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姬离了西棠阁乘上轿子,总算缓下了惶恐,额上一层莹莹虚汗。

    随侍环顾四周,令几个仆人抬起小轿,一行返向城西。

    轿前的灯笼被大风刮得直荡,后方的灯火渐远,街道两侧越来越暗,随着夜色无限延伸,一间间街铺森暗的伫立,带来奇异的压迫,宛如无声的注视者。

    随侍无形生出一种不安,方要催促仆人急行,忽听得暗中有人一唤,“木雷。”

    这一句是蕃语,随侍本能的一回头,一抹疾光暴掠而来,斩在胸口迸出金铁之响,他飞跌出去,胸前疼痛欲裂,一抚才发觉贴身护甲凹了一深痕。

    仆从骇怒的冲向袭击者,刀光无情的一斩,他颈间溅血,怒凸双眼而倒。

    余人这才看清来袭者竟是个少女,她蒙着面孔,双髻攒珠,茸嫩的眉间煞气森森。

    几个仆从训练有素,立即从轿栏抽出暗藏的蕃刀应对。

    少女只身一人却矫健灵活,以一敌众毫不畏惧,不多时又斩一人。木雷不假思索的弃轿而逃,抛下蕃姬与下属,他的心越跳越快,拼尽一切狂奔,随着后方最后一抹怒吼散尽,夜境恢复了宁寂。

    大风扫开了浓云,朦淡的月光映着窄巷中狂奔的身影。

    木雷如被狂风所逐,双腿越来越重,护身胸甲箍得他疲累欲殆,不敢有丝毫停顿,背后的始终杀意萦绕不去,就在他将要不支之时,终于望见了灯火。

    他竭力一跃,避过背后追斩的一刀,扑进巷外的光芒,撞进了一群人中。

    这是一队夜巡的军卫,领头的队长打着哈欠,正发着牢骚,猛然被撞了个葫芦滚地,跟随的士兵也傻了,半晌才有人忙不迭去扶队长,有人提枪指住木雷,场面混乱不堪。

    木雷喘息紊乱,汗淋淋的指向幽巷深处,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恐惧。

    士兵们大着胆子搜去,随着灯笼过处,驱开凝滞的黑暗,风已经停了,仍是一条静谧又寻常的空巷,不见半分异样。

    杜槐在宴上饮得欢惬,已有五分醉意,与同僚说笑之余不经意的一顾,揽过身边的美人一问,“你的姐妹呢?怎么好一阵不见?”

    小美人半是娇嗔半是醋意,拂开了他,“她闹肚子去了恭房,大人有我不够,还惦着另一个,男人就没有不风流的。”

    杜槐受着美人嗔责,反而笑了,这个的风情善睐固然可喜,另一个的明稚玉秀同样引人,迟早要兼收了,他按着心痒,搂住美人好一番谑哄。

    陆九郎任他作态,漫然与之调笑,无意中发现冯公也在望来,想必对小七不见有所疑惑。他故意飞了个挑衅的媚眼,见对方无表情的转开,方觉得出了一口气。

    忽然一个军士上堂,“钟大人,蕃姬归途遇袭,幸遇我等夜巡时救下,歹人逃去不明,是否进一步搜索,还望示下。”

    军士腆着肚子颇有得色,难得能有机会在高官宴席上露脸,他刻意拔高了声量。

    钟明一听面色陡变,立时起身询问。

    众人大为惊讶,均是关切起来,军士其实连歹人的影子都没见着,索性胡编一通,将自己的勇武夸大了十分。

    文官还罢了,武官一听就知不实,钟明更是恼火,将人打发了准备自己去查问。

    外厢又有来报,这次的消息更为震骇,“大人,城西有宅子大火,邻近百姓称内头传出多人的惨呼与杀喊,正是藩姬之宅!”

    全场一静,觉出了诡异,无数眼睛齐齐看向钟明。

    冯公不动声色的啜了口酒,瞟了一眼杜槐身边的美人。

    城西的大火燃在巷尾,左右并无人家,邻舍除了一夜惊哗,幸未受到波及。

    人们起初以为是盗匪所袭,直到院内检出几十具青壮的尸体,以及散落的弯刀,主屋下方的密室,一切都变了意味。

    能解答这些隐秘的除了蕃姬、逃走的随侍,再就是钟明了。

    防御使的官邸临着城中大道,五层楼台高峻气派,重檐展翘,周元庭曾在此楼理政逾二十载,直到数年前腿脚不便,才移去了后宅的书房。

    这一日他又踏进上层,推开了檀木细格的窗扉,俯瞰城中的无数民宅,昨夜的大风吹掉了不少旗幡与屋瓦,百生纷纷嘈嘈的修整,对此习以为常,这座边城从来就不是宜居之地。

    钟明如今一身囚服,被侍卫押着拾阶而上,来到防御使的案前。

    周元庭注视着他,久久方开口,“竟是你,为什么?”

    钟明空前的平静,“让大人意外了,来此上任时我也未想到,竟会是我。”

    周元庭又道,“你勾连蕃人到底受谁指使?”

    钟明毫不迟疑的回答,“当然是童绍,他受了蕃商的贿赂,让我协助行事。蕃人视韩戎秋为大患,知道他将不携兵卒入城,怎么肯错过难得的机会。”

    周元庭沉默不语。

    钟明却侃侃而言,“大人一定奇怪,我在童绍手下尝尽苦头,为何还受其驱策?以他的张狂跋扈,连大人都要避让,我何必自取其辱的相抗,谁肯体恤我的苦处,为我言一声不公?”

    周元庭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怪我。”

    钟明昂首道,“属下不敢,童绍的姨母是大皇子的奶娘,背倚着通天梯,谁敢与之为敌?只有我蠢到得罪,是我自作自受。”

    周元庭没有置评,只道,“你初来时严明自律,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钟明虽是自嘲,胸中的愤懑难平,“我要是肯苟且循私,也不会得罪上头受贬,哪怕戍边也认了,到头来仍逃不过小人摧折,既然举世皆浊,我何必独清?”

    周元庭默然。

    钟明讥讽的一哂,“其实人谁无私,童绍各种倒行逆施,大人听之任之,直到他要搅了河西会谈,影响大人的功绩,这才加以辖制;而大人不仅与河西军暗通款曲,连他们杀人焚宅也予以宽纵,与童绍有何不同?”

    周元庭并不在意,平静的道,“河西于中原就如塞上长城,朝廷无力才沦失近百年,如今有归附之意,童绍为一已私欲而阻掣,钟大人难道不知此事之重,关乎子孙万世之计?”

    钟明一窒,忽然失了声音。

    周元庭身形微松,现出老迈之态,“近几年我确实放纵童绍,但既负守疆之任,该做的不该做的仍是有数。你再恨也不该效童绍勾连外敌,失了大节,且不论朝廷的惩处,自身能不以为耻?将来何以对后辈,何以对宗族父老?”

    钟明没有回答,抬手捂住了脸。

    一个铁镌般的男人无声踏入,在周元庭的身侧静待。

    周元庭再度开口,“我知你绝非如童绍一般的无耻之徒,其中是否还有内情,如果全说出来,或许可以减轻罪责。”

    钟明终于垂下手,露出潮红的眼眶,望来停了一刹,现出一抹惨然,“大人不必问了,钟某再无他言。”

    周元庭喟叹一声,身后的男子大步上前,将钟明押了出去。

    一场询问令人心头窒闷,周元庭方要起身,突然楼外一声钝重的坠响,长街迸出无数尖叫。

    周元庭心一沉,从窗口望去,街上的百姓围成了一圈,街心躺着一个扭曲的人。

    钟明身下的血泊渐渐淌开,茫然瞪着天空,微张的口似还想说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军中高官从防御使府的高楼跃身一坠,当场身亡。

    众多百姓当街亲见,引起了疯狂的议论,有的猜他是童绍一党,惧怕追查而自尽;有的猜是受同僚排挤,连爱姬也遭牵连,愤而寻短,就在人们争论难休之际,一个在官员中渐已传开,却不为百姓所闻的消息轰卷全城。

    河西英雄韩戎秋不久将抵达城中,与天德军会谈。

    万千百姓因封城而积下的怨气忽然一扫而空,传说中无与伦比的大英雄,带领精兵驱逐蕃人,让河西重归汉地的传奇,竟然要亲临天德城!全城陷入了疯魔,茶楼与酒肆的生意暴涨,街头巷尾无不传述,人们喜气洋洋,盈满了热切的期盼。

    最镇定的大概是冯公,城中以他的宅邸最为豪奢,被定为河西人的下榻之地。城中百姓自发的洒扫除尘,更换灯笼与旗幡,大小官员也在忙碌之中,他却在慢条斯理的烹茶。

    研茶煮沫,水浇三巡,冯公端盏轻嗅茶香,见阿策隐着燥性的模样,淡道,“再过一日人就到了,越是要紧,越要沉得住气。”

    韩家的兵力在裴家之上,然而大约因冯公是长辈,气势又大,阿策总不觉就低顺起来,讷讷道,“木雷没能除掉,终是个祸患。”

    冯公起居精致,风仪高雅,远比毛头小子沉稳,“那又如何,难道让天德军全城搜拿?”

    阿策给噎住了,冯公这才不紧不慢道,“一个人翻不起大浪,再查过犹不及,周大人能将城西之事按下去已经不易,不可给机会让童绍一党大作文章。你能查出伏兵处置干净,做的很不错,不愧是韩家子。”

    阿策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受夸反而意外,赧然道,“诬告是陆九郎的点子,探察是妹妹的主意,夜袭是借了裴家的人,我其实没做多少,不值一赞。”

    冯公似笑非笑,“才一夸又显出憨直,上位者会驭人即可,还用数自己有几分功劳?”

    阿策摸了摸头,“不叨天之功、不掩人之善、不袭下之能,此为家父之训。”

    冯公不予置评,转了话头,“既然令尊要到了,尚在杜槐府里的也该有数,如此成何体统。”

    提起这个,阿策也觉讪讪,“全是那小无赖折腾,我这就让妹妹回来,陆九郎识破了木雷也不算无用,裴叔可否宽谅些许,不与之计较?”

    冯公随手倾了残茶,口气漠然,“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一提?”

    阿策心头一松,赶紧道,“裴叔勿怪,是我失言了。”

    冯公不再言语,淡抿的唇角隐着不屑,一个无足轻重的厌物罢了,根本无需在意。

    自有与之计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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