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早就想逃,为了裴行彦才多忍了一个月。

    看着人坠下去,他扫平崖边的痕迹,毫无波动的上马,追着近卫而去。

    众人好容易追上去射死野牛,大宛马背却没了人,这下非同小可,整个大营躁动起来,一拔又一拔士兵策马而出,执着火把搜寻。

    韩平策也急了,他反复问讯,近卫皆称裴行彦身边并无旁人,纯粹是娇公子愚莽引发的意外,然而纵是如此,他仍是裴佑靖的独子,裴家的少主,一旦不测,裴、韩两家必然决裂。

    韩平策顾不上其他,亲自率领士兵出去寻找,荒原闹腾了一夜。

    陆九郎混在其中,直至轮换才回到大营,面上不露痕迹,心底隐秘的快意。

    不过这份快意并未持续太久,天将白时,营外传来消息,人寻到了。

    韩戎秋一进大营,不免眼皮一跳。

    营地一角是草料场,如今焦黑一片,散着灰蒙蒙的余烟,附近乱七八糟,地上脏水横流,众多士兵面带倦色,一身湿灰,大异于平日的井然。

    韩戎秋到底经历无数,面上不显,跟随的韩七没有这份定力,对着迎来的兄长愕然而问,“怎么回事,营中起火了?”

    韩平策气得双眼发红,怒声道,“都是陆九郎!我要剥了他的皮!”

    韩戎秋打断一问,“彦儿如何了?”

    韩平策一顿,仍是心有余悸,“人没事,给崖下的树托住,有几处擦伤,算是上天庇佑。”

    父女俩都松了一口气。

    韩平策再度腾起怒火,“他是给陆九郎踹下去的,这小子极阴毒,故意诱他去射野牛,事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搜寻,要不是裴行彦亲口所言,还真当是一场意外!”

    韩七不免疑惑,“这两人何时结了仇?”

    韩平策越想越恨,几欲破口大骂,“能有什么仇?裴行彦一来,陆九郎就对他百般逢迎,我瞧不上就没管,权当哄公子哥开心。哪想到陆九郎如此狠毒,一旦得逞,裴家跟我们就成死仇了。我早说他心眼邪,训出来也是匹恶狼!”

    韩七不由望向父亲,韩戎秋一揉额角,神情沉抑,“他人呢?”

    韩平策的牙齿咬得咯响,“他装模作样回来报讯,我一听就急了,亲自带队出去找,裴行彦救上来时半昏,还没法说话,消息一传回营里,陆九郎就纵火烧了草场,趁着纷乱偷马跑了!”

    他很难不生怨,父亲先放一个陆九郎,又塞了个裴行彦,一个比一个麻烦,好端端的大营弄得一片狼籍,恨不能将那祸首给剐了。

    韩戎秋深长的叹了口气,良久方道,“让人去找,务必把他弄回来,但别伤了,我再想想如何安排。”

    韩平策震骇之极,难以置信的问,“阿爹这是何意?不打算将他交给裴家?”

    韩戎秋略蹙了眉,“裴家那边我自会交待,你先照顾好彦儿。”

    韩平策无法理解,“还要如何想?他做了这样的恶事,难道还放过?”

    韩戎秋脸庞一沉,声色俱威,“让你做就做,少说废话!轮得到你来教我?”

    韩平策近乎要傻了,“可是!阿爹,他——”

    韩戎秋喝断,“住口,这是军令!”

    韩平策不敢再说,又疑又怒,心火憋得脸肌扭曲。

    韩七虽也愕然,到底比兄长冷静,“陆九郎既然逃,定不会往城内,无非是向南或向西,两边都是荒原与沙漠,他没有寻路的能耐,缺食少水走不了多远,我去帮着找。”

    沙漠的夜晚极美,漫天星河烁烁相映,巨大的沙丘静谧无声,柔软而浩翰的起伏,绵延至无穷无尽,一切的生灵似消失了,唯有风拂起沙粒。

    陆九郎觉得自己也将变成一粒沙,微小的、干涸的、被沙丘温柔的吞没,化作一堆枯骨。

    他从未进过荒漠,只听过胡商的描述,直到这一次才明白了沙漠的可怕。

    浩荡的沙丘无边,根本辨不出方向,细软的沙子不带一丝粗砺,一步步诱人陷落,耗尽前行的力气。纵然练出灵敏,有足够的耐力,面对自然仍是孱弱不堪。

    逃走时他身无一物,碰到泉水也不敢停下,只能极力饮足,用水浸透衣衫。等发现自己迷失,他已经走不出满目黄沙,烈日下来回打转,饥与渴耗尽了气力,甚至拉不住马。

    军马慢慢的走远了,只余陆九郎躺在沙上,被整个世界遗弃。

    夜风越来越冷,他开始感觉不到发疯的焦渴,口鼻的裂血也干了,风吹着细沙逐渐将他遮没,等日头再次升起,沙漠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无边的虚无中,忽然飘来马蹄的轻响,有人扶起他瘫软的身体,星光下的脸庞明秀如玉,一只水囊凑近他的唇,清凉的水流灌入口中。

    陆九郎拼命吞咽下去,心头却更加绝望,神魂变得虚淡飘缈,仿佛在马背上颠荡,又似在黑暗中沉坠,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亮起来。

    漫天金光纯澄,现出无数缭乱的人与景,渐化为高大婆娑的宝树,韩七似也变了,在炫光中容颜莹皎,璎络环绕,衣衫华彩流畅,眼眉似悲悯又似垂怜。

    陆九郎失去了恐惧,在奇丽的幻影中沉浮良久,终于一丝丝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处深阔的石窟,从顶至壁绘着曼妙翩飞的神女,花雨、楼台,灵鹿与宝树,中间是一尊精美的观音像,通身饰金,婀娜刚健,宛如真人一般俯瞰下来。

    没有宝光流灿的天境,没有韩七,窟内寂然如空,一处火堆正燃,陆九郎有一种莫名的低怅,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失望。

    河西盛行捐修佛窟,耗巨资请工匠凿石开穴,磨整光洁绘上佛画,供上菩萨作为礼敬神佛之所。这方石窟内里极大,仅绘了一半,已经可见气势,壁上色彩鲜丽,堆金涂蓝,所用的颜料极为昂贵,河西哪家能供得起如此华丽的巨窟?

    一思及此,他赫然如冷水浇身,随即听得窟外人声轻语。

    片刻后,有人拎着炭走入,平静的望来,正是韩七。

    陆九郎清楚如今有多可笑,逃来逃去在沙漠里打转,折腾得奄奄一息,仍是给人轻松擒住,而且还是韩七亲至,可想韩家有多恼恨,绝不会让自己死得痛快。

    然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哪怕没有韩七,窟外的亲卫也能将他捆回去,只有躺着装昏。

    韩七将炭条填进火堆,淡淡的开口,“说吧,你跟裴行彦有何仇怨?”

    陆九郎一声不吭。

    韩七并不放过,“你虽然奸狡,也不至于主动朝死路上撞,到底为什么?”

    陆九郎知道装也无用,干脆答了,“我与他没仇,可他的老子在天德城几次要我的命,害我险些给陈半坊活活打死。你们当我是蝼蚁随手一碾,哪想过蝼蚁也会咬人,既然上天教我得了机会,裴行彦又蠢弱不堪,凭什么不报复?”

    连韩七也未想到,竟是天德城种下的因,她停了一停,“就算裴家有仇,韩家没有亏待你,给你挡下安夫人,又让你进了青木军,你就如此恩将仇报?”

    陆九郎忍不住冷笑,“那是恩典?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韩七蹙了眉头,“操训是军中惯例,你应该已经习惯,为何当成折磨。”

    陆九郎一腔怨毒,幽幽道,“不是折磨?你试过不许入睡,一整夜被迫蹲步?你可曾累到吐血,被冰水浇醒了继续?你尝过完成所有训练,饭菜却给人吐满唾沫,仍得默默吃掉的滋味?等你受不了提出退营,却给七八人围殴,连还手都不能?”

    韩七怔住了,“我记得史勇他们还算有分寸,是青木营如此?韩小将军不会这样安排。”

    陆九郎勉强爬起来,倚着石壁而坐,讥道,“韩小将军还用安排?他瞧不起,自会有人替他践踏,我活得生不如死,谁在意过分毫?还要我对韩家感恩戴德,我还没那么蠢。”

    韩七久久不语,首次正眼打量陆九郎。

    陆九郎比新兵营时更瘦了,他骨廓分明,脸庞憔悴干黄,眼眶深陷,隐着怨毒与不甘,宛如一只受虐噬人的狼,完全没了天德城时足以扮美人的精致灵动。

    陆九郎自知必死,言语也不再顾忌,“你无非是捉我给裴家泄愤,不必枉费口舌教我知耻,我只恨运道差了,没将裴行彦弄死,不然死也值了。”

    韩七停了许久,缓慢道,“你该庆幸他没死,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陆九郎心一跳,嘴上冷诮道,“我还能活?骗鬼吧,莫非你还能大发慈悲的放了我?”

    韩七没有接话,“你知道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陆九郎绝处又得了一丝活缝,心头如水车疯转,嘴也没那么硬了,“是我不该惹贵人的厌,活该。”

    韩七平静道,“不,是你太蠢。”

    她说别的也罢了,陆九郎自诩聪明,绝不肯认这个蠢字。

    没想到韩七接着道,“不仅蠢,还弱。”

    陆九郎忍无可忍,反唇相讥,“要说头脑,我能让薛季一败涂地,让裴家险失少主,哪里蠢?要说能耐,我两个月能杀昆仑奴,练几年必定胜你,哪里弱?”

    韩七淡漠的开口,“你一无所能,在天德城已经吃过苦头,入营得了机会,仍是混混噩噩。你笑裴行彦蠢弱,自己有何不同?明明练出两分能耐,只要堂堂正正的较量,比得他灰头土脸,照样能出恶气,旁人也会赞佩,你却选择谄媚相欺,阴毒暗算,激怒了所有人。遇事有正道,你偏弄低邪手段,正是因为你习惯了卑弱,以愚为智。”

    陆九郎给骂呆了,片刻后大怒起来,“你懂什么!你好命生在韩家,天生就是强者,哪懂弱者的无力!”

    韩七毫不动容,“世间无数弱者,活得皆是安然,谁像你自作寻死,你嘴上以弱者自居,处处衅弄强者,几次濒死还不知改,到头来又装委屈?”

    陆九郎当然不服,满腔恼怒的瞪着她。

    壁上的观音长眉凤目,威仪而慈慧,在莲台趺跏安然而坐。

    座下的少女有明玉般的脸庞,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察,字字震聋发聩,“人可以安份的当一只蝼蚁,服从命运的安排;也可以练成一只猛兽,世人自会让道。而你,贪懒鬼祟、玩弄机巧,还迁怪于强者的反击?陆九郎,你实在愚蠢傲慢,毫无自知之能!”

    陆九郎涨红了脸,头一次彻底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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