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陈半坊就醒了,又是一堆事等着忙碌。

    他出门前还不忘交待绣香,“牢里不用你盯,娇儿也出不了院子,但她这几日闹腾,我娘定是心情不好,你仔细伺候着,敢疏怠当心你的皮。”

    绣香柔顺的应下,送了主人掩上门,天光幽蒙,宅中其他人还未醒。她打着呵欠将马桶搁去院角,等婆子来收,突然被一只手捏住了脖子。

    “陆九郎在哪?”

    绣香还以为强盗入宅,险些尿了裤子,听见问话才回魂,拼命将眼睛看过去。

    她到底在堂子里见得多,瞧出来人虽作少年装扮,分明是个女孩,眉眼青稚,长睫茸翘,蒙着面巾也知不俗。

    对方指上一收,绣香头脑发窒,欲出的呼喊哑了,赶紧指向地牢的方向,少女挟着她行去。

    过了一重院,绣香感觉对方的指力略轻,忍不住开口,“他不是个好东西。”

    少女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绣香的胆子稍大了一点,“陆九郎就是个祸根,陈府的主人极凶,你救他等于害了自己。”

    少女还是没理,绣香只能期望守卫机灵些,口中念叨,“他浪荡又没良心的,仗着皮相装乖骗怜,不知哄得多少女人失心又失财,落得凄惨无比。”

    少女终于回了一句,“你也给他骗过?”

    绣香被问得鼻子一酸,“我和旧主人都给他坑苦了,还有陈家的小姐,到此刻仍在做梦,当他是世间最好的情郎。”

    少女的目中露出一点怜悯,“不必担心,我寻他与男女之事无关。”

    绣香哪管她是为何,一近地牢入口,她的心跳得飞快,才望见牢外打盹的守卫,少女忽然一扬手,一枚石头啪的击过去,守卫脑袋一歪,昏睡变成了昏迷。

    少女从守卫处搜出钥匙,门边抽下火把,押着绣香进了土牢。

    陆九郎的确在牢里,只是有点惨,已经不大瞧得出本来面目。

    他脸庞乌紫的给捆在木架上,身体给鞭子抽得稀烂,两条腿肿得极粗,血糊糊淌了一地,几只耗子舔得津津有味,见有人来才溜去暗处。

    绣香纵是恨极了陆九郎,见他这模样也不免双腿发软,牙关颤叩。

    陆九郎痛得没了知觉,很清楚到天明河西人一离城,自己就要死了。地牢又潮又冷,他陷在虚浮的黑暗不知多久,昏朦中突然有了光。

    他驱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一个纤影执着火把而立,浊暗的地牢突然有了生机。

    他充血的眼珠一动,发出嘶声,“——韩——七——”

    小七斩断绳索将他解下,陆九郎跌在地上,双腿剧痛袭来,浑身痉挛,冷汗一颗颗淌出。

    小七探了探,发现对方腿骨未折,但皮肉已肿烂不堪,显然无法行走,她望向一旁的绣香,“我要是你,就回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绣香淌着虚汗,强迫自己挪动脚,颤巍巍的扶墙走了。

    小七给陆九郎的嘴里塞了枚伤药,背起来出了地牢,还算绣香知道好歹,不曾喊人,宅子里依然安静。陆九郎疼得发抖,头无力的垂在她肩上,竟也忍下了剧痛,一声不吭。

    小七打晕守门的,剥了外衣裹住陆九郎,悄然出了陈宅。背后的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子冰冷发僵,虽然喂了药,毕竟是个从未锤煅过的普通人,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天已大亮,河西的英雄将要离去,全城为之而动,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卖汤饼或包子的小贩起劲的吆喝。小七背着陆九郎只能往僻处走,拿不准该如何安置,伤成这样带不出城,留下来又无人看顾,着实有些犯难。

    巷口一个马夫正在等主人,瞧她蒙面还背着一个少年,又惊又奇,眼珠子都不动了。

    陆九郎忽然开口,“既然——你来救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小七心思正烦,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极想让他闭嘴。突然一句入耳,她脚步一停,双眸凌厉的盯住他,蓦然冲向马夫,夺马将陆九郎一托而上,自己也跃上去,策马冲入了街道。

    马夫傻住了,半晌才呼喊起来,“我的马!娘的——光天化日的抢马啦——”

    城中的大道再次挤满了人,防御使府外搭起了送宾台,铺上红毡,肃净方圆三十丈,待城主与客人饮完践行酒,礼送客人出城,持续多日的封城令也将随之解除。

    阿策无法近前,找了个对街的檐头蹲着,众多高官到场,连童绍也阴着脸来了。

    阿策一边瞧着送宾台上的应酬,一边在人群里找妹妹,看来看去始终未见,日头越来越高,不免犯起了嘀咕。

    主客叙完别语,送宾台也空了,一行人踏上红毡,向城门的方向行去。

    人群兴奋起来,个个翘首而望,想趁最后的时机瞧一眼大人物。随着人潮汹涌,黑压压的百姓汇成洪流,向红毡的方向涌去,阿策突然感到了一种危险。

    几条街的百姓悉数涌来,汇成了浩大的旋流,体弱的人已经现出惊恐,他们被巨力挟着前行,人潮宛如铁壁,胸腔挤得欲裂,求救的呼喊在喧涌的声浪中洇灭。卫兵的呼喝止不住人群,被卷得身不由已,脚步难支。

    众官员觉出有异,退回了送宾台上,惊得变了颜色。

    阿策腾身而起,攀檐踩瓦的奔近,越看越心悸。

    密集的人群如一个吞噬的旋涡,有妇人被挤得裙衫破裂,失声哭泣;有老妪大声呼唤孩子,自己却被无数腿脚踩过;纵然有人试图去扶,后方不断前涌,挣扎与呼喊都成了徒劳,纵是壮汉也无能为力。

    薛季令执法卫强行驱隔人群,稍遏了前涌之势。

    阿策看送宾台暂时无恙,略松了一口气,远处有人踩瓦越墙奔来,他瞧见悚然一惊。

    来人正是小七,她蒙巾散落,面色赤红,衣发均已湿透,背上还负了一个人。

    兄妹二人遥遥对望,小七抽出一只手,飞快的比了几个手势。

    阿策骤然回头,目光疾搜,赫然发觉斜边的一幢酒楼有异,窗缝隐现锐光,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掷。

    送宾台上的众多高官正被人潮所惊,纷纷议议,突然一枚利矢擦着韩戎秋而过,夺的一声钉在台上,箭头深深嵌入红毡。

    同一瞬,对街的酒楼有人从窗边栽落,喉咙嵌着一枚短刀,跌进了人潮之中。

    魏宏脱口一呼,“有刺客,保护大人!”

    周元庭被武官群簇,方景与赵英、弘海三人将韩戎秋护住,目光警动。

    随着胡哨利响,一群凶徒从近台的街铺二楼跃下,执利刀杀来。

    执法卫在驱退人群,高台左右的护卫也就少了,突然出现大批凶徒,文官都慌了,有人畏颤,有人惊喊,有人偷偷往后缩;武官或如魏宏一般上前拼杀,或是在周元庭身侧守护。

    韩戎秋的护卫最少,却是所有凶徒的目标。

    裴佑靖为避嫌与韩戎秋站得略远,二人交望,韩戎秋微一摇头,不动神色。

    台上刀光凶残,台下人群骇乱,百姓哭爹喊娘的挤逃,杂踏哀号不绝,不知有多少人无辜送命。

    老邢深悔不该来,他起个大早冲在前头,结果挤在了人潮最密之处,幸好有军中熬练出的力气,还能稳得住脚,甚至顺手救了胡娘子。胡娘子出来寻阿策,认出老邢是阁里的人,追着一路撵,谁想到挤簇越来越凶,险些给活活踩死,紧要关头被老邢一把提起,吓得涕泪交流,攀着他不肯放。

    老邢只得架着她前行,原以为轰挤是意外,却发现一个络腮胡子的蕃汉趁人不备,一刀捅死了卫兵,而后高叫怂恿,推带人潮节节前涌。

    老邢当下就明白不妙,然而四周挤得毫无缝隙,哪里脱得出去,两人挤出一身汗,反而距高台越来越近,眼睁睁看凶徒暴起,乱刀纷飞。

    就在他大急之际,一个青年踩着人群的肩头飞奔而过,执着一柄长竿疾冲上台,只听劲风嗖嗖,瞬间挑下了三个凶徒。

    青年浓眉虎目,冷凛生威,长竿梢头还挂着酒楼的幌子,在他手中成了霸道无伦的长枪,凶悍凌厉,又扫又挑,被击中的凶徒无一不是骨碎筋折,爬都爬不起来。

    老邢张大嘴,震惊得人都木了。

    紧扒着他的胡娘子也瞧见了,失措的尖叫出来,“——策哥——那是策哥!”

    老邢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花眼,又万般不敢信,台上一以敌众,横扫八方的,真是那个天生笑模样,腿脚勤快,一副老实样的阿策?

    胡娘子也傻了,那个迷恋蕃姬,脾气憨又耳根软的愣头青,怎么会有这般能耐?

    有这样的身手,还卖什么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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