的劣行。虽然他在朝中有靠山,很难被平民的指证扳倒,短期压制也就够了,只要会谈成功,周大人得朝廷嘉奖,就不惧童绍的报复。”

    小七明白过来,也不算意外,“要不是信任裴家的能耐,阿爹怎么会放心来此。”

    阿策佩服之余,难免生出沮丧,“冯公到底是裴家哪一位?手段如此厉害,根本用不上我们,在他眼中,我们大概就如小儿耍闹一般。”

    小七不禁好奇,“不是说韩裴两家早年有往来,你一点认不出?”

    阿策没好气道,“那是在裴家迁去甘州之前,我还没记事,大哥和二哥或许知晓,来前也是疏忽了,竟忘了打听一下。”

    小七的所知就更少了,“我只听说裴家人多,从军和行商的都有。”

    阿策也算有过接触,解释道,“裴家有兄弟五人,早年为争家主斗得厉害,结果反而是最小的上位。联兵合战时我见过大爷裴安民、二爷裴引贤,这两人均有能耐,但阿爹说不及家主裴佑靖,锐金军就是他一手训的。行商的是三爷裴兴治,冯公应该是管消息的四爷裴光瑜,看来心眼深,脾气大,明知我们是韩家的也不客气,连下人的嘴都闭得紧,半点不透。”

    小七思了一会,轻道,“他再高明也不是全知,既然认为内奸是童绍,监看着等蕃人的联系,我们不妨查另一头,谁要陆九郎死?”

    阿策摇头,“冯公查过,是童绍的下属钟明,他职级不低,我们不能动,更不能将陆九郎放出去指告,这小子转头就能将我们卖了。”

    关于钟明其人,阿策在西棠阁就听说过,老邢当时一阵唏嘘,想忘记也难。

    钟明性情严谨,颇有清名,调来后看不惯天德军的松驰,有意整顿军中,惩治了几桩贪弊。此举大大得罪了童绍,授意同僚栽害,将他整得极惨,连跟随多年的副手都给打得一死一残。经此钟明算是折了膝,对副使无不听从,这回受到童绍的牵连,也被召去了虞候府讯问。

    小七忽然道,“如今他正受查,我们蒙面逼问通蕃之事,难道他敢透出去?”

    阿策一怔,豁然开朗,“不错!这时他绝不愿再传事端,惹来罪嫌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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