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影的攻袭倏忽莫测,陆九郎全神贯注的应对,周旋良久渐渐窥出枪隙,他压住狂喜,捉住时机大胆一击,谁想到竟是对方的诱招,一瞬间左侧枪芒乍现,击中他无防的腰肋,撞得他倒跌开去,隔着皮甲依然肋骨生疼。

    湿汗混着尘灰,陆九郎又颓又累,狼狈不堪。

    逆光中的纤影看不清面目,无情的抛下两个字,“不行?”

    这两个字陆九郎听了无数遍,一次次懊怒如狂,影子就似一个不可战胜的梦魇,他发狠的握住枪,跃起迸声,“再来!”

    他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爬起,领受无尽的汗水与挫折。

    不行与再来之声交错,到最后响遏耳边,宛如一阵巨浪轰鸣。

    陆九郎在草丛深处惊醒,眼前是晴蓝的天空,身侧摇曳着高长的野穗,夏日的艳阳正炽,烈风拂过绵软的丛草,坡下一条弯长的河流穿越原野,向远方绵绵流去。

    梦中的狂怒消散了,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一队人远远的策马奔来,领头的是伍摧,王柱的马上还绑着一只羊。

    石头老远就开始喊叫,“九郎——我们练完啦——抓了野羊——”

    草中的野虫给奔近的蹄声惊动,纷纷乱蹦,陆九郎眼疾手快的抓了一只松鼠。

    一队人晒得汗流浃背,盛夏难得能出营操训,见了河水比什么都亲,纷纷扒光了下河打闹,搅得水面一片浑浊,尽兴后才爬上来,小兵先行回营,几个亲近的伙伴在陆九郎身畔坐下。

    石头扯了扯湿衣,艳羡道,“日头晒得要命,还得吃灰爬沙的训练,只有九郎舒服,躺在坡上睡大觉。”

    谁能不羡慕,李相取笑,“你要是能在校考中拔头名,也可以不用操练。”

    王柱又一次感叹,“大伙一起入营,陆九当时就是个稀松货,怎么几年后差别这么大。”

    几人望着陆九郎,竟有些想不起从前的样了。

    少年已经成了青年,身量也蹿拔起来,如今的陆九郎不再是雌雄莫辨的秀气,变得高大英挺,肩阔臂长,眉眼狭锐灵狡,气息强悍而桀骜,即使在漫不经心的拔弄松鼠的尾巴,仍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

    石头摸了摸脑袋,“九郎一直与将军对练,当然不同,要是我也有这运气就好了。”

    几人皆笑起来,伍摧谑道,“换你一天都撑不过,已经给打傻了。”

    一帮人私底下都觉得陆九郎很特别,这小子说好运当真好运,得韩七将军亲自指点,几年下来成了军中翘楚;但说到升迁又令人费解,练到如此能耐,连个小头目也没混上,至今仍是普通一兵,远不如一帮伙伴。

    伍摧问起他来,“营里在传五军竞武的事,史勇肯定要上,你上不上?”

    王柱跟着撺掇,“当然要上,听说许多大人物要来观看,陆九正好一显身手。”

    陆九郎捻着草籽喂松鼠,漫不经心道,“显了又如何,难道还肯给我升一级?”

    石头对此愤愤不平,“九郎这样强了,为何不能升拔,定是有人故意压着你。”

    还能有谁,自然是韩七,史勇已成了近卫营的营长,曾大着胆子向她提过,依然无果。

    陆九郎垂着眼皮,漠然道,“无所谓,反正军中的赌战也没少赚,日子照样快活。”

    河西十一州归治,沙州越来越繁华,陆九郎的银子交给王柱投在商队,连本带利滚了不少。

    李相在一旁道,“据说竞武的奖励极优厚,如果能赢就发财了。”

    王柱想开盘口,一个劲的怂恿,“没错!一旦得胜,上头再压着你就说不过去了。”

    众人纷纷劝诱,陆九郎不置一辞,撒手放了松鼠,“你们先回营,让我独个清净一会。”

    辰光确实不早,几个人还念着回去烤羊,依言上马走了。

    陆九郎对着长草胡思乱想了一阵,日头渐低,朦黄的光笼罩着天地,四野安静柔和,野鸟咕咕的鸣叫,远处有蹄声渐近。

    他从草缝里望去,一匹高骏的黑马停在河畔,马上正是韩七。

    几年来二人对练无数,似乎该是熟悉的,然而韩七除了指点从不多言,哪怕他成长到足以与之相抗,她也没有半分特殊,始终淡薄如一。陆九郎一股积怨憋了许久,隐在草中也不出声,不无恶意的想,若她也脱衣洗沐,倒不妨看个乐子。

    韩七从城中过来,大约也热了,跳下马走近浅滩,夕阳映得河水明灭不定,宛如一条粼粼的金带,托着她轻盈的身影。

    韩七俯身掬水洗脸,黑马在一旁舒惬的饮水,快活的顿蹄,溅湿了她的衣裳,她也不恼怒,抵着庞大的马首蹭了蹭,温柔又纵容。

    这样的神情很不像韩七,她在营中威严冷肃,令行禁止,如一根规约的鞭子;上阵时又凌厉锋锐,血溅眉额也不动神情,不会有半分柔软。

    但这的确是她,韩七比少女时高了许多,稚气已然褪尽,软茸的眉凝似翠羽,眼眸明烈而英亮。或许四野无人,她居然笑了,红软的唇轻翘,露出一点莹白的齿,欢悦又明媚,她拭去眉睫的水珠,脱靴卷起裤脚,踩进河中与黑马嬉戏,泼起一串串莹亮的水花,裸露的臂腿纤长优美。

    待欢闹沉静,她轻抚爱马,指尖细细梳过浓密的黑鬃,布衫的边缘给阳光沁亮。

    远阔的天地,蒙蒙的芒草,金色的河水汨汨而淌。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美得如一个幻相。

    直到天光暗淡,河滩空无一人,陆九郎才回过神。

    河西五军虽是同盟,平时各据一州,难得这次各遣精英竞武,军中无数好男儿摩拳擦掌,誓要拔个头筹。

    青木大营正在修整,竞武之地放在了赤火营,消息一出全营乐疯了,眼看竞武的观台开始搭建,恨不得去帮忙扛木头,士兵们热切的议论,连饭食也似更香了。

    军中的选拔同样沸腾,年轻儿郎热血好胜,无事都要争锋,何况此次机会难得,一旦入了贵人之眼,岂不就此飞黄腾达。

    大营的校扬声浪激扬,连日较技筛拔,胜败无数,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侥幸来混场的滑稽百出,围观的嘘笑阵阵,比过节还欢乐。

    连夜里的巡营也放松了三分,王柱弓着腰,如藏了八个月的肚子,偷摸溜进营房。

    史勇从王柱的怀中掏出一坛酒,喜得咧嘴,“有你的,老子的钱没白花。”

    王柱得意的又掏出一包卤肉,一帮伙伴闻着香气,乐哈哈的围坐一圈。

    史勇给一人倒了一碗,舔去指上沾的酒,“我跟陆九入选,不管能不能胜,先喝它一回。”

    伍摧信心满满,“一定能赢,等你们五军扬名,咱们跟着长脸。”

    酒是好酒,虽不如百味楼的名酿,在军中已极为难得。

    陆九郎无声的啜饮,他不似史勇,心思藏得深,谁也瞧不出在想什么。

    石头欢喜之余有些忧心,“听说裴少主也要来,没准还要找麻烦,九郎是不是得避着些。”

    史勇豪气万丈,“怕他个卵,这是韩家的大营,还能在自己营里吃亏?等陆九得个头名,正好看那家伙是什么脸!”

    李相跟着嘲笑,“近年总传裴少主年轻英武,身手不凡,就没见他上过阵。”

    王柱也不屑,“哄抬名声罢了,公子哥的性命何等金贵,哪舍得阵上拼杀。”

    伍摧一样瞧不起,“韩家就没这般作态,韩七将军是女人都杀敌无数,谁不赞一声赤凰。”

    韩七带兵屡立战功,不弱于声名卓著的兄长,近年已掌了半个赤火军,她出战时黑甲赤缨,英勇无畏,士兵多以赤凰而呼,百姓间也渐渐传开了。

    陆九郎端着酒,不咸不淡道,“什么赤凰,吹嘘过头了,也不怕别军听了笑话。”

    伍摧满不在乎,“笑话什么,韩七将军有能耐,全军心服口服,裴家就算想给少主冠个虎狼的称号,锐金军的几万兵肯认?”

    陆九郎懒得争辩,转了话头,“你们猜为何突然竞武。”

    伍摧给问得一愕,“谁知道,或许大人物一时兴起,想瞧些热闹?”

    史勇也不明所以,“你小子想啥?有机会露脸不好吗?”

    陆九郎也不解释,“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

    王柱听闻的外头消息最多,懵然道,“没什么特别的,好像朝廷有使者来了,将韩大人褒奖一通,赐了些宝物。”

    陆九郎暂时按下思虑,对着史勇一哂,“我要冲头名,你也拼着些,别教我比下去。”

    史勇骂骂咧咧的一呸,“放屁,老子要是输了,亲自给你打洗脚水!”

    几人哗笑,陷入了胡吹的欢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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